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浣若君
时间:2018-01-20 14:57:08

  季明德笑着解了身上直裰往衣架上挂着:“广义今天这清供办的好,清雅又应节气,祖师爷想必喜欢……”
  他忽而转身,笑凝结在脸上。
  角落里站着的是白明玉,身量颇有些矮,笑的,竟有几分像胡兰茵,狐狸一般,满满的心机。
  她拉开象征着东家绝对权力那把交椅坐了,笑吟吟道:“无论祖师爷喜欢否,显然我今日办的清供,是入了明德的眼了。”
  季明德一脸阴沉:“既白姑娘把店交到了季某手上,那把椅子就是季某的,再不是您的。我这个人,最烦别人用我的东西。”
  白明玉垂了垂眼眸:“这几日荣亲王府老太妃四处传说,说你和明义是荣亲王的血脉。明义遇天灾而死,我心里难过,总归替他打理了几年的店,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拿他大哥说事,这是第二个女人了。
  他喜欢女人聪明一点,漂亮一点,但讨厌女人故作聪明,自以为漂亮。
  原本,当初入宫那一回,因为店契和那份给宝如的平民户籍,季明德觉得白明玉颇与众有些不同,心中还有几分敬她。
  今日一看,自作聪明,与胡兰茵无二,遂连应付也不肯应付,勾唇笑了笑,转身便走,往后院分捡草药去了。
  自义德堂出来,白明玉接过尹玉钊手中的食盒,上了马车,闭眼许久,柔声道:“自打王定疆死后,荣亲王就越发的猖狂了。我姑母因为擅行懿旨一事,叫他禁足在交泰殿好些日子了,希望这些宫外的点心能叫她宽怀,咱们回宫吧。”
  尹玉钊皂靴踏上银鞍,本欲翻身上马,回头冷笑一声:“那季明德是人夫,白姑娘瞧着他生的像李代瑁,大清早的又是牡丹又是草蒲,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怎的,我爹离的太远叫你姑母够不着,她又看上季明德了?你们姑侄这是打算抢赵宝如的丈夫回去,养在宫中做面首,姑侄同侍一夫?”
  白明玉忽而脸红,咬了咬牙道:“你一张嘴如此恶毒,至今未叫人打死,也算你的造化大。”
  尹玉钊再度冷笑:“难道本侍卫长说的不对?放着本侍卫长如此年青貌俊的才郎不嫁,一回回巴着个有妇之夫,我都替你臊的慌。”
  白明玉自马车中伸手,勾了勾尹玉钊,在他耳侧低声道:“若你敢发动宫变杀了李代瑁兄弟,救我姑母于水火,我明日便嫁给你。
  齐国公从此拜封第一辅政大臣,身为齐国府世子,你将来是可以做摄政王的,为何你不?”
  尹玉钊往后退了两步,两目满满的讥讽:“李代瑁金刚不坏,酒不吃,色不沾,出入皇城都带着二百死卫。我怕我杀不得他,还要叫他摘掉禁军侍卫长的帽子,连小命都丢掉。”
  白明玉立刻两眼不屑:“所以我不嫁你,我要嫁给那个能杀了李代瑁的男人,而季明德,恰恰就是。”
  一对狗男女,相视一笑了然彼此,其实如今的他们,皆不过看戏而已。
  总要等季明德杀掉李代瑁那个刀枪不入,集权一身的摄政王,仿如合着夜半更声而出的螭魅罔两,他们才敢跑出来做乱朝野。
  银子这东西有多好呢?
