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忙了一夜总算安定了下来,却说凌茴在蔺霜家里玩累了,便在炕头歇着了。晚膳的时候也没有醒来,蔺霜只当是小孩子精神头儿短,容易困觉,等天亮以后,还不见醒,浑身已是滚烫滚烫,蔺霜忙去凌五儿院里说了情况。
柳平山还没走,顺手给凌茴瞧了,心下一阵悲凉,不是个好兆头。他这大女儿在外人看来是嫁得不错,可这命着实苦了些,公公婆婆没一个着调的,丈夫又被人逼得服了毒,膝下又没个儿郎依靠,这乖巧可爱的小女儿脉象着实不对劲儿,不像是普通的风寒发热,倒像是时疫麻疹。
柳平山也一时慌了神儿,这病虽然不似天花那般烈性,但也够孩子一受的,多少小儿都没熬过此病,关键是这病传染的极快极强,寻常人家的孩子得了这病十有八九是放弃了的。大户人家还可以拿几副汤药挺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单单遇到一件事还好说,这两件事挤一起了,这可如何是好,凌家户大根深,这事儿要是被发现的话,多少心思不轨的人盼着这院子里死上那么一两个。
一众人沉默不语,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柳氏,丈夫服毒一件事就够令人心力交瘁的,如今小女儿还得了麻疹,这不是要人命吗?
“不知家里可有空置的院落?我幼时出过麻疹,可以照顾璎璎。”朱辞镜突然发声询问道。
“有有有,先前得知你要来,他五嫂命我打扫了彤辉院,只是……”后话付妈没说,一般这种院子扫出来,是忌讳病人住的,讨不着好彩头。
“无妨,璎璎比什么都重要。只是我们住进去了,需放足够的米粮蔬果,一应药材,这一住半月都不再出来了。”朱辞镜转头吩咐道。
蔺霜顿时变了脸色,撩起他的衣袖,指着露出来的一截白嫩胳膊道:“胡闹,你何时出过麻疹?”
朱辞镜抽回胳膊,轻声解释道:“我只是不易留疤,听家父讲,我确实出过麻疹。事不宜迟,尽快将璎璎安顿好。”
大家一时没更好的法子,只得权宜行事,柳氏目前顾不上两个小的,大家也都刻意瞒着里屋的。柳平山将此症状细细说予朱辞镜听,并配了诸多药材,吩咐他璎璎出了什么症状,该用那包药,都一一列好了。最后,柳平山五味陈杂的拍了拍朱辞镜的肩膀,一时,仿佛老去好几岁。
这里,凌茴已烧的人事不知,前尘旧梦纷至沓来,今夕昨夕不知何夕,身上忽冷忽热烧灼的异常难受,只一个劲儿的喊“哥哥”。
看她如此受罪,朱辞镜比她还要难熬万分,上辈子遇见她时,她身子骨已经没有这般弱了,哎,原来他的璎璎,这样难养。难怪,凌父凌母将她视若珍宝般疼爱。
可发疹前的高热是不能用药或者其他土方子去散热的,这股子高热是要憋疹子的,只能生生挨着。许多患儿,便是挺不过去这一关,从此一命呜呼。
朱辞镜将门窗关严,又查看了一番吃食,一袋玉米面,半瓷盆的净面,还有些刚从树上摘来的苹果,雪梨和石榴,都是个顶个的新鲜。看着墙边的鸡窝里有三五只老母鸡,朱辞镜默了默,他只杀过人,没宰过鸡。
凌茴被安置在主屋的炕上,她只觉得浑身滚烫,好似被人放在蒸屉上蒸一样,呼吸起来也极为艰难,身上又被盖了两层棉被,感觉沉得不行。想要去伸手掀被子,却总也不能成功,心里憋闷的发慌。
