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头分鱼开始说,提到自家的两条大肥鱼遭了贼,又说秋收太辛苦了,他们老俩口比老牛都累,更是晒秃噜皮。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你现在有好日子过了,也不知道回娘家看看。当初,就是因为最心疼你,才特地留你在本队嫁了,结果你还不如你那四个姐姐,好歹她们都知道送个信儿来,就你……你不要爹妈弟弟了是不是?”
咋可能呢?
因为老宋家的刻意隔离,她真的有好久都没听说过娘家的事儿了。乍一听她妈这番话,就跟听天书似的,一愣一愣的,完全没回过神来。有心解释两句,说她身子骨不好,在家里歇着没出门,可话还没出口,她就先惭愧上了。自个儿好歹年岁轻,身子骨再不好能跟爹妈比?不由的,她也跟着伤心起来,怨自己没能耐,帮不了娘家人。
“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孝,是我没能耐……”袁弟来越想越惭愧,她咋能这么自私呢?明知道娘家人口少,活儿又多,怎么着也该撑着一口气多帮衬些。爹妈生了她养了她,她就该尽量多做些事儿,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羞愧、自责、伤心、气馁,袁弟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抽抽搭搭的哭个起来。又怨婆婆太凶太霸道,她娘家没人,婆家就不能拉拔一把吗?她都嫁到宋家了,整个人都是宋家的了,帮一把咋了?
袁母也没留多久,她家里还有活儿要干,只是有些话不好跟儿媳妇们说,这才特地来找闺女诉诉苦。等苦水一倒干净,她就立马起身走人了。可她是走了,袁弟来却不好了,最初是因为心情不好而哭,后来越哭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哭,到最后干脆抱着肚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宋卫民晚些时候过来瞧她时,一进门就被吓呆了。
啥都别说了,赶紧送卫生所吧!
好在,事情很凑巧,这头赵建设刚骑车把他姑送到家门口,就看到宋卫民脸色很是难看抱着袁弟来出门。那还有啥好说的,再怎么心里苦,这也不能袖手旁观呢。
不过,赵建设本人没去,他把车子让给了宋卫民,扭头就往家里跑。
老宋家就是个是非地,一窝的惹事精,无风都能起三尺浪,他这小身板还是趁早跑远点儿,省得回头又平白遭了秧。
赵建设是跑了,赵红英跑不了啊,都没顾得上去看喜宝,她只能跟着往卫生所去。好在袁弟来也不能太颠簸,宋卫民叫她坐在后头,一手扶着她一手握着车把,尽可能平稳的往前头走去,边走边问她咋样了,又问出了啥事儿。
袁弟来有个优点,那就是绝对不会说谎,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她这人蠢得连谎都不会说。基本上,你问啥她就会说啥,甚至很多事儿不问都清楚,这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吗?
因此,宋卫民一追问,她就哭哭啼啼的把她亲妈给卖了。
“我妈说,家里就快过不下去了……鱼啊,那么大两条肥鱼都叫贼给偷了……秋收多辛苦,我两个弟弟连块肉吃没的吃……我爹妈……”一边哭一边说,虽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她到底还是把事儿给讲清楚了。
宋卫民还没说什么,赵红英就原地爆炸了。
“别的大队啃着草根树皮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你娘家还能吃上饱饭,肉也没少分给他们,哭什么惨?这是指望咱们家扶贫?做你个白日梦!想多分粮分肉,叫你两个弟弟下地干活去!穷人家还那么多讲究,真当自己是地主老财了?你男人能干活你弟弟咋就不能了?你爹妈这是生的儿子还是祖宗?我今个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他老袁家的事儿跟咱们家屁干系都没,哪怕就快要饿死了上门讨饭,我也不会救他们!你要是再这么寻死腻活的,趁早回去跟他们一道儿吃苦受罪去!”
“妈、妈你别说了,妈!”宋卫民真不是胆肥了,而是他媳妇儿这会儿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来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得帮着劝一劝。
可赵红英是谁?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宋卫民这张笨嘴还能劝得了她?越劝越冒火倒是真的。
说话间,赵红英就往兜里掏了五毛钱,往宋卫民手里一塞,转身扭头就走,明显就是不打算再管这事儿了。
宋卫民很想追上去,可他媳妇儿这会儿脸上丁点儿血色都没有,抽抽着都快从车上一头栽下去了。他又想着亲妈那么能耐,就算真的生气了,也不会咋样的,又看了一眼,确定她是往家的方向去的,索性一咬牙,先送媳妇儿去卫生所再说。
有一点,宋卫民还是猜对了的,赵红英就算再生气,也不会咋样的,至少她本人肯定没事儿,别人……那就不好说了。
赵红英当然是回家了,不过并不是去歇着,而是去做战斗准备的。
取了早两个月得的白搪瓷缸子,就是写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那个,灌了满满一缸的凉白开,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杀去了老袁家。
往人老袁家院门口一戳,赵红英张嘴就来:“作死的袁家老婆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祖祖辈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该想到你们芯子里就是坏的,坏胚子!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是老的不干好事儿,小的更不是东西!”