  它可以调和所有矛盾,叫人从头到脚到仿如沐浴在蜜糖之中。更何况,这银子还是蜜糖带来的。
  李远芳自打尝过有了银子之后可以任意买花戴,裁衣穿的甜头,便将《女诫》和《女德》扔入火炉焚之一炬,从此只跟着宝如学打算盘,学熬黑糖了。
  今日春光大好,焦糖香气浓浓,正房的木质檐廊叫野狐和稻生两个擦的寸尘不染,宝如穿着件挑肤色的茜红色折枝花小袄,跪坐在叫日光晒暖的檐廊上,纯白曳地裙洒在木质廊板上,裙角绣着几朵缠枝海棠,恰与小袄一色。
  她在帮媛姐儿梳头,将媛姐儿几根细细的黄毛揉成一团,东扎一捋西扎一揪,疼的媛姐儿不停的叫着。自作好心,将自己几件簪子全插在媛姐儿头上,将她当个人偶娃娃来折腾。
  过不得一会儿,媛姐儿就不肯叫她折腾了。在正房里跑出跑进,忽而摇着封信出来,叫道:“婶婶,我要剪了这朵花儿玩,您瞧它好看否?”
  洒金花笺,上面工笔绘成一朵牡丹,如此别出心裁的请贴,满长安城除了秦王李代圣,不会再有别人。
  宝如拆了信,将那朵牡丹剪下来,给媛姐儿玩了。
  信果真是秦王府送来的,要邀季明德前往秦王府著花楼,特别注明,是邀请他们夫妻同去。
  科举本是平民百姓晋升为官宦阶层唯一的道路。自从寒门出身的宰相赵放被黜之后,秦王李代圣接过总裁卷一职,他生于盛世,未识疾苦,好风雅,善吟颂,偏爱录取的,自然也是在诗词歌赋方面造诣高的举子们。
  但贫家孩子们生于苦寒,便吟诗颂词,腔调里那份土寒之气挥不去。
  所以自李代圣当上总裁卷之后,显少有寒门举子能考进殿试。
  李代圣还喜欢邀请他自己看中的举子们入府相见,会在宴席中看其风度、相貌,断其人品,然后再录取。
  这样不公正的录取方式,很叫天下举子们不满,但官逼民反,总是在极度的不公正之后。比之跳起来造反,举子们更渴望的,是秦王府一张请贴。
  所以如今,秦王府的花宴,一张请贴可算是登上权贵阶层的通行贴,那个举子得到它,半条腿就迈入金殿了。
  这样的请贴还不止一封,就在正房的书柜里随意丢着。
  宝如叫了野狐过来,问道:“这请贴谁送来的,怎的你们也不拿来给我瞧瞧,就随意的丢着?”
  李远芳也走了过来,扫了一眼,笑道:“这是秦王李代圣送的,秦州举子唯有方衡和大哥才有,不过我爹说了,录取之前先见举子,秦王此举不合乎律法,叫他们谁都不准去,只等贡院出榜就好。”
  所以,季明德是自己不去的?
  宝如觉得若李代圣刻意相请,季明德不该不去,毕竟李代圣孤高和寡,目下无尘,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比自己还傲气,若季明德应诏,也不一定能录取,若他不应诏,今科肯定就白考了。
  李纯孝就是因为榆木脑袋不懂得变通,到如今只能做个教书匠,季明德若听他的,难道跟着李纯孝,做茅坑里第二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但李纯孝的脸也不好驳,毕竟他一身倔骨头,最在意的就是秦州举子们是否都听他的话,若季明德悖着他的意思去结交权贵,他心里肯定会不高兴。
  宝如转着脑瓜子想了好半天,总算想到个好法子,能让季明德去秦王府的花宴,也不折李纯孝的脸面。
  这夜季明德踏露而回,西屋里灯影未歇,宝如挑灯夜裁衣,墨绿色的素面绸料,镶边黑衽,当是替他裁的。
  她本屈腰跪在床上,忽而回头,见季明德在身后笑出两只酒窝来,针擦额鬓,笑道:“明儿我要往秦王府做客,你陪我去一回,如何?”
  季明德柔声问道:“怎的突然想起要到秦王府去做客了?”
  宝如掏了封请贴出来,笑嘻嘻道:“秦王府有处很大的苑子,苑中所植牡丹皆是上好的名品,他家的各类糕点也做的很好吃,我自从回长安之后,就没怎么出过门,所以想去瞧瞧旧日的姐妹们,你带我去,好不好?”