朱辞镜见她如此难受,便脱去外衣,同她一起躺进被窝里,侧身为她支起被窝的重量,让她给够轻快些。
凌茴挣扎了许久,寻到一处舒服的境地,靠了过去,不一会儿便沉沉的睡了。
一连两天,凌茴都是昏昏沉沉的,本该发出的疹子却隐而不发,朱辞镜心里暗暗着急不已。
这日晌午,朱辞镜喂了粥水给凌茴吃,却不想,门缝突然传来一阵滚滚浓烟,越来越浓烈。
☆、第七章
这个时辰,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这股浓烟便趁此机会,鬼鬼祟祟的钻门而来,朱辞镜不敢大意,当即将毛巾打湿了捂住鼻孔。还能隐隐约约的听见外面有人在说:“天花……烧死……我娘说……”眼下情况,几经联想,肯定有人故意纵火,真是胆大包天。
朱辞镜就着靠墙的梯子,三下五除二的爬了上去,看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男孩正热火朝天的往火堆上添柴,火堆被堆在门口,他不禁心头震怒。朱辞镜右手拉开弹弓,四发弹子准确无误的打中二人的膝关节处,这二人不妨,一下子栽进火堆上,顿时头发衣衫都被火燎着,被火灼的哇哇大叫。
众人察觉这边的异样,纷纷跑了出来查看情况。这俩天凌鉴的情况稍稍稳定,众人也慢慢将凌茴发疹子的事情告诉他夫妇二人,虽见安排妥帖,心中依然挂念非常。
而今天突发这样的状况,众人惊得魂儿都没了,连忙抬水扑火,凌鉴得知彤辉院的门口被人放了火,当下再也躺不住,颤巍巍的起身要去看看,谁劝都没用。
当看到三房的孙子被火燎的跟猴一样,凌鉴一连声儿的吩咐管家请家法,这都无法无天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纵火,要烧死的还是他的亲女。
凌三房闻了音信儿,赶紧溜溜的跑了过来劝阻,众人也一时不敢下手,凌鉴怒火攻心道:“我凌鉴还没咽气儿,我女儿就这么碍你们眼了,你们不好动,好,好啊,我来,我敢!”
柳氏看他气得狠了,又急又怒,付妈冲六宝打了个颜色,六宝会意的接过家法道:“五哥只需说便是,六宝照办。”
“将这谋害嫡脉,大逆不道的东西,各打五十家法。”凌鉴冷青着脸吩咐道,随即在柳氏的搀扶下,进门去了。
堂屋进了不少烟,但里屋因为要给凌茴捂疹子,搁山门上都挂了绵门帘,一时挡了不少烟,屋里倒还好,凌茴盖着厚棉被沉沉的睡着,仿若一点儿都没被外界所打扰,只一张小脸烧的通红。
凌鉴看得眼内一红,不自禁的要伸手抱抱他的宝贝儿,众人一顿好劝,使不得,使不得。
凌鉴伸手止了劝阻,掀开棉被将凌茴抱在怀里,凌茴似是被惊醒,睁眼看到她父亲,便弱弱的叫了声:“爹爹,我好难受。”凌鉴是想抱起她来,在怀里颠一颠,如今身上确实没有一点儿力气,只好出言安慰道:“我的乖乖,不怕,爹爹在呢。”良久,才将凌茴放在炕上,又摸了摸朱辞镜的头道:“小子,有劳了,缺什么尽管跟你姑母说,都办得到。”
门外凌三房的并没有服气,一个劲嚷嚷着要讨公道,说什么为民除害本就没错,凭什么要挨家法。说什么二房的是凌氏子孙,三房的就不是了?凭什么处处要摆的高人一等?!
