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来看尤茹？”男孩子问。
男孩儿挺年轻，单眼皮，笑起来有一对虎牙，长得白净好看。林焰揣摩着应该是尤茹的同学，说：“你好，我是顾仁的好朋友林焰，你们是尤茹的同学啊？”
“林哥，我叫刘晓凯，是她高中同学，这是我女朋友刘璐，是尤茹大学室友。”
“嗯，现在都参加工作了吧？”
“我还在海大念研究生，刘璐在云南支教。”
“支教啊，真是厉害了。”林焰看向刘璐，姑娘皮肤白净，眼皮发红，刚哭过的样子。刘璐笑笑，“没什么的，也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挣工资吗？云南挺偏远的吧？支教完了再做什么工作啊？”
刘璐忍不住又笑了，经典三大问。一一解释了，又寒暄几句，跟林焰告别离开。
当初怎么会想要去支教呢？刘璐想，这个问题只有刘晓凯才知道真正的答案。尤茹变成植物人之后，刘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人生无常扑面而来，她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些书本上看来的终极问题。时间向前推，她将永远不知道前方未知的世界之中，会有什么在等待着。
所以她必须要抓紧眼前、当下。于是决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毕业的时候不顾家里反对，参加一个非营利组织，去了云南，当了老师。一年来跟孩子们相处，慢慢地得到一些平静。
在古城跟刘晓凯相遇，两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水到渠成，就在一起了。
刘璐有时候想，是不是尤茹出了事，才成全了自己。但刘晓凯说，他只是在看到刘璐抱着一捧紫色小菊花缓缓前行的时候，心弦拨动。
林焰把洋牡丹放在尤茹病床前，看着她，这几年也跟着顾仁来过几次，单独来还是第一次，多少不大自在。
望着自己手背上的肉窝，不大开得了口。
最后终于找到了切入点，清清嗓子说，“那个，尤茹，哥之前跟你撂过一些狠话，希望你别介意。哥也是为了顾仁好，你多担待，啊。一直以来就欠你一个对不起，今儿郑重道歉。对不起啊尤茹。”
顿了顿，林焰又说：“除了对不起，还要谢谢你。我也是去年才知道，原来你帮了小夕那么大忙，确切来说，等于是救了小夕。我们全家都特别感激你，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后来那幼儿园真的爆出了大事儿，我通过家里的关系要到了监控，小夕因为你的提点没有受到伤害。但还是有孩子，苦了。”
林焰记得王都伟结婚的婚礼上，他们一家人遇到了尤茹跟顾仁。小夕勾着尤茹的脖子说了好一些悄悄话，他当时也没在意。
去年的时候，小夕的幼儿园有一些不好的事发生，林焰听说之后脑袋嗡一声，立马把小夕接回来问她话。
小夕说她从来没有被老师体罚，也没有跟其他小朋友一样被老师带出去过。之前有一次，她惹老师生气，老师要罚站，刚好尤茹姐姐路过，不知道怎么进来幼儿园，跟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后来就对小夕很好，再也没有生过小夕的气。
别的小朋友要打针，小夕也不用。林焰听完小夕的话，几乎瘫软，一屁股坐在车上，过了很长时间才能踩动离合器。后来要来监控，证明小夕说的是真的，林焰赶快安排转学。
“也亏了有顾仁，小夕转学，进小学才都顺顺利利的。”林焰说，“顾仁这个朋友，基本上等同于手足。我今天来也是为了他。”
“你要是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忍心再睡下去了。”林焰重重叹口气，“这些天他玩命一样的工作，酗咖啡，每天睡三四个小时算多的。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接，别人好几年才能念完的博士科目，他一年多就念完了，现在留在海大当老师。就前几天，因为什么天体物理方面的特殊成就，海大直接破格提了他当教授。”
“这些我估摸着他都跟你说过了，但是他肯定没跟你说他过得有多难。太想你了。不管多忙，每天来你这里陪你说话，雷打不动。他年年开车到山上拜佛，你说他一个唯物主义，大学里面教物理的人，想你想到去求观音、如来、佛。”
“他赚的那些钱全捐出去了，现在就住在学校的小公寓里面。我去看了，家徒四壁，学校配的冰箱连电都没通。桌子上就放了一台电脑跟一摞书本材料。冬天小公寓里阴冷阴冷的，他连空调都不开。又一次我突袭检查，到了他哪儿，星期天早上，他一夜没睡。地上放着几个泡面盒子，胡子拉渣的。我眼睛一酸，赶快到楼底下给他买早餐。他好像故意让自己受苦，似乎受了苦，就能换回来你一样的。”
“估计他还是觉得当年那事儿他自己有错吧。要是他能发现那个外国人，代替你去，那你也就不会中了那枪，成植物人三年了。”
“姑娘，要是你听见我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第150章 有光
