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浣若君
时间:2018-01-20 14:57:08

  “但你承诺过,只要季明德去汉墓,你就跟我走。”尹玉钊道。
  宝如白了他一眼,还在掐裴秀的人中:“随你怎么说,我懒得跟你这人说话。”
  她转口,又道:“哥哥,我想解溺。”
  不过一句央求带撒娇的话,也不知那里就惹恼了尹玉钊,他银枪几乎刺穿李少源的喉咙:“再敢耍奸猾,我就先弄死李少源。”
  宝如跪在车上,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半个身子伸在外头,脸上的嬉皮笑脸还未散去,吓到瞬间失颜,乍着双手连哭带嚎:“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尹玉钊盯着李少源看了许久,回头吩咐亲兵:“绑了他,一并带走。”
  大毒日头底下,邻水狗从河里抓了七八条鱼上来。
  李少瑜拿皮带抽一番,又骂一番,他那条狗始终没有想要近前一步,或者退后一步的意思。他的侍卫与他一般,都是些混人,抱剑在旁,大家一起欺负一条狗,哈哈大笑。
  这时,一辆马车在禁军侍卫的簇拥下过了灞桥,得得而来。
  李少瑜见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尹玉钊,扬头一笑,远远伸着手道:“老钊,好久不见,怎的从不见你请我吃酒?”
  骑兵阵中立时便分出几个人来,持剑便要上前。
  尹玉钊所带,皆是自己在禁军侍卫营中出生入死的兄弟,个个以一抵百,只要长剑劈过去,不一会儿和李少瑜和他这些走狗侍卫们都得完蛋。
  尹玉钊扬手示意身后侍卫们稍安勿动,勒马上前,略躬腰,笑问道:“世子爷在此做甚?”
  李少瑜指着草地上还在执著的给自己捉鱼的狗道:“这不,我让它去替我找我大嫂,它却只知道往河里栽,大约猫转世的,摸了这许多的鱼。”
  尹玉钊回头,扫一眼自己所带的侍卫们,诸人皆是哈哈大笑。他勒马上前,指着那条茫然执著的狗,道:“尹某有点事情急着出长安,既狗不听话,你就烹了它,待我回来,咱们一起拿它佐酒,如何?”
  李少瑜拍了拍脑袋,道:“就它了,我在此烤了它,等着你。”
  只待尹玉钊一行人离开,几个侍卫果真上前,便要剥那条邻水狗的皮。李少瑜再抬头,已是满头大汗,忽而一声大喊:“欺负狗作甚?快点去汉墓,追季明德,就说尹玉钊跑了。我大嫂必定就在方才的车里,狗没闻见,爷闻见了。”
  淡淡的木樨香,伴着点黑糖气息,是宝如身上的味道。
  侍卫们也急眼儿了,齐齐叫道:“那您方才为何不叫?”
  李少瑜铜铃般的大眼一鼓,策马便跑:“方才?方才若我喊出来,这会儿咱们全得死。”
  他掏出自己怀中所带的,从海棠馆要出来的宝如的罗衫一闻,又咸又腥,可不一股死鱼味儿,这怎么可能是宝如身上的味道。
  话说,三天前宝如失踪,李少瑜兴师动众跑到海棠馆去要宝如的贴身小衣,在杨氏面前解释了几多遍,称自己这条狗是警犬,最善嗅味追踪,只要嗅一嗅宝如衣衫上的气味,就能找到她。
  杨氏望着那条丑狗,虽满口答应,心里又怎么会信李少瑜?
  这个眼如铜铃,向来不靠谱的英亲王府世子,在满长安城就是个笑话,杨氏也拿笑话待他,转身出来,却从大厨房杀鱼的婆子那儿要了件贴身的小衣给他,小衣上满是鱼腥,狗闻了可不得去捉鱼?
  沃野一片,绿柳青田,李少瑜策马在浓绿一片的沃原上狂奔,于灞河畔狂呼:“大哥,大哥,宝如叫尹玉钊给劫走啦!”