“一家子的祸害,闺女全是丧门星,儿子各个窝囊废!你说你有啥用?活了半辈子,连口肉都没尝过吧?把儿子当成祖宗伺候,把自个儿拿老妈子看,你真能耐啊!”
“我赵红英摸着良心说,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坑我,当我是好欺负的?竟敢跑去我家撒野说是非,你可真行啊,你那么行咋还不上天呢?”
“以为我是你们家那些窝囊废?我把话撂在这儿,下次你要是再敢来我老宋家,回头我就把你儿子的腿都打断,再把你闺女轰出去,让老三跟她离婚!叫她滚蛋!!”
……
赵建设刚回到家,解开了领口,拿着大蒲扇拼命扇着风,他媳妇儿赶紧给他绞了块湿毛巾递过去,他把扇子往旁边一撂顺手接过毛巾,满头满脸痛快的擦了一把,又接过缸子猛的灌了半缸水,这才感觉自个儿活过来了。
他媳妇儿还在那儿嘀咕:“大热天的,刚忙活完,就不能歇几日再说?邮局就在那儿,晚几天也跑不了啊!”
“得了吧,我宁愿跑这一趟,也不想听我姑在那儿叨逼叨逼个没完。”话一出口,他暗叫不妙,赶紧问,“我爹呢?在家不?”
“去地里了。”他媳妇儿心疼自家男人,就想给泡杯红糖水,然而,没等她转身回屋拿糖,听到外头似乎有好几个人咋咋呼呼的叫唤声。
“大队长!你在不在?快出来啊!”
“赵建设你赶紧出来啊,出大事儿了!你还在磨叽个啥,快走快走啊!走走走,再不走就要出人命了!”
“对对,老袁家出事了!天大的事儿啊!”
赵建设走出家门,还没发问就听他们咋呼了一遍,开头也就算了,听到后头,他直接就呵呵了。
老袁家,又是老袁家,这家人是不是一天不作死心里头就不痛快啊?人蠢就要老实点儿,没的整天这么作幺的,又懒又馋又穷又傻,还天天搞这搞那,当他这个大队长是软柿子吗?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要捏一把!
“媳妇儿你在家里守着孩子,看我不收拾他们!!”
老虎不发威,你真当是病猫了?!
赵建设就不明白了,他好歹也是生产队的大队长,还是整个公社里唯一一个蝉联两届先进大队长的优秀干部,咋老袁家偏就觉得他好欺负了?他是对长辈认怂,可不是随便见着个老头老太就跪的!!
杀气腾腾的冲到老袁家,结果,还没到跟前呢,赵建设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阵熟悉的叫骂声,当时脚下就一个趔趄,要不是旁边的人反应快扶了他一把,他真的就给跪下了。
给他姑跪下了。
姑啊,你可真是我亲姑啊!你是先进社员,你是除害英雄,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干啥呢?!
赵红英根本没发现她大侄儿过来,仍站在那里叫骂。骂一串喝口水,一搪瓷缸子的凉白开啊,这会儿已经去了一半了。
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最叫赵建设无法接受的是,此时的袁家门口,已经聚拢了一大堆的社员。
秋收都过了,除了几个特殊工种外,其他人都不用再每天上工了。当然,自留地不算,那是各家自个儿的,你爱干就干,不爱干哪怕荒在那儿也没人管。所以,大家伙儿可不都闲了吗?
闲着也是闲着,有那么大的热闹可看,当然就一窝蜂的赶过来了。
小板凳小竹椅在老袁家门口摆了两排,还有人或站着或蹲着,或伸长脖子瞅着,各个脸上都是满满的鼓励,鼓励赵老太继续啊,您可是除害英雄,咋能怕了老袁家这帮子怂蛋呢?
上啊!
冲啊!!
更有人瞅着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赶紧一溜小跑的回家拿吃的去了。往兜里揣一把炒南瓜子,端上一碗凉白开,再拿个大蒲扇,走好嘞!
