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狗蛋?”赵红英平时脾气是坏,可对于这种事情却是不咋在乎,横竖她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又想了想,同时还打量了刚出生的孩子几眼,赵红英很快就有了新的想法,“你看,他的脑袋是扁的,就叫他扁头好了。”
袁弟来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小孩子刚出生,脑袋有些扁扁的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可为啥非要单独拎出来说呢?这么一说,弄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就怕孩子再有个什么万一。
“也不要叫扁头,我儿子啥都是好的!”
这下,赵红英不乐意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得了,我不管了,你有能耐你自个儿取。”
不单不管名字了,赵红英连孙子都不想管了,转身就出了屋子,她累了这一天一夜的,趁早吃点儿东西歇着去。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张秀禾和王萍,虽然没有赵红英那么累,可也是轮流管着的,眼见婆婆走人了,她俩对视一眼,很快就跟着前后脚的出了门。
等袁弟来回过神来之后,屋里除了她和儿子,就只剩下一脸欣喜的宋卫民了。
宋卫民是真的心大,全然没有注意到亲妈和两个嫂子都不高兴了,只顾着瞅大胖儿子:“弟来,咱们又得了个儿子,你说叫他啥好?我觉得扁头挺好的,咱们想个大名吧。”
袁弟来真没宋卫民那么心大,她知道赵红英生气了,又听了这话,迟疑着点了点头:“也行,小名就叫扁头吧,好歹是妈想的。大名……”
“叫啥?”宋卫民一脸期待的问道。
可袁弟来哪知道?老袁家就没有丫头片子上学的惯例,为啥说队上小学的入学率在赵建设的再三努力下,也只是达到了适龄儿童的九成以上?还不是因为老袁家拖了后腿,他们家的五朵金花全都没上学,当然也不单他们家,其他人家也有这种情况,就是没那么夸张而已。
也正因为没上过学,袁弟来根本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想了半天也只能跟宋卫民一起干瞪眼。
宋卫民倒是上过学,可他这学跟没上过一个样儿。那时候的公社小学,真没有曾校长那么负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就没人管,哪怕真考了不及格,也不会要求留级的。一句话,只要交了钱,你想上就上,不上也没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他虽然念完了小学,可时隔多年,早已把那点儿知识全还给老师了。
“有了!”袁弟来眼前一亮,“咱们叫他刚子,宋刚!”
刚子……宋刚……
就算宋卫民这人笨得很,在懵了一瞬之后,还是想到了这名字的由来:“这不是毛头的名字吗?你抢他的名字干啥?”
“咋就是毛头的名字了?他不是叫宋社会吗?”袁弟来越想越得意,“就这么办,叫宋刚,小名刚子。妈要是想叫扁头就让她叫去,我反正是叫他刚子的。往后啊,刚子一定能像毛头那么聪明。”
宋卫民一贯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再一次的被袁弟来说服了。
刚子就刚子吧,想来毛头不会在意的。
毛头当然不会在意,他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宋刚。打从一开始,他就想叫瘌毛头,宋社会也好,宋刚也罢,对他来说全然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老宋家其他人,虽然诧异于这个名字,不过也没多嘴,爱咋咋地,别说毛头改名了,就算真的重名了,那他们也管不着,整个红旗公社多少人重名了,放在整个县里,那就更数不清了。
唯独赵红英忍不住嘴贱了:“底子本来就不好,一看长大了就是个丑的,还非要跟着毛头叫,那得多丑啊!”
这话,当然也叫袁弟来听到了,她不敢当面回嘴,只在心里说,男孩子要好看干啥?聪明就行了,像毛头那样。
……
家里多了个小婴儿,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虽说老宋家的院子也不算小了,可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白天倒是还好,一到晚上,哪怕门窗紧闭,那哭声还是轻而易举的就钻入了各人的耳朵里。
像强子几个大的,还依稀记得当初毛头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难受归难受,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可毛头喜宝还有臭蛋这仨小只,直接就被弄懵了,他们完全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又因为年纪相隔不大,也不记得对方当时是咋样的,每回夜里扁头一哭闹,他们仨就猛的惊醒过来,得费好大劲儿才能睡着。
回头,仨小只就凑在一起商量,探讨生命的奥秘——哦不,就是研究为啥扁头总是哭。
毛头说:“一定是三婶夜里老打他了,要是有人打我,我也一样要哭。”
喜宝想了想,提出了不同的建议:“三婶看起来不像是会打人的,三叔打的吧?”