  过了灞桥,按理来说,尹玉钊想去西海,就应该直接西去,翻关山的。
  但他走的却是潼关道。出潼关道,过函谷关,下一站就是洛阳了,他这是想去洛阳。小裴秀终于醒了,两只圆萌萌的大眼睛,望了宝如一会儿,往她怀中蜷了蜷,并不说话。
  宝如捧了水囊过来,拎开囊盖,倒了一丁点儿水在囊盖之中,放到孩子嘴边。
  小裴秀低头看了片刻,舔了一点,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宝如没怎么抱过修齐,也不会照顾修齐,但不知为何,无师自通的会照顾这孩子,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细声道:“乖秀儿,咱可不能再睡了,撑着喝点儿水,多喝一点,婶婶带你去找你娘,好不好?”
  孩子总归都是爱娘的,裴秀从沉沉的昏意中艰难的睁开双眼,看了半晌,又舔了一口水。
  宝如细细看着小裴修的脸,心中无端一丝哀伤,也觉得这孩子格外投缘,她见过的孩子多了,可没有那一个像裴秀一样,叫她一看到,就觉得无比伤心,疼爱。
  她不知道季明德会在汉墓中遇到什么样的风险,也不知道他多久会追来,抱着个孩子,在闷热的车厢中就那么睡着了。
  季明德最终还是一个人进了汉墓,伏兵重重,全凭这些年在永昌道上的摸爬滚打,才能一个个放翻隐于暗处的伏兵。
  孝景皇后的石棺,棺盖重达千斤,季明德肩膀负伤,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推开的。死人的骨殖之中,并没有裴秀,反而有张纸,上面书着两行字:
  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变的贪婪了。要知道,当初恰就是因为贪婪,对于名利欲望的贪婪,才叫你看着一个弱女子即将陷入虎穴而无动于衷,任她去死。贪婪,也会最终埋葬掉宝如对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门心思的爱。
  落款是尹玉钊。
  砍刀扔飞出去,躲在石墓供养人塑像后的伏兵应声而倒,季明德从靴邦中抽出匕首攥在手上,依着石棺缓缓滑了下去。
  这段话看着很眼熟。坐在地上,季明德想起来了,这是当初校场之变后,他赶到咸阳大营时,尹玉钊对他说过的。
  贪婪和野心,是他此生的弱点,尹玉钊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个弱点,才能那么轻而易举的带走宝如的。
  那个躺在临洮府的土炕上糟的不能再糟的宝如,和在关山道上叫人砍去头时无法闭眼的自己,他并没有忘记,他只是想给宝如最好的,给她最荣耀的,以补偿上辈子的缺憾。
  但他似乎走的太快,走的太疾,到最后本末倒置,把宝如给丢了。
  回头想想,若非尹玉钊这番话的警醒,也许他将陷入一个误区,最后赢了江山又丢了她,那与上辈子死在关山道上何异?
