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森林——陈衣归
时间:2018-01-19 15:02:40

  
  闷闷沉沉的嗓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喂?”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边又问一句:“哪位?”
  
  在她开口解释之前,里面传来关门的声音,透过铁栅栏往里面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在往外面走。
  她立马把电话挂了。
  
  “阿姨您好。”苏阿细拦住妇女的去路。
  对方站住脚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等她说话。
  
  这个阿姨挎着一个小背包,从穿着到长相并不像是有钱人家出身,她轻轻地拧着眉毛看苏阿细。
  
  “请问江垣是住在这里吗?”
  “你是江垣的同学?”
  “不是,他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我家了。”
  阿姨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行,我叫他出来。”
  
  然而她还没有走几步路,里面的门就被推开了,隔着一个小院子,清瘦的少年穿着短裤短袖往外面走。他看见苏阿细,眯了一下眼睛。
  
  阿姨解围:“拿错通知书了。”
  江垣伸手要接:“给我吧。”
  
  苏阿细没动:“我的可能也寄到你家了,你能不能把我的还给我?”
  江垣愣了一下,说:“你等等。”然后去家里拿了一把开箱锁的小钥匙,很快出来。
  
  他对着钥匙孔戳了半天,钥匙送不进去。可能是拿错了。
  苏阿细怕他气得把邮箱砸烂了,赶紧说:“没事,你找到钥匙再拿吧。我明天过来。”
  “不用。”
  
  江垣在裤兜里摸出来一张卡,应该是他的身份证。塞进邮筒的缝里,捣了两下,居然真被他弄开了。
  里面确实躺着一份录取通知书。
  
  他把东西拿出来,递给苏阿细。可是苏阿细的视线仍然逗留在这个小小的邮筒里面。江垣也随之看了一眼,然后把门关上。
  
  “拿着。”
  
  苏阿细把通知书接过去,确认了一下是自己的。再看这两封录取通知书,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红彤彤的封面,很是喜庆。
  
  江垣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盯着她手上的东西看了一会儿:“你什么专业?”
  “新闻传播。”
  他扯了一下嘴角:“那还蛮巧的,我也是。”
  
  似笑非笑的一句寒暄,苏阿细没有搭理他这句话。
  
  原先的妇人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冲他喊了一声:“小白,我在厨房烧开水了,你等会儿记得关一下!”
  
  江垣点点头,“哦”了一声。见苏阿细神色狐疑,又说:“阿姨,以后在外面不用叫小名。”
  “行行行,我去买点菜,江总今天回来吧?”
  他说:“不知道。”
  
  她没再问什么,目光挪到了苏阿细身上,上下打量。
  这股眼神看得人很不爽,苏阿细抓紧时机转身离开,淡淡丢下一句:“我走了。”
  
  然而走出去一段路,她才摸到一直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小军刀,心跳突然间加快起来,准备回头去还的时候,看得从对面转角缓缓地开过来的一辆黑色的商务车。
  
  苏阿细没有再往回走。
  
  她去东林公馆旁边的图书馆坐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走到附近车站,盯着小区的大门看了一会儿,两个保安在遛狗。
  
  苏阿细等了二十分钟车都没来,她有点焦灼。
  一步两步三步。
  又回到了这里。
  
  联排式的别墅,在夕阳下显得十分有威严。砖瓦赭红,墙角团簇着石楠花。
  江垣家的门口种了一棵中国梧桐,梧桐树下停着他的自行车。
  
  绿色的树干很细长,像个亭亭玉立的美人。
  苏阿细在树旁边站了一会儿。
  
  上面刻了一些字,刻字的部分被风化,凝成褐色的斑纹,笔画边缘突起的碎屑也老化成形,剥不开木屑了。这一行字已经融进树干,结痂成一道漫长的纪念。
  刻的这几个字是——“老子天下第一。”
  
  夕阳落下,万家灯火在城市边缘爬起来。
  屋里传来男人谩骂的声音。
  
  “你他妈的有种,有种就别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三天两头就跟我蹬鼻子上脸,我他妈把你养这么大,什么都不欠你!”
  