臭蛋被哥哥姐姐拉着探讨问题,可他其实压根就没弄懂,眼见哥哥姐姐有了不同的意见,他还知道打圆场:“一起打的吧?”
有幸听到这一出的宋卫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把他给摔了。结果,毛头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小眼睛里满满都是鄙夷,一脸的“我爹好蠢”,扭头继续跟弟妹探讨问题。
宋卫国觉得他媳妇儿说的一点儿没错,毛头这孩子就是欠收拾。
然而,欠收拾的真不止毛头一个,刚出生的扁头就算了,人家才出生知道个啥?哪个孩子不是见天哭闹的?真正欠收拾的,该是扁头的爹妈。
跟前头两胎一样,袁弟来还没出月子,就发现自己的奶水很少,少得直叫她叹气:“我这胎补得那么厉害,咋奶水就没多呢?卫民,吃啥能下奶?”
宋卫民哪知道吃啥下奶,他已经尽了全力叫媳妇儿吃好喝好了,可这年头物资匮乏,所谓的吃好喝好也就是吃细粮喝鸡蛋水,还想咋样?
袁弟来倒真不是不满足于此,而是事实摆在眼里,她的奶水不足。喜宝那次不能当例子看,可臭蛋却是喂了不到三个月就被迫断奶的,这回瞅着估计应该也差不多。
琢磨了半天,还真叫袁弟来想了个法子出来:“叫菊花买两罐子麦乳精,成不?”
说真的,这事儿就不是成不成的问题,作为亲兄妹,哪怕关系不是那么亲近,宋卫民也认为托妹妹办点事儿不算啥。可麦乳精这玩意儿真不便宜,欠人情可以,欠钱……
“菊花都嫁出去了,她一定不肯花钱。”宋卫民耿直的说。
“她是刚子的亲姑姑啊!娘家亲侄儿,她就这么没良心?那可是老宋家的根啊!”袁弟来将心比心,要是前几年没跟娘家闹翻,娘家没伤了她的心,只要她手上有钱,一定愿意给娘家内侄儿置办东西。
可宋卫民还是摇头,那是他亲妹妹,他还能不了解?菊花跟卫军一个德行,眼里只有亲妈,根本就没有上头他们这三个哥。至于老宋家的根,那又不是就扁头一个,先头也没见菊花给强子大伟买麦乳精呢。
“我不管,你自个儿去想法子,总不能叫咱们儿子喝米汤过活吧?”抿了抿嘴,袁弟来又想起一事儿,“你记得跟妈多要两块布,我不想让咱们儿子穿臭蛋的旧衣裳。”
宋卫民:……这个事儿有点儿难办。
事实证明,宋卫民蠢归蠢,对于家里人还是很了解的。赵红英其实并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她也疼孙子,可她更喜欢聪明的。
儿女里头,她最疼宋卫军和宋菊花;孙辈里头,她心尖尖上放着喜宝,然后就是毛头了,再往后排一排,她宁可去疼春丽几个,起码念了那么多年的书,也没往家里拎过一盏红灯笼。至于家里头的那些个蠢货,别冻着饿着就成了,疼啥啊!
于是,答案是明摆着的,宋卫民碰了壁。
别说麦乳精了,连一块布头都没要到,赵红英才不想惯着,为啥不能穿旧衣裳?不穿拉倒,她倒是要看看,袁弟来会不会把扁头一直光着身子。
得了坏消息的袁弟来又是一通哭,直接把原本不多的奶水,给哭得更少了。
不得已,宋卫民只得再度想法子。
亲妈不支持,那就只能跟别人借了,想起先前大哥提过的,有困难去找大哥,宋卫民果断的寻上了宋卫国。
听完了来意的宋卫国大开眼界:“麦乳精?新布料?”臭蛋也许根本不是烧傻的,是随了亲爹吧?
“对对,大哥你能借我一些钱吗?”宋卫民一脸的期待。
可惜,宋卫国也不想惯着他:“你知道麦乳精要多少钱吗?喏,前头赵建设他媳妇儿生了,再往前曾校长他媳妇儿春耕那会儿不也生了吗?他们都想法子买了罐麦乳精来,一罐,五块钱!就这个,也不是你想到买就买的,得到处托人。”
见蠢弟弟还等着自己,宋卫国一脸的无奈:“我,当个生产队干部,一个月津贴是八毛六分钱,我得至少攒上半年才能攒够一罐子麦乳精的钱。再说一罐子能吃多久?我还替你养着臭蛋呢!”
