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当下很多人的想法都不同,工友们都是想着跟厂子共存亡,也就她了,见势不妙就想跑路,她知道这种想法是有些自私了,却并不打算改。
“那些人才傻呢,从年初到现在,厂子的效益已经差了至少两成了,再下去,厂子裁员那是迟早的事情,真以为国有厂子就不会裁员?就算不裁,到时候效益少了,工资发不出来,工人苦,国家就不苦?还不如早点儿找出路。”
赵红英深以为然:“是应该的,所以我让菊花自个儿开店去,正好她跟人学了裁缝手艺,放暑假那会儿,我还拿了好几件时兴的衣服给她看,叫她学着点儿,上次回去她就跟我说,那几个样式的衣服卖得很好。”
“奶你咋不早说呢?回头我去南方批些衣服,寄到县城里让姑姑卖,只收她成本费,一分钱不赚她。”大伟又忍不住大包大揽起来,然后在赵红英的凝视下默默的把脑袋缩了回去。
“行吧,记得要女式的,要年轻女孩子穿的那种。不止衣服,鞋子也可以弄点儿过来,你看着办吧。”赵红英终于放过了大伟,给了一句类似于夸赞的话。
喜宝吃完了饭,拿过桌边的一个橘子,边剥边好奇的问春丽关于调职的事儿。春丽小声的跟她解释了几句,一点儿也没耽搁赵红英怼大伟。等赵红英那边结束了话题,喜宝也终于弄明白了国有企业里头的弯弯绕绕,第一次明确的知道春丽原来根本就不属于工人,而是行政人员。所以,调职的去向也是针对于京市大学附近的国有企业,不单是厂子,还包括学校之类的。
“大姐,那你来我们学校呗,这样我就能每天看到你了,你和大姐夫也不用分开了,再把隔壁的房子买下来,咱们还能当邻居!”
春丽看着喜宝一脸兴奋的帮她出主意,差点儿没笑得喷饭。
京市大学啊,那可是全国重点高校,别说她一个纺织厂的厂委小干事了,就连厂长都未必有把握能调职到大学里。平级就别提了,降个两三级都未必管用。
“我的目标是去小学初中当个后勤管理员,你这一下子给我拔高到京市大学……哈哈哈哈,喜宝你好甜啊!”
喜宝趁她大笑的机会,忍不住塞了她一嘴的橘子瓣:“你都没试过咋就知道不成呢?我们学校多好啊,再过一百年都不会倒闭的,还会越办越好,扬名世界!你来吧,我看准行!”
春丽吭哧吭哧的吃完了嘴里的橘子瓣,然后继续大笑:“我看你以后别叫喜宝了,叫甜宝得了哈哈哈哈。”
赵红英默默的放下碗筷,看看放声大笑的大孙女,再瞅瞅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小孙女,顿时觉得天老爷也挺不容易的。
……
饭后,作为余兴节目,毛头又来了一段他最新编排的戏剧,主角就是他本人,配角是个二傻子,特地跑到京市电影学院去找他麻烦的梁二傻子。
那梁斌也是真的惨,就是没人同情而已。在连着经历了数次打击之后,他还是跟刘芹领了证,因为有个说法叫做事实婚姻。当然,他还可以继续否认,只是那样的话,就不敢保证刘芹接下来会干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了。不得已,他只能认栽。
兴许是自认为吃了大亏,而且这些磨难还都是毛头带给他的,费了些工夫,他终于打听到了毛头在京市的落脚地,并且在一时冲动之下去找毛头算总账了,最少最少也要狠揍一顿出出气才好,不然憋都要憋死他了。
然而,梁斌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毛头是什么人?陪太子跑步的男人!不对,是陪臭蛋蛋跑了五六年的男人,虽说他现在已经追不上臭蛋了,可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追得上的。尽管梁斌在乡下待了好些年,可完全比不上毛头,刚露出狰狞的表情,就被毛头甩开了几十米远。毛头边跑还边吊嗓子,等梁斌回过神来追上去后不久,全校师生就都杀出来了,还是那种自带武器的。
那里是电影学院啊,哪怕不上课,表演教室里也都有人在拍戏,什么刀枪棍棒……反正十八般兵器一件都不少,更别提还有唢呐、腰鼓、琵琶、笛萧之类的。
一听到电影学院之光毛头的叫喊声,所有人都顺势抄起手边的东西,就这么杀气腾腾的冲了出去。
可怜的梁斌啊,本来是毛头在前,他在后面吭哧吭哧的追着,结果冷不丁的从全校各处奔出来一群人,吓得他立马调转方向,往后头跑去。然而,才跑了没几步,后面也有人冲了过来。再往左边去,有人,往右边,还是有人。
最后,被一群电影学院俊男美女围聚在中间的梁斌,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跪在地上抱着脑袋,哭得歇斯底里,毛头不得不跑去借电话,叫了警察叔叔把人带走。
“没人揍他啊!”这是毛头最费解的一件事儿,他发誓真的没人碰过梁斌哪怕一个指头,可梁斌就是哭得仿佛死了妈,乐得表演课老师当场就上起了模仿课,非说梁斌这个哭法就是‘兴冲冲回到家结果发现全家被灭门的典型走投无路求助无门生无可恋的哭法’。
毛头表示,那就是表演课老师的原话,而梁斌在听到老师的话后,哭得更加惨烈了,十分的配合。
“我第一次被人抢了戏。”毛头很是唏嘘,他觉得梁斌可能是报错了学校和专业。
“你就安生点儿吧!”赵红英都不知道该说他啥好了,想来想去,还是叮嘱道,“往后要是再碰上这种事儿,你就只管往村里打电话,别自个儿蹦出来,记住了没?”