  苏阿细竖起耳朵,遽然听见砸玻璃和摔东西的声音。她心口一紧,挪了几步,从铁栅栏里面看到窗口闪闪烁烁的灯光,被窗帘隐去了灼眼的强度,留下朦胧的温柔。
  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看到你就烦,你赶紧给我滚出去,别跟我面前碍眼,妈的。”
  少倾,苏阿细听到有开门的动静,她回到那棵梧桐树前。这才看到,“老子天下第一”的下面,还有一排小字,写的是“我爱你”。
  
  江垣慢吞吞地从家里出来了,他穿戴整齐,运动鞋走路,几乎不出声。
  
  苏阿细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情绪似乎并没有受影响,低头玩手机。手机灯光照得少年的脸色一片煞白。
  
  天黑了。
  苏阿细绕到树后面。
  他没注意。
  
  江垣一边走路一边接电话,他沿着路牙走,手指轻轻地卷着路边的石楠,“我爸回来吃饭,他一家都来了,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喝多了,叫我别待家里。”
  
  漫无目的地走出去十米,然后在路牙边蹲下,路灯把他的影子拖长,黑衣黑裤,影影绰绰。“怎么可能,我当然得回了,等他们走了呗,不然睡大马路?”
  
  苏阿细与他五米远,但江垣背着身子蹲着,看不到她。
  
  “周野。”他叫出这个名字,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这么多年过来了,你觉得我靠过谁?”
  
  后面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开过来的一辆车响亮地鸣笛,江垣起身让路,顺便往这边看了一眼。然而汽车后面,站着一位一脸怅然的少女。有点眼熟。
  
  江垣把电话挂了,走到苏阿细跟前。他的气势有点把她吓到了,她后退一步,撞上树干,捉在手上的刀掉在泥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他在她面前一米处停下,不轻不重地说:“为什么跟着我?”
  
  苏阿细没说话,她打算绕过他走开。
  江垣却跟着她的方向也跨了一步出去,恰好挡在她前面。
  
  “为、什、么、跟、着、我?”
4、洋槐与伏特加「四」 ...
  这句话,加上在小森林那次,他一共说了三遍。
  
  苏阿细说:“路过。”
  江垣:“骗人。”
  
  他个子挺高的,但是苏阿细也不矮,她站在路牙上,所以两个人这么对峙着,几乎平视。不过江垣身上时时刻刻流露出来的不安分的气质,仍然压倒性胜出。
  
  然而苏阿细还是勇敢地看着他,说:“不好意思,我有点玻璃心,你不要这么凶,可以吗。”
  “……”
  “谢谢小白。”
  “………………………………”
  
  高温盛夏,地面冒出来的热气把人当饺子似的蒸煮。江垣不让,苏阿细流了一身的汗,退无可退。
  大门被敞开,拖着重重的铁索声。
  
  里面走出来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不是今天白天那个。这个女人虽然穿着随意,长相也随意,有点臃肿,有点懒散。但是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细节让人觉得廉价。
  
  女人看都没看苏阿细,只是扫了一眼江垣,往旁边垃圾桶里丢了一袋垃圾,好似随意地提了个醒:“去吃点饭吧,菜都凉了。”
  
  江垣说:“凉了的菜我不吃。”
  女人好心:“那总不能饿肚子吧。”
  他去树下推车:“又饿不死。”
  
  “行了你别跟我嘴硬啊,我劝过你爸了,他气消了点,你回头跟他说两句好话就没事了。”
  江垣把自行车缓缓地推着往前走,“回去吧,谁也别烦谁。”
  
  女人用鼻孔出了口气,没再跟他纠缠。
  江垣跨到车上,看了苏阿细一眼:“你走么。”
  “嗯。”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后座。
  