  从相府千金落到如今的小巷子里,曾经那些达官显贵,就算不避,去人家府上做客,因为地位的不平衡,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她是想叫他去,又不知该如何说服他,大约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个一出口就能叫他看穿的好借口。
  季明德惯常打水,替宝如洗脚,宝如两只脚拍着水花哗哗,季明德抓住她两只软绵绵的小脚丫子,掰过脚掌来轻轻的搓着,自打她少出门之后,脚底那层红痕褪了,渐渐重回往日的绵软。
  “你是想去吃点心,还是看牡丹?”季明德问道。
  如今正是春游时,长安处处游人如织,奔赴洛阳观赏牡丹,他整日忙义德堂的事,竟没发现也该带着宝如出去走一走。
  宝如一笑:“都喜欢。”其实点心不爱吃,花也不爱看,她只是想尽力替他铺路而已。
  本来,就算宝如不找这样的借口,明天季明德也要去见一回李代圣的。比之李代瑁那个令人厌憎的父亲,他对李代圣寄予着颇高的期望,只不过听说李代圣性子孤傲,几番拒约,是想煞煞他的性子而已。
  尹继业盘踞西北,土蕃人蠢蠢欲动,突厥随时南下。科举不过一条路,借助这样一条路,他需要找到一个能清醒认识到大魏王朝内外交困的危机,能出手辖制尹继业,对抗外夷的良臣。
  否则,上辈子闭眼时的天下大乱,仍将重演。
  次日,俩夫妻要去秦王府作客。
  晨起季明德特意从妆奁中拿了一对猫眼石耳铛出来,要替她镶饰。宝如接了过来,转眼却又收进妆奁中,换作自己两只明珠耳铛。
  至此,季明德越发觉得这只妆奁当是同罗绮的,母丧,首饰虽留着,她却不肯再用了。
  哪它又是经何人之手,到的宝如手中?
  他想找出那个人一刀抹之,好消除一个潜在的敌人,却又不敢问宝如,托过她的手,粗砾砾的指腹揩着她唇角多余的胭脂,将长安城中所有与她有过接触的人,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在脑海中滤着。
 
 
第93章 少瑜
  秦王府正殿灰白色的大理石台阶干净明亮清风徐过朱色圆柱古朴庄重整座大院中无一丁点的绿色也无一丁点的春意。
  秦王李代圣和老太妃正在正殿中聊天儿。
  老太妃也是怕季明德万一才学不够在李代圣这儿就被刷下去所以把季明德的身世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来李代圣这儿给季明德做说客。
  李代圣不肯得罪这爷爷后宫中仅留存下来的硕果,如今大魏王朝的震朝之宝捧上茶的同时,将二哥李代瑁的信也推了过去:“娘娘,季明德此人文章做的还不错。
  虽五言八律平平但一篇策问做的着实惊艳,未流于制式也不破格出奇于规矩方圆中文笔生动对仗工整内容远大于形式虽辞藻不够华丽,但循循而诱中而不倚,恰如其分。
  若以我来论今科考生他当列一甲。
  但二哥白纸黑字,叫我一个秦州举子都不许录,至于那季明德,他更是放了话,往后也永不许录用。”
  一甲只有三个名额,状元、榜眼和探花。
  老太妃看着亲儿子书的那八个大字,一脸的笑凝结在脸上,道:“明德是咱们皇家骨肉,听说小时候在成纪放羊,得李翰亲传亲授,才能读到点书。
  寒门学子,考到长安已是不易,秦州举子一个不录,就只为将他刷下去,皇家如此,百姓若知,读书人若知,得多寒心?”