反正赵建设过来时,老袁家门口已经开锣打鼓唱起了大戏,反正主角已经登场,观众也已就位,哪怕目测到现在为止,配角还怂在家里不肯露面,可瞅着仍是欢天喜地、热闹非凡。
赵建设心里苦啊,比吃了黄连都苦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姑……”
“你来干啥?边儿去!这事儿我自个儿能解决,不用别人帮忙!”赵红英一扬头,就是这样的自信。
算起来,她骂了有大半个小时了,这期间不是没人主动上前帮忙,事实上因为两次打野猪以及捞鱼事件,她在队上的威望已经到达了巅峰,只要她一声令下,全体社员分分钟改换山头,让干啥就干啥,绝对比亲儿子都听话。
幸好,她没打算以多欺少,在她看来,就她一个人就完全足以碾压老袁家一帮子怂蛋了!
“姑啊,你在到底在吵啥啊?不是……我是大队长,队上的社员发生了矛盾,我有义务帮忙调解。”赵建设很努力的想要劝架。问题是,吵架是双方面的,赵红英这个不叫吵架,只是单方面的冲到人家家门口找事儿,这要不是他亲姑,他一准开骂。
可惜,那就是他亲姑。
心里苦,说不出来。心里堵,疏通不了。心里好绝望,他觉得他大概是要升天了。
赵红英可不知道赵建设快崩溃了,只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我在为民除害啊!瞎了你的眼,没看见啊!”
听到这话,下面一片叫好声。
“好!宋老太说得好!”
“为民除害,除了那家子害虫!”
“我支持宋老太,教教那帮怂蛋咋样做人!”
“反正赵大队长是蠢蛋,咱们只听宋老太的!”
赵建设目光森然的望了过去,心里暗骂,一帮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转念一想,社员们怕啥?老袁家是出了名的窝里横,一出家门比乌龟蛋子都怂,随便逮个人问问,哪怕小孩子也不怕得罪老袁家的。
他也不怕,他只是怕他姑。
“姑啊,咱有话好好说,成吗?你倒是跟侄儿我说一说,老袁家到底咋得罪你了?”赵建设哭丧着脸,他很想直接把他姑拖走,可事实证明,他真没这个能耐。不由的,他又在心里暗骂,骂老袁家个不长眼的,惹谁不好,偏招惹了这个煞星。
“我不就是好好说话吗?”赵红英一瞪眼,扯着嗓门冲着袁家那头吼,“袁老太婆你给我出来!再不出来,你这辈子都不用出门了!还有你那俩儿子,回头一条腿一条腿的都给打断!叫你能耐,叫你说是非,得意了吗?你个搅屎棍,我都不想跟你们家来往,你还特地上门给我找不痛快。行啊,我不痛快,你也休想痛快!”
再看赵建设,他真要哭了,老袁家痛不痛快他真的不知道,他自个儿是真的不痛快了。
才这么想着,得了信儿的赵满仓就匆匆赶来了。
过来就一把抓住赵建设:“你小子到底是咋回事儿?还大队长呢,还先进干部呢,你就这样看着你姑叫人欺负?你还是不是人啊,当初要不是你姑把最后那半碗粥省下来给我喝,我早就死了,还能有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祖宗的脸面都叫你给丢尽了!”
赵建设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袁家出来个主事的!是非曲直,赶紧说个明白,躲在家里不出门算是咋回事儿?立刻出来个人!”
不得已,袁母终于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她看都不敢看赵红英,扶着院门闭着眼睛,哆嗦的开口:“我再不敢去老宋家了,不敢了……我错了,以后不会再去了。”
袁母心里也苦,她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毕竟她离开老宋家时,袁弟来只是哭哭啼啼的,也没见有啥问题。可既然人家赵红英骂上门来了,那还能咋样?
低头、道歉、认怂。
赵红英也没得理不饶人,不是她讲理,而是她突然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往城里去了一趟,就算来回都是自行车,中途也没咋耽搁,可这不是又堵门堵了一个多小时吗?
“哎哟,这都中午了,喜宝还饿着呢!”赵红英说走就走,那叫一个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傻眼了,包括暗中观察的袁家众人。
等外头终于散了,袁母还在那儿哭天抢地的委屈着,那头袁家两兄弟却是轮番上阵,抱怨起来。
“妈,你不知道老宋家是啥德行啊?你不知道赵红英那人谁也惹不起啊?你说你咋那么想不开,五姐她都嫁人了,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你就当没生过她,干嘛老去找她呢?这下好了,人家找上门来了,咱们家除了丢人还是丢人,你图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