  苏阿细坐上去,两只手揪住他的衣服。
  这个座位应该是后来才安上的,可能是为了……女朋友吧。
  
  江垣觉得有点麻烦,捏着她的手腕把她手弄下去,皱眉道:“你别给我衣服扯坏了,很贵。”
  “……”她松开手。
  
  但他仍然没动,停在坡路的顶端,偏过头说了句话:“抱一下,不收钱。”
  苏阿细乖乖地伸手抱住,车子在下坡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指使了。
  
  鼻尖悄悄地凑上去,闻了一下他衣服上的清香。然而一晃神,车就顿时刹住了。她的鼻子无意撞上少年的脊椎,有点疼。
  
  他把车锁好,走进一家东北菜馆,悠哉地把钥匙塞进裤兜,跟店员说:“两个人。”
  
  江垣抽了几张纸巾擦擦凳子,擦完才坐下。他在餐桌前支着脑袋坐了一会儿,偶尔抬头看看对面的女孩子。
  
  苏阿细头发散在肩头,没化妆也没抹防晒,额头有汗液滑过的痕迹。
  一个美女不需要修饰,在每一个陌生人的眼里,她本身就是会发光的。
  
  苏阿细的眉目,有点像香港旧时光里的美人,她的美不需要惺惺作态刻意支撑,淡淡的一个低眉垂眼、睫毛轻煽,都能滋长出风情万种。清新的少女感里,又藏着一点同龄人很难拥有的知性与成熟。
  
  漂亮的女孩很多,难能可贵的是风雅,还有落落大方的姿态。
  
  “你叫什么名字?”江垣倒了杯水。
  “苏阿细。”她看着他倒水。
  “……大哥的女人?”
  她稍怔:“什么?”
  
  江垣轻哂:“开个玩笑。”他把一次性水杯推到她面前。
  苏阿细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这杯水。
  
  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古惑仔》里面的小结巴的大名就叫苏阿细。
  黎姿是她爸爸年轻时的梦中情人。
  
  虽然听说每个少年心里都曾经有一个古惑仔的梦,但她没想过有人会跟她爸有这种跨世纪的共鸣。
  
  菜端上来,江垣吃饭,没有看到女孩脸上晕开的一个浅笑。
  苏阿细一筷子都没动,他没问为什么,自己吃完,还剩很多。
  
  他结完账,往外面走。
  江垣站在路灯底下接了通电话,举起手机说:“我在外面吃饭。”
  
  高处的灯光剪下他的轮廓,泼洒了一地的清冷。
  江垣的声音不大,但苏阿细听得见他说的每一个字。他说:“不是一个人。”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苏阿细,“和陌生人。”
  
  挂了电话,江垣从一堆电动车和摩托车中间艰难地推出自己的车,把车子送到对面正在装修的一家店门口,然后又徒步走回来。
  下雨了,雨不算小。
  
  这边只有一个大型的商场,他们出来的地方是商场外围的美食街。
  好像无处可逃。
  
  这种天气,虽然尴尬,苏阿细并不觉得排斥。江垣或许觉得不尴尬,但他脸上写了几分排斥。
  江垣走到屋檐下,沿着一条细细的小路走。
  
  苏阿细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的脚后,九分裤下面,一圈清晰而硬朗的骨骼。走路的时候,跟腱和踝骨显得很瘦弱。
  他停下也不打招呼,害得苏阿细差点又撞到他身上去。
  
  眼前是一个音像店。
  江垣把门拉开,让苏阿细进去。
  
  店里有很温柔的轻音乐,店主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前台玩游戏,看到有人进门,冲着他们微微颔首,然后点头。
  
  苏阿细在披头士的大幅海报前站了好一会儿,江垣拉过来一个耳机,套在她耳朵上。
  
  苏阿细看到试听机里面,一张灰白色的CD正在快速地旋转着,下面显示的歌曲名是Bob Dylan的「Workingman's Blues #2」。
  翻译过来就是,劳动者的忧伤。
  
  这个耳机的质量很好,音乐声里的老烟嗓几乎直接流进了苏阿细的耳膜,刺激着大脑皮层。但是她不喜欢这样的声音,鸭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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