  他徒劳一场,仍将一场空。
 
 
第249章 围山
  侍从们还未至稻生和野狐随后闯了进来野狐道:“大哥据李少瑜说尹玉钊带着大嫂往洛阳方向去了。”
  季明德站了起来也不说话率先一步追了出去。
  傍晚,乌云自北而来,笼罩整片平原。季明德纵马奔在最前面于渭水畔勒缰,此时要分道了,南是秦岭东是洛阳唯有这两条路可走。
  探子上前,报道:“大都督据马蹄来断尹玉钊是去了洛阳。”
  季明德望着北方急催的乌云狂风席地而卷雷声阵阵这是要下暴雨了。他调转马头,道:“调咸阳大营十万人入秦岭,地毯式的给我搜。”
  尹玉钊的诡兵之计而已。东下洛阳他的人已全部被绞杀去了就是找死。尹玉钊带的人少,肯定是入了秦岭,唯有秦岭之中,易藏难寻,还能耍的他团团转。
  大舅哥不止想带走宝如,还想羞侮他,但到了此刻,无论什么样的羞侮,他也只能受着。一次没能杀死,这次绝不能放过。季明德咬牙切齿:“传令三军,见尹玉钊,必须生擒,能生擒他者,赏黄金百两,封万户侯。”
  秦岭之中,一户农家小院。
  侍从们霸占了这家的院子,生火的生火,做饭的做饭。
  秋季的暴雨说来就来,从瓦檐上串成珠子一般往下落着。宝如怀里抱着才醒过来的小裴秀,孩子大约几天没吃过东西,连嚼东西的力气都没有,宝如掰了点干饼,泡在米汤里头,一点点给这孩子喂着。
  小裴秀极为乖巧,吃一口,阖一下眼睛,有气无力的吃着开水泡饼子。
  李少源叫尹玉钊拿铁琏拴在屋檐下,站在倾盆如注的大雨之中。
  等到尹玉钊出门了,宝如揪了块干饼子,隔窗喂给李少源吃。他于雨幕中抬起头居然笑的有几分欢畅:“宝如,玉卿答应与我和离了。”
  宝如把块干饼子喂给他,悄声问道:“你觉得咱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李少源一笑,嚼着饼子:“放心,沿途我做了记号,二哥很快就会追来的。顶多不过半夜,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宝如怀里抱着个孩子,倚坐在两扇叫烟火熏成油亮的旧窗框边,声音不大不小,于涮啦啦的雨声中,刚好够李少源听得到:“在秦州的时候,接到退婚书,我曾经上过吊的。你大约不知道吧。”
  ……
  “并非活不下去,也并非走投无路,只要想活着,人总是能找到活路的。但我想,因为那一纸血谕,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李少源没了,荣亲王府的世子妃之位没了,我十四年努力,学着想要做一个王府的中馈夫人,可那一切都没了,于是我就投梁了。”
  李少源半片干饼子还在嘴里嚼着,抬头望着宝如,一双秀致的眸子在雨幕中一眨不眨:“我从未听你或者任何人提起过。”
  宝如道:“所以,你的那个姑娘早在秦州的时候就投梁了。活下来的,是从此不想做世子妃,也不爱李少源的那个宝如。”
  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李少源低声道:“我明白了。”
  宝如笑了笑:“所以,你可以和玉卿和离,但你得清楚,那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雨珠劈头盖脸往下砸着,砸的李少源喘不过气来。迄至今日,他才知道宝如曾经还上过吊,难怪在风雪关山路上相逢,她不会出来见他。
  她于他的爱,早在投梁时就已经交付完了,便爱过又如何,她曾为他死过一回,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活在她的回忆里了。
  李少源隔窗望着宝如,她穿着件农妇家的褂子,垂眸细心的哄着怀里的孩子吃饭。离的那么近,可又隔着天与地的鸿沟,他此生也触不到他的姑娘了。
  片刻后,尹玉钊回来了。他一脸焦灼,似乎分外的不安。
  在暴雨如注的院子里呆立片刻,他疾匆匆冲进门,冲到李少源面前,劈脸就是一巴掌。
  李少源袍面磨没了,地上一摊子黯淡血迹,从没了颜色的裤管上往下流着,那是磨破的膝盖渗出来的血。逃难途中,尹玉钊把李少源拴在马后,任他跟着狂奔的马一路奔跑,人跑不过马,很长一段路,他都是叫马拖着跑的,但就算那样,唯有两条腿可以动的人,他居然给季明德留了暗号,叫季明德能于几个时辰中迅速的追入秦岭。
  再一脚踏入心窝,尹玉钊咬牙切齿:“狗东西。我的宝如原本是个无比机智聪慧的姑娘,就是叫你这厮养成了个傻子,你算不得男人,你就是条家养的狗,绳子拴在骨殖上,永生永世,灵魂都无法逃脱季明德的梏桎,老子鄙视你。”
  李少源笑着仰起头,血从唇角往外溢着。
  尹玉钊一手抱着同罗绮的骨灰匣子,一手扯起宝如:“咱们此刻就得走,继续往山里走。”
  宝如暗猜大约是季明德追来了,尹玉钊才会这般着急。她叫尹玉钊从炕上扯了下来,忙不迭儿的叫着:“还有个孩子呢,我不能丢下小裴秀,你好歹让我再喂她两口吃的再走,行不行?”
