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他没去过租界,没留洋的经历,也没机会和洋人打交道。八国联军入京时,他还年幼,签订“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时,他虽会跟着军校同学们高喊“丧权辱国”……可对租界、对洋人的认知也只到这里。浮于表面。
  刚刚,他被拦在了门外。
  在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在一个不收费的公共花园大门口,被拦住了。
  “我到上海后,去过三个公园,黄浦、虹口和兆丰公园,每一个公共花园的大门外都会挂着一块相似的公示牌。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傅侗文平静地看着黄浦公园的大门,“每个有血性的中国男人,都该来看看。”
  “三哥……”小五爷想说,他懂。
  “走吧,”傅侗文的眼风从公园大门滑过去,微笑着说,“去火车站。”
  汽车不再逗留,驶向火车站。
  她在寂寂中,把手伸到狐狸毛皮下。傅侗文无声地把她的手捉了,揉搓着,给她取暖。
  沈奚悄悄和他对视,见他眼中有笑,才算是安了心。
  给小五爷上课不要紧,最怕是影响他的好心情。
  车到火车站,天全黑了。
  站外的天灰尘蒙蒙的。
  汽车司机和男人们把行李箱卸下,大家在商量着如何分工抬进去。
  在过去,傅侗文凡出远门,都会全程包租火车。包火车的好处多多,其中一样就是汽车可以直接驶入车站,把行李卸在站台上。
  可今天的行程是临时定的,他们来不及包租火车,只买了半车厢的头等票,不论搬运行李还是候车都和寻常旅客没差别。换而言之,只能自己一箱箱搬。
  大伙正打算分两批搬,傅侗文忽然提起一个皮箱子:“除了小五,余下人分一分行李,一起带上站台。”
  沈奚当即提了自己装书的皮箱子,响应了他。
  “三爷,”万安追着要抢行李,“您这身子骨,还是当心点儿吧。”
  “你家三爷昔日留洋,带了三箱行李,还不都是自己搬运的?”傅侗文别过头,问落后自己半步的沈奚,“少奶奶也一样,都是吃过留洋苦处的。”
  “是这样,三爷没骗你,”沈奚笑着挽住傅侗文的手臂,对万安说,“你不要以为留洋的人都是享福去了,全是要吃苦的。”
  万安再要拦,两个人早走入车站。
  六点时,最后一班到上海的车次也结束了,早没了出站旅客。所以此刻,无论是挑箩挟筐的,扶老携幼的,还是提着行李箱的年轻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去,全在进站。沈奚和傅侗文顺着人群向前走,像在被潮水推着,上了站台。
  他们人多、行李也多,聚在一起,大小十六个皮箱子竟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车站站头每隔十米的木桩子上悬着一盏电灯,在黑夜里,将行李堆照出了一团黑影,更为醒目。也因为这堆皮箱子,迟到的周礼巡轻易就找到了他们。
  他跑得急,额头冒了汗,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扇着风说:“险些没赶上。”
  说话间,火车的车头灯已经照到他脸上。
  他笑,傅侗文也笑,谭庆项也笑。
  “来,上车。”在旅客们蜂拥登车的声浪里,傅侗文揽住沈奚,登车。
  他们是最先登车的一批人,挑选座位的余地大,沈奚环顾四周,最后挑了靠近车头的沙发。这是四人的座位,由四只单人皮沙发围拢着小矮桌。
  矮桌用白桌布罩着,上面摆着杏红色的玻璃瓶,在车驶离时,才有人来给一支支玻璃瓶插了两朵假花。
  沈奚在翻看着餐单。
  小五爷坐在她对面,上车以后就瞅着车窗,起先是看站台,后来是看路边街道,再往后,除了大片浓郁的黑,窗外再没能看的风景了。他才悠悠地摸出一个小纸袋,拆了封口。
  纸袋上贴着红字条,毛笔写着“陈皮”。
  “嫂子吃吗?”小五爷递到她眼前。
  “何时买的?”她奇怪。按道理说,他该没时间去买。
  “一个护士送的,小姑娘,”小五爷答说,“三哥在我病房里,也被送了一包。”
  护士?
  “是不是学生气重,文静模样?”
  “嗯,你们医院里的护士都爱说笑,就这个安静,”小五爷吃着盐津的陈皮,评价说,“她说,她有个哥哥是当兵的,见到我就觉得亲切。”
  真是容易骗的傻小子。
  沈奚瞥了眼傅侗文。
  傅侗文自然猜到她的想法,可偏装着不懂,也摸出了一包陈皮:“小五不说,我倒是忘了。你瞧着我做什么?”他笑,把未拆封的陈皮搁到矮桌上,“想吃,自己拿。”
  “我才不吃,让小五慢慢解馋吧。”
  傅侗文一笑,把下颏往车门偏了一偏,自己先起身去了。
  做什么?沈奚也离席。
  她推开车厢拉门,傅侗文倚在那,望着他笑。
  沈奚反手,关了门。
  “人家送小五一包陈皮,你都要迁怒我?”他揭穿她。
  “不是迁怒……就觉得你厚脸皮,”沈奚为小护士抱不平,“人家买了两包,肯定都是给小五的,你抢走一包,是不是故意捣乱?”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要不是我先拿了,小五是不会收人东西的。三哥是在做好人,只是落在你眼里,倒成了捉弄人。”
  说完,他一叹:“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为旁人的一纸袋陈皮互相猜忌……”
  紧跟着,他又笑道:“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我也学会和人说闲话了。”
  沈奚刚要还嘴。
  一等车厢的门被拉开,是端着饮料的服务生。她没料到有一对男女旅客在这里幽会,先是一怔,旋即推开头等车厢的门,又被保护傅侗文的两个男人吓得不轻……
  傅侗文致歉一笑,拉起沈奚的手,竟不是回去,而是进了一等车厢。
  沈奚不晓得他要去哪,穿着高跟鞋的一双脚,急促不稳地向前走:“去哪?”