“哪儿有那么好运就给碰上了呢?”毛头很是不以为然,他觉得能碰上俩就已经很幸运了,咋可能每个都正好撞到他手里呢。
喜宝附和的点了点头。
赵红英只觉得心好累,不过提起了知青,她就忍不住说起了村里的近况。基本上,想走的知青都已经走了,留下来的不是没有,像曾校长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还有好几个知青权衡再三之后,还是放弃了回城的诱惑,选择留了下来。
走的人当然各有各的想法,留下来的却全都是因为舍不得。
舍不得在村里找的对象,更舍不得年幼的儿女。要知道,即便有了回城指标,能走的也只有知青本人,对象和孩子全都带不走。就连双方都是知青的,也仅仅能带走其中一个,还必须是小于十岁的。曾经教过喜宝的李老师,她和她男人都是知青,还是老乡,可这些年来,她生了三个孩子,如果真的选择回城,她得丢下其中两个,哪个她都舍不得,所以干脆就不走了。
政策虽然的确很不近人情,可作出选择的却是本人。
譬如姚燕红,她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待了十多年的村子,丢下了她男人和两个孩子。她是大概两个月前走的,差不多也就是喜宝一行人来京市那段时间,反正等赵红英回去后,就听说了这个事儿,到底是娘家堂侄媳妇儿,赵红英多少还是打听了一下,不过也就这样吧,人已经走了,说啥都没用了,只是可怜的俩孩子。
姚燕红已经三十出头了,这个年纪,别说是在乡下地头了,城里也没这么大岁数未嫁的,再说她并非未嫁,而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她还想着回城后找个工作,然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一切就能恢复到从前了,权当乡下这些年月彻底不存在。
可女人终究跟男人不同,她一没有工作能力,二没有人脉背景,这两点就绝了她找工作的希望。至于找个好人家,更是痴心妄想,倒是有人上门提亲,不是鳏夫就是离异的,家境还不好,她一个都看不上。
彼时,她老父已逝,姐妹们都已经嫁了,唯一的哥哥也娶了媳妇儿生了一大堆的孩子,她只能跟老母亲挤在杂物间,还要伺候全家人。
她嫂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不是下过乡吗?家里的活都你干啊,咋样都比种地轻松啊!
然而,她真的没怎么下过地,一直以来都是她男人赵建跃伺候她的。
躺在杂物间潮湿硬实的地铺上,姚燕红开始怀念起那些年在乡下的生活,回城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美……
姚燕红回城的念头,其实就跟袁弟来想喝麦乳精一样,都已经成为了执念了,可要是真的叫她们如了愿,却也未必会真的高兴。
这不,赵红英跑去京市看喜宝了,当然名义上还是为有点儿亲戚关系的刘芹撑腰的。而老宋家那头,依然是该干啥还是干啥,日子过得虽然无聊,却也有着别样的充实。
宋卫民跟往常一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从自家那屋窗户边经过时,又看到袁弟来坐在床沿上生闷气,就隔着窗户冲里头喊了一句:“又咋了?你泡杯麦乳精喝呗。”
袁弟来原本就气得要死,听了这话更是好悬一口气没接上来,等宋卫民放好锄头进屋时,她忍不住怼了回去:“你就不能关心一下你儿子的学习成绩吗?”
“扁头又考不及格了?”宋卫民一脸的淡然,仿佛在说今个儿天气不错。
本来就是嘛,自打几年前扁头开始上学后,他就没考过一次及格的分数,当然比臭蛋读书时要好上很多,反正最差也没有低于过三十分,宋卫民都已经习惯了。
“我说的是宋东宋西!”