原来凌老太爷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和次子是元妻所生,剩下的三位分别由不同的填房或妾室所生。偏偏一个武将后裔,规矩比读书人还多,又因着凌老太爷与元妻本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他们的子嗣自然不同别个,论起嫡庶来更比别家更讲究三分。
凌家长房嫡长孙是个痴儿,这个放下不论。凌家二房嫡次孙凌鉴,在凌家所有兄弟中排行第五,是个难得的英才,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于金石字画上的造诣更是不同凡响,又长得仪表堂堂,身姿奇俊,颇得凌家老太爷的欢心。
凌三房于诗书辞赋上的天分极低,又根骨不佳,习不得武。偏偏在经商上很有一套,做摊买卖就能赚个盆满钵盈,这要是小户人家,那自然是极好的事儿,可凌家家大业大根本不缺钱花,缺得是读书习武出色的子孙。凌家子出门经商难免背地里招人耻笑,凌老太爷深深觉得面上无光。所以平素见了凌三房也没甚好脸色。
偏偏凌三房不自知,这一房子孙,不仅精通经商,还极尽窜东窜西之能事,总觉得自己受人外待,同是凌氏子孙,凌鉴继承凌家产业就被认为是理所应当,自己若继承那便是大逆不道,其心当诛。更可恶的是有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大尚自开朝以来都是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位,经商便被人视为投机钻营,舍本逐末,商人不得披红戴玉,不得穿绫罗绸缎,不得住三进及以上的院落。
不像凌鉴,小小年纪中了秀才,老太爷便替他捐了个官身。凌三房颇瞧不起二房的,总视二房为眼中钉肉中刺,屡屡想拉其他几房一起挤兑二房,都被其他几房哼哼哈哈敷衍过了,众人不傻,知道将来会在谁手里讨生活。
一时凌三房气闷非常,又无可奈何,他们的人生乐趣已经不是赚多少钱了,而且不遗余力的给二房添堵,给二房找茬,二房不自在,他们三房便自在了。对此,凌鉴表示自己懒得搭理。
这次凌三房的两个孙子敢在彤辉院放火,便瞅准了凌茴是女娃,即使有个三长两短,老太爷也不至于打煞两个曾孙。对了,凌三房最有优越感的不是自己钱多,而是自己房中男丁多,凌老三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而二房只有凌鉴一个儿子并无孙子。
然而,凌三房想不到这次居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就算闹到老太爷跟前儿也不占理,况且老太爷素日里看凌鉴便是一百个满意,偏心偏到大家都不忍直视,怀疑人生。在众人眼里,只有凌鉴是他亲孙,别个都是大风刮来的。
所以,凌三房的几个兄弟媳妇也只是趁着凌鉴病了,在这里吵吵嚷嚷,有用的实际行动却是不敢的。凌鉴素来孝顺,他可以被亲生父母逼得饮毒酒,不代表他对别人也仁慈退让。见凌鉴从彤辉院出来,几个人也不约而同的息了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知是谁带头悄悄溜了,也不管公道不公道的了。
却说凌茴发了两天高热,当天晚上便出了疹子,疹子没发之前憋的难受,发了之后更是痛苦不堪,浑身奇痒无比,仿佛被千万只触角拱动。然而并不可以搔痒,把疹子弄破便会留疤,那疤痕便是麻子。
凌茴浑身滚热又痒得不行,还不许抓痒,一个劲儿的哼哼唧唧哭着闹脾气,什么都行,这次朱辞镜说什么都不能由着她,熬到天亮终于把她哄着了。
朱辞镜试着从院子的井里打些凉水上来,稍稍放在日头下晒了晒,又添了些热水,悉数都倒入木桶中。他褪尽衣衫一猛子扎进去,已是深秋季节,真是个透心凉的澡啊。
良久,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打开了。哗啦一声,朱辞镜冒出个小脑袋,朝门口望了望,表情有些错愕,浩浩荡荡的来人中,他一个也不认得。
作者有话要说: 吃完早饭来发文,大家七夕快乐,嗯,本来应该来章甜的应应景儿,可,这是存稿君。。。尴尬
☆、第八章
为首的是个上身着桃红色对襟短袄,配着洋红色海螺纹蜀锦马面裙,楚楚纤腰间系着八宝璎珞流苏坠压裙角的奢艳女子,虽为弱质抚柳辈,眉宇尽显豪英飒沓之气。
那女子指挥众人将一应物事抬入屋内,来来往往竟比寻常人家迁居还要繁琐,虽如此,但众人搬动声音极小,看来是规矩人家出来的。朱辞镜趴在桶沿上,待桶里不是,出来也不是,尴尬异常,就这么看着众人,有人发现他后,便冲他轻轻俯一俯身,算作行礼,也不惊动他人。
“我听小五家的说,里面还有一个七岁的男娃娃,怎的不见人影?”那女子纳闷的自言自语道。
这时,才有人提醒她,男娃娃在木桶里泡澡。
那女子环视四周,终于发现了院东侧的木桶及桶里的朱辞镜,忙向前想抱他出来:“我的儿,怎的水这么凉?”