  “去看风景。”他回她。
  他们在前,四个男人跟在后头,从一等车厢,到了二等车厢,走道越来越窄,两旁不再是沙发雅座,也不再是联排座椅,而是扁担、棉被床单捆扎成的包袱和拥挤的旅客。
  傅侗文没想到后面的车厢会有这么多的人,他把沈奚拉到身前,搂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往车尾去。这节车厢离烧煤的火车头最远,没有供热,可因为人多,反倒比前面的车厢要暖和。车尾倚着一圈车厢墙壁,坐靠着六七个烟鬼,满身都是大烟的焦香混杂着汗腥气。
  因为他们的存在,妇人孩子都躲得远远的。
  沈奚经过,也被熏得够呛,胃里翻腾起开。幸好,他推开了车尾的玻璃门。在呼啸而来的冷风里,傅侗文敞开大衣,包裹住沈奚,走出去。
  车尾的平台里,有个中年男人裹着棉衣,提着信号灯,手臂下夹着个信号旗,正预备进车厢避风。猛见一对璧人迎风而出,吃了一惊。
  室外接近零下温度,冷得要命。四周又黑,噪音惊人。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幽会的地方。
  但对方还是识相地避让了。
  “下雨了。”
  风混着雨,落到鞋前,雨势不大,足够淋湿两人的鞋。可他的血液和体温都在升高,以他现在的心境,辽远夜空,苍茫雨幕,狂风下的旷野,全是让人沉醉的风景。
  沈奚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高兴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巴黎之行。
  “冷不冷?”他大声问她。
  火车行驶的噪音惊人,就算面对着面,也要大声说话才能听清彼此。
  她回过身,搂着他的腰,抬高声音说:“你不能吹风,最多两分钟,两分钟后必须进去!”
  “只有两分钟?”
  “是,”沈奚被风吹的脸疼,“两分钟!”
  他笑,难见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还要讲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对着不断后退的铁轨和旷野,高声喊:“宛央——沈宛央——”
  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这是傅侗文难得的肆意妄为。
  她的心狂跳着,被他低下头,毫无征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这狂风里,在火车碾压铁轨的轰隆巨响里,产生了脚下踩空的幻觉……不由抱紧他,攀着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风吹散了,只有两人唇齿相依的地方,有着灼热的温度。
  他吻她,竭尽所能。她被他吻,如坠深海。
  ……
  “到了吗?”他笑着,嘴唇贴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问,“你看看三哥的怀表,到了吗?”
  傅侗文没等她掏,自己先掏出来。啪嗒一声,揿开表盖。
  沈奚只看到表盘上一对孔雀从眼前闪过,连指针都没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没有灯,三哥看不清。”他又说。
  沈奚被气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想看。”
  “让你猜对了,”他低声笑着,得了逞似的,又来亲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浩浩旧山河(4)
  沈奚的手冰冰凉,被他抓到手里,下意识反应是抽回去:“我手凉。”
  “我这里更凉,你试试?”他攥她的两手。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过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闹惯了,”他往她掌心呵热气,“外科医生的手可不能冻坏了。”
  像感觉到那股温热的痒,可其实她手冻僵了。
  趁他在内疚,把他骗回到车厢才是正经。
  “进去了?”沈奚压低声音,求饶,“我冻得不行了。”
  傅侗文望着她。
  女孩子的小聪明,尤其是全为你着想的小心计,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守在门里的四位男士也是忧心傅侗文的身子,一见沈奚掉头,没等她伸手,车厢门就被他们拉开,簇拥着淋湿的两人往回走。
  从烟鬼聚集、空气混浊的车厢,到鼾声不绝、小孩子串来串去的车厢,傅侗文都在给她擦着头发上的水。等回到他们的车厢,他手里的白色亚麻手帕湿透了。
  万安早要了热水,给两人绞了热烫的毛巾。
  头等厢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换了干爽的衣裳,万安再一人递一杯热茶,开始絮叨:“爷,我说你是有些日子没发烧了,忘记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烫,您可要慢点儿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叶。
  “这去巴黎,可是山遥水远的,爷你要是每日来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们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脏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傅侗文忍着笑,“你这孩子,是二十岁不到的身,八十岁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说的,留你在北京。”
  万安被噎住,眼瞅着脸涨红了。着急了。
  “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说:“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里,小五爷突然醒过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个医生,还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选择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没睡?还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没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个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条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们小五丢了一条腿,却还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们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说辜家小姐。”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说就是。”
  “不说了。”他低声笑,“总之,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还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这些话可以在路上说。”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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