“哦。”宋卫民了然的点了点。
时光飞逝,转眼间连双胞胎都开始上学了。双胞胎的学习成绩用一句话就能阐述,跟他们的爹和哥一个样儿。这里的哥指的是扁头。
“啥叫‘哦’?他俩才一年级!期中考试不及格!”袁弟来气得心口疼,连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气儿子们不争气,还是气宋卫民的无所谓。
“别生气了,我给你泡一杯麦乳精喝吧,你不是最爱喝那个吗?难得强子和大伟跑出去那么多年还惦记着你,你喝啊!咱们家条件好了,你别舍不得,就算两罐子都喝完了,回头我挑菜担子去城里卖,得来的钱再给你买。”
以前是给生产队干活,得的工分都换了粮食,现在是自家人干活,而且因为宋卫国和宋卫党都有别的工作要做,而老宋头年纪又大了,现在家里的地多半都是宋卫民在侍弄,所以他如果想卖些蔬菜瓜果换钱,没人会说他的。
宋卫民是真的好心劝解,就是在袁弟来看来,还不如不劝。
爹妈在屋里的话,全叫在院子里玩耍的扁头哥仨听到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宋西先小声的问扁头:“大哥,麦乳精真有那么好喝吗?你喝过吗?”
扁头还记得袁胖子跟他说过,傻子才喝那玩意儿,可听他爸说多了,他也好奇啊!认真的想了想,他开始分派任务,让俩弟弟一个把爹哄出去,一个把妈骗出去,他好私底下偷一些麦乳精出来。
行动很成功,扁头也不敢多拿,就往碗里舀了两勺子,就把罐子放回原处,然后躲到楼上自个儿屋里,拿热水瓶兑了一碗,吹凉了后,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不多会儿,双胞胎也回来了,见扁头已经喝上了,忙不迭的追问:“好喝吗?啥味道?”
“甜甜的。”扁头示意俩弟弟也尝尝,“就是有点儿甜味,仔细尝尝还有点儿麦香味、奶香味,然后就没了。我感觉不如鸡蛋水好喝,炒鸡蛋就更别提了。”
“没大堂哥给我的奶糖好吃。”
“我觉得肉干最好吃。”
宋东宋西相继品尝了麦乳精,一模一样的小脸上皆是满满的失望。其实也不是说麦乳精不好喝,而是没有预期的那么好喝。想也是,麦乳精啊,本来就是六十年代的高档营养品,然而如今已经是八十年代了,而且老宋家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富裕户。扁头还好,他小时候还是过过两年苦日子的,要不然最大的梦想也不会是每天都吃上鸡蛋。双胞胎就别提了,自打出生后就没吃过苦,尤其强子和大伟回来后,虽然带多少吃的,可他们能现买啊,反正在家的那两个月,双胞胎天天缠着两位堂哥去村小店里买零嘴儿吃,嘴都养叼了。
麦乳精也就那样吧,不好吃啊!
很快,袁弟来就发现,每天往她心窝子里捅刀子的人,从宋卫民变成了宋卫民父子四人。
“是是是,我成绩不好,妈你别说了,你去喝麦乳精啊!你不是最爱喝那个吗?去喝啊!”
“妈我帮你冲一杯呗,你说了那么多不口渴啊?我帮你!”
“大堂哥二堂哥特地从南方带过来的,妈你别舍不得,喝啊!”
闲的没事儿干,扁头还把当初大表哥袁胖子的话说给了两位弟弟听,当然顺便也说了早些年袁弟来寻死腻活非要喝麦乳精的事儿。于是,再劝袁弟来喝麦乳精的时候,双胞胎眼里都带上了怜悯。
——我妈最爱喝的是麦乳精,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年,好不容易弄到手了,结果她又不喝。大哥说的没错,我妈就是个傻子。
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袁弟来在仨儿子心目中,成了盖了戳的大傻子。
……
与此同时,京市里的赵红英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去火车站。
也就在同一天,春丽跟每个周一一样,大清早的起来洗涮完毕出了宿舍楼去厂区上班。然而注定,今天跟以往都不同,因为她刚走到厂委办公室门口,就被告知厂长有请。
一脸迷茫的去了厂长办公室,春丽看着厂长拿出了她不久前才递交上去的调职申请书,她还以为又给驳回来了,结果申请书下方却写了同意。
恍恍惚惚的走出了厂长办公室,春丽没回她自个儿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厕所里,在臭气冲天的厕所里把调职申请书反反复复的看了无数遍,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那份调职申请书的接收单位一栏里,赫然写着:京市大学。
第082章
调职这事儿吧, 说难也难,可说容易也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