宋卫民很是失望,他听出来了,大哥这意思是不借。
不过仔细想想也对,五块钱真不是个小数目了,宋卫民算术就没好过,可一想到半年的津贴才够买一罐子,的确是太贵了。转念一想,他好像记得,卫军的津贴有好几十块?
为了确定这个事儿,宋卫民特地往赵建设家跑了一趟,张嘴就问宋卫军的津贴有多少。
赵建设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照实告诉他:“你家老四最初应该是二十七块五,后来涨了好几次,上个月我陪姑去县里邮局拿钱,是六十六块钱。”
宋卫民惊呆了。
其实,他俩都不懂,这年头的工资是定额的,军人的津贴也是有规定的。六十六块钱,相对应的是正排级干部,换句话说,光是看津贴,就能得知宋卫军此时已经是个正排长了。
可惜,这里没懂行的,包括赵建设也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照实说了之后,他问:“你打听这个干啥?对了,去年你就是说要给他写信吗?信呢?他咋没给你寄回信呢?”
这年头寄信可不是挨家挨户送上门的,而是按照地址送到公社那头,再由各个生产队大队长拿去发给下头的社员。赵建设确定他没收到过回信,先前没想起,这会儿突然提起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宋卫军不是那种会把亲哥晾在一旁的人。
“我、我上回没寄,我大哥他借钱给我了。”宋卫民迟疑了半天,又说,“上回那个信封我还留着,要不你再给我写两句?这回我想买几罐麦乳精,想跟卫军借多点儿。”
赵建设倒是不介意帮着写信,可他真不看好宋卫民,还借多点儿,可能吗?
不过到了最后,赵建设还是帮忙写了信。宋卫民收好了信,又跑去跟宋卫国借钱,因为只借了八分钱,宋卫国也没太在意,甚至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里,根本就没抱蠢弟弟能还钱的希望。
……
满载着宋卫民殷切期待的信,最终还是寄了出去,辗转到了宋卫军手里。
不得不说,宋卫民的运气还是很不错的,信寄到部队时,恰逢宋卫军执行任务回来。
他现在已经是军官了,职位是不高,可相比之前的新兵蛋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搁在以前,因为隶属部队属于保密机构,也就是外头人常说的特种部队,他时常一执行任务就是好几个月,有时候半年都未必能回到营地里。好在他提前托了人,每回到了发津贴的日子,如果他本人不在,就照着留下的地址把钱汇过去。这取钱是麻烦了点儿,汇钱却是容易得很。所以,这些年过去了,赵红英愣是没觉察到问题所在,也根本想象不到,小儿子这些年过得有多危险。
然而危险往往是伴随着机遇的,和平年代想要升官不容易,更别提军队本身就是熬资历的地方。能在不到十年里,升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宋卫军本身极为出色,也付出了太多太多。
收到信的时候,他刚跟战友结束了特训。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拆开信,而是先把信收到抽屉里,拿了脸盆毛巾肥皂,匆匆跑去洗澡了。
同宿舍的三个战友完全不觉得奇怪,趁他不在,还互相打趣道:“看,他家大领导又来指示了。”
打趣归打趣,三个战友还是将宿舍里的两大张办公桌都让了出来,非但如此,还齐刷刷的挤到了最靠里头的那张下铺去,并保持了绝对安静,坐等宋卫军接受家里大领导的指示。
没法子,谁叫宋卫军以前每回收到信都跟孙子一样,得先把自己给捯饬干净了,用古代人的说法,就是焚香沐浴。当然,宋卫军是没那么夸张,可洗掉一身臭汗倒是真的。不单如此,回头他还能正襟危坐,就跟翻阅最高机密文件一般,把来信从头到尾、逐字逐句、认认真真的看上好几遍,最后才把信纸连带信封都抚平整了,夹到抽屉中的厚书里。
三个战友排排坐,就等着看好戏。
没多久,宋卫军回来了,把脸盆啥的随手搁到一旁,他还特地拿了条干毛巾,把手上的水珠子彻底擦干净,这才坐到大办工作前,打开自己那个抽屉,拿出一把小小的军刀将信封小心翼翼的挑开。
不是他没发觉这封信的异常,而是真的没有任何异常。
以前赵红英写信给他,那也是叫赵建设代笔的,而且都是把收信地址写得特别详细,寄信人只是泛泛的写上地区以及红旗公社第七生产队赵建设,完了就没了。这主要是因为,就算退信也是退到公社的,写赵建设没毛病啊!
等宋卫军终于把信纸抽出来,展信一看……
刚才抱了多大希望,现在就有多失望,因为开头第一行就暴露了写信人的身份。
——卫军啊,我是你三哥。
宋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