朱辞镜连忙挥开她,告了罪,自己红着脸爬了上来,背对着众人,迅速用干帕子擦干身子,捡起放在木凳上的裤子利索的套上。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上身,这才进屋将半睡半醒的凌茴抱在怀里轻轻的哄着,直到他身上的肌肤重新变回正常的样子,甚至更热一些,见凌茴睡得沉了,这才放下她,将衣衫穿全给女子见了礼。
那女子怔了怔,显然是看呆了,这么个深秋时节跑到院子里去泡半天凉水澡,只是给已经发了疹子的璎璎祛祛热?可见这是个傻的,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喜欢!
女子自我介绍道:“我是璎璎的母亲。”,她犹疑的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的评价加解释了一番,“你这样做,我很感激你,不过以后不用遭这份罪了,我带了昆山温玉床来。”
昆山温玉床?朱辞镜闻言一惊,这东西是个奇物至宝,冷热随人体所需而变,甚是奇异,就连坐殿的那位也只得个昆山温玉做的枕头,还只是个枕皮。传说此玉产于昆仑山瑶池,常年受温泉的润泽,已灵秀非常,为玉之极品。当年周穆王约见西王母时,为西王母所赠,赠得恰恰是这昆山温玉床。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野史趣谈而已。莫说他活了两辈子从没见过实物,就连京中诸贵也未必就见过。这季家,当真只是沙洼镇的富户吗?
再见那女子的通身气派,冶艳而不流俗,贵雅而不浮夸,行事落落大方颇有豪飒气度而无世家贵妇的扭捏之态。朱辞镜暗暗吃惊,别的富贵人家包括一些世家都是贵的与众不同,事事明里暗里都要高人一等的说,但这个季夫人,贵得和气,仿若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富贵,反而不当回事儿。
“我昨个听说璎丫头正发疹子,心里急得不行,连夜赶了来。”季夫人伸了伸胳膊道,“我也是出过疹子的人。”
季夫人说着话,季家的人便将温玉床收拾好,将凌茴小心翼翼的抱了上去。期间,小丫头还梦语两句“哥哥”。众人相视一笑,都不说话,轻声退了出去。
季家的随从将季夫人带来的东西安顿好,便起身告辞了,都没有留下来。屋里只剩凌茴、朱辞镜、季夫人三个人。
“小子,不若你跟我家璎璎订个娃娃亲吧,我看好你哦。”季夫人捏捏朱辞镜的小脸儿起身烧火做饭。
订娃娃亲吗?他倒是乐意的很,忽视掉面上的微热,朱辞镜坐在温玉床边手支着脑袋打盹儿。迷迷糊糊间仿若有个小身子在一拱一拱的,朱辞镜缓缓睁开眼,见凌茴踮起脚费劲的挥舞着手里的小毯子,企图给他盖个全身,总是顾这里顾不到那里,很捉急的说。
见朱辞镜醒了,凌茴懊恼的甩了甩头,将小毯子塞给他,命他躺到炕上去睡。见朱辞镜凑了过来,凌茴要命的躲了躲:“这疹子传人传的可厉害了,你离我远一点。”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小脸顿时纠结成十八个褶的包子似的。
“怎么了?”朱辞镜不解的问道。
“这麻疹落疤后,我岂不是和三爷爷一样丑了?”凌茴颇为丧气的垂了头。
朱辞镜噗嗤一声,笑了,见凌茴真的在意便开口安慰道:“我不嫌弃。”
凌茴愕然,她丑不丑与他嫌不嫌弃她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朱辞镜假意咳嗽一声,企图遮掩刚刚那句话,便继续道:“你看麻三爷一张脸好似饼上洒满芝麻粒儿,这都是因为他长得白,他要是黑些就不那么显了。你若也留一脸麻子就去毒太阳下晒晒,黑胖黑胖的,哪里还有麻子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