  尹玉钊方才亲自出去观察,如此暴雨的天气,没想到季明德找的那么快,乌鸦鸦的大魏士兵已经在往这个山头而来。
  他道:“不过一个孩子而已,扔在此,我会让随从把她和李少源一起处理掉。”
  宝如一回又一回,叫尹玉钊吓的没了脾气,和小裴秀一起哭,搓着双手道:“哥哥,好哥哥,你把李少源打晕了都行,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我心甘情愿跟你走。”
  尹玉钊望着窗外,被捆在屋檐下的李少源屏息,也在望着他。侍从们已经抽了刀,只等他的一声令下。
  雨天行军,尤其是在这湿滑无比的深山里头,马已经不能骑了,甲胄也得全部脱掉。八月的长安还是一片暑热,秦岭之中却冷的刺骨。
  季明德冲在最前面,每见有三块石子并在一处,便率人继续往前。这是李少源于被绑途中,见缝插针留下的记号。
  入山之后,循着这个记号,季明德几乎没有走太多弯路,就率人包围了尹玉钊所在的那个山头,山上不过屈屈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只需看泥水中的足印就可以断定,尹玉钊肯定就在这村子里。
  他道:“分头包抄,上。”
  尹玉钊最终没有杀李少源,宝如借了那户人家一个布背篓,背着小裴秀,匆匆而出,自山后几乎悬崖峭壁的陡壁下了山。
  大雨漂泼,刺骨的寒冷,小裴秀大约了湿透了,趴在宝如背上沉闷闷的睡着。
  才下山,山上如织的士兵就已经追了上来,许多带着装备的,直接架着飞索跐溜溜就溜了下来。
  这时,深山之中忽而传来轰隆隆一重又一重的巨响,这是巨大的洪流要崩发的前奏。有些自幼生长在山里的士兵听到这种轰响便下意识停了停,但活捉尹玉钊,意味着加官进爵,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冲了下去。
  前后围追堵截,尹玉钊抹了把脸上的雨,抽剑,率着侍从们迎了上去。
  不过半个时辰,季明德已经翻过了山,并且上了另一座高峰,有李少源留下的路标,找到宝如很容易,但尹玉钊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命人去追,自己选了座更高的山峰爬了上去,便是想截住尹玉钊的后路。
  但一上山,他就发现了更大的危险。那是泥石泥,暴雨之后,秦岭之中经常会发的泥石泥,正在蓄积,往山下奔流。
  这种泥石泥,倾斜半座山峰,瞧其奔腾之势,正是往着尹玉钊所跑的那个山沟而去。泥石泥不比洪水,人落到里面,还有活的可能。它是泥浆,会淹没一切,覆盖所有,从头上蒙过去,所有人都得死。
  季明德玩命一般,与泥浆、石头、杂草混合着的泥石流赛跑一般狂奔。
  他已经看到宝如了,她就站在尹玉钊身后,身上披着件秦岭中妇人们常穿的青色大褂子,背上还不知道背着个什么东西。
  泥石流若席卷而下,此时不跑,山谷里的人都得被洪流卷走。尹玉钊连这都不懂,居然还在恋战。
  他能看到宝如茫然的站着,偶尔回头望一眼上游,雨太大,她当是看不清他的。她也不知道洪流即将席卷而下,天灾将降,人的挣扎都是徒劳。
  山上有块大石头砸了下来,砸在宝如的背上,太远,季明德听不见声音,但他看到她缓缓解开了背上的背篓,屈膝,学着杨氏的样子左摇右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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