  李代圣是高宗皇帝的遗腹子,今年也才二十五岁,只论表相的话,风流儒雅,一身正气。
  他道:“所以我特意相邀,想看看季明德其人究竟如何。”
  老太妃敲着桌子道:“既你说他的策问内容远大于形势,中而不倚,当列一甲,那就必须要录,你二哥哪儿,我替你顶着。”
  李代圣笑了笑,道:“听说他今日要来拜访,我总得见见他,才敢下决断,值不值得为了他而得罪二哥。”
  老太妃拍着桌子爽朗一笑,道:“我自己的亲孙子,人品我比谁都知道,既你要看,那咱们就一同去看。”
  秦王府正门外虽一派冷肃,但东西两侧的侧门外却热闹非凡。
  东门外全是来拜师门的举子,西门外则是受秦王相邀,至后苑赏花的娇客们。
  宝如心中其实颇为忐忑,毕竟两年多未跟长安的旧人们相见过,只怕很多姑娘见了她就要躲,虽表面上笑着,心中却担悬无比。
  谁知远远还未到秦王府门上,便见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笑嘻嘻道:“宝如姑娘,果真真的巧,我家姑娘问你可也是去秦王府,若是,快上车,与她一道儿走吧。”
  宝如回头,白明玉白面素绫,恍若云中仙子,自马车里走了出来。
  季明德还欲多交待两句,见着白明玉,不欲再生事,转身便走。
  俩人相携着手,宝如虽身姿娇小,但在更娇小的白明玉跟前,却要高她一头。
  “听说你要来,所以姐姐也来了,这些日子在曲池坊,你过的可好?”白明玉问道。
  宝如点了点头,遥看季明德与方衡两个进了府东门,问白明玉:“玉卿姐姐可也在?”
  若尹玉卿在,宝如就真的不去了。
  白明玉笑道:“荣亲王妃犯了头疾,她在府中侍疾,今儿不来的。”也不由宝如多说,白明玉一拉,便将宝如拽进了王府。
  今日在府中操持待客的,是其府一个侧妃徐氏。王妃在时,她常笑眯眯伴于左右,所以长安贵女们,无有不识她的。
  宴设于牡丹苑花亭之中,周围皆是一株株名贵无比的牡丹,冠株高昂,花瓣肥厚,一目望过去,‘绿珠’含笑,‘墨玉’张狂,‘姚黄’娇羞,静待开放。
  放眼一座之中,所有的娇客宝如全都认识,独缺李悠悠。若李悠悠也在,能喝酒,还能做打油诗,她跟在李悠悠身后傻笑,就能乐上一整天。
  剩下这些,宝如因脑子呆笨反应迟钝,全然不是一路人,若非为了季明德春闱至少能得个进士,她实在不愿意来的。
  徐侧妃亲手给宝如递引枕,捧茶,又亲自递了盘点心过来,道:“东市上义德堂竟有极便宜的黑糖,三两银子就得一斤,府中厨子拿它做的黑糖糕,宝如快尝尝,甜不甜?”
  宝如不期自已的黑糖竟卖到了秦王府,霍广义也够心黑,三两银子卖出去,凭空赚二两差价。她拈了一块,笑着点头:“甜,果真甜!”
  在座的贵女们虽多,却集体无视了宝如,无人笑她家逢巨变,也无人问她为何梳了妇人发髻。李悠容笑眯眯凑了腕子过来,拨拉着腕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翠玉手吕,道:“宝如瞧我这串子如何?”
  宝如由心而赞:“真好看!”
  李悠容再凑近一点,低声道:“这一年多,苦了你呢。那季明德在秦州,听说也有些产业,你们过的不错吧。”
  说着,她将那串珠子轻轻撸了下来,滑到了宝如的手上。
  宝如由衷而笑:“过的很不错。”她把手串摘了下来,还给李悠容“我腕子太细,戴不得它,还是你戴着的好。”
  因为父亲不肯认季明德,还亲书手谕不肯叫季明德上榜,李悠容颇有些不好意思,她以为宝如也知道季明德的生身,毕竟这种私事不好大声说,遂低声问道:“入府的事情,你们怎么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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