“个体除了顺应命运的安排，别无他法。他们甫一现身就处在敌对的阶层，乃至完全仇恨的对立面，因此注定被笼罩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之下。他们用尽全力去化解，比不上命运递来的一个机会。这是作者仁慈地赐予，也是反讽的极致。”
顾仁偶尔翻看读者的心得。四姐本身是畅销书作家，这本书也有稳定广泛的读者群体。有很多人批判最后的结尾，也有人解读为对个体与命运对抗的反讽。
四姐参加讨论会的时候，讲过多次，这就是她的一个心愿而已。她写到后面，对人物有了仁慈的心，所以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
拍电影的是有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导演，选择女演员的时候有些困难。后来定的是杨紫菡，当然很多人反对。
经纪人说，杨紫菡有强烈的意愿饰演何楚，她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是非常适合的演员。而且她恢复期刚过，形象已经基本恢复，现在十□□体单薄，跟书里纤柔的何楚相似度极高。
导演看了看杨梓菡的戏，考虑都没考虑就给拒了。到最后会答应，是因为他见了杨梓菡一面。杨梓菡在风中裹着长长的裸粉色风衣走来的一瞬间，他在杨紫菡身上看见了何楚的影子。
杨紫菡并没有说何楚的原型是她躺在医院里的姐们儿，只是跟导演谈论书籍，音乐，电影。导演因为经纪公司的推荐，仔细看过杨梓菡的戏，以为是个没有灵魂的美女，当然也没有任何演技。
但生了病，减了工作，反倒沉淀下来，获得重生。
杨梓菡在片场打电话给顾仁，“顾老师，我复工了。”
“身体好了？”
“我看了那本书，还去了签售会，跟作者聊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她认识尤茹，这本书也要拍电影了。所以争取了一下，我演何楚。”
电话那头没有出声，杨梓菡笑了笑，“顾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演好的。以前一部戏一部戏地接，生怕淡出公众视野，其实不知道什么是演戏。反倒休息了三年，才好像刚入了表演的门。”
窥见了里头的众生万象。
顾仁笑了笑，说，“好好拍，注意身体，别太累到。”
他也一样，拼命研究了这么些年，也就这两年，才真正掀开了宇宙的一点点面纱。顾仁继续回到他的研究之中。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顾仁趴在电脑桌前睡着了。每次在这个时间入睡，顾仁都很容易梦到尤茹。尤茹带着他飞到星云之中，捕捉蓝紫色的宝石划出的荧光。
然后他们歇在一朵云上。四周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声响。顾仁不肯平躺，一定要坐着，看尤茹。尤茹有时候穿高中的肥大校服，留齐肩短发。有时候会穿一条长及脚踝的薄裙子，头发已经很长，浓密乌黑，就那样披着。
有时候梦境里会风云变幻，星光凋谢。柔弱的小姑娘，硬生生地把肩膀后的利箭□□，血染红她那件乳白色大衣。
然后她会遽然晕厥，就像那一次在学校里晕血昏迷，顾仁抱着她去医务室，她轻盈得如同不存在。说起来，好像有很多狗血的桥段。顾老师还曾苦口婆心劝尤茹，要好好念书。后来尤茹真的开始好好念书，但其实是为了找回家的路。
梦境完结的时候，尤茹会离开。顾仁望着浩瀚无垠的宇宙，只感觉到一阵春日的风，带着尤茹的气息，轻轻吹动他的衣衫头发。
尤茹真的找到了回家的路吗？
那他呢？为什么蓝铃铛说他跟尤茹另一世界里的师父长得一模一样？既然一样，那又是为什么，他没有通天入地的本领。他不能救尤茹，也不能救杨梓菡呢，连自己都救不了。
顾仁醒过来的时候会非常难过。每天醒过来的时候最难捱，记忆会一颗一颗跳出来。记忆不像梦境一样幻化，是带有逻辑性的。都是细节。一颗一颗的细节敲打在顾仁身上。
两个人去吃韩国料理，服务生推荐“情侣套餐”，尤茹脸微微发红。后来尤茹第一次做饭给顾仁，便当盒里的炒饭上，有一颗甜面酱画出来的心。
期末考试进步斐然，顾仁奖励尤茹三盒八颗行星的巧克力。巧克力是顾北从日本带回来的。
第一次出去看电影，顾仁手机被人摸了。后来尤茹顺着追踪索去找那个戴棒球帽的扒手，发现棒球帽被人保出来之后立即死在了家里。再后来尤茹走了，王都伟查出，这个棒球帽是被伯恩买通的，死因不明。
尤茹的灵元挣扎，幻化出小尤茹。小尤茹白白，肥嘟嘟，举着两条莲藕手臂跳舞。眉心上周奕画了一枚花钿。
周奕。
后来周奕找过顾仁几次，顾仁都十分冷淡。周奕看出自己绝无希望，再也没有来过。
顾仁站起来，看向挂在电脑上方的手帕和项圈。这是尤茹的寒天绫和龙脉圈，她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带走。
蓝色手帕轻盈似雾，龙脉圈黄橙橙的，在顾仁家里等待旧主。顾仁把手帕拿下来看，觉得自己的心脏千疮百孔，有时候风吹过，在心脏的空穴之中奏出乐章。
他挂好手帕，迅速洗漱泡面，又恢复工作。很难理解的宇宙，人类无法探究清楚的宇宙。但是顾仁必须要奋不顾身投入研究之中。
你不再回来，那我只能翻山越岭去看你，哪怕没有任何希望。
一年之后，电影《仿佛若有光》上映。
顾仁在去看电影之前，先到了焰火咖啡馆。他坐在角落里，打开同名书。
“何楚找到了有光的母亲。她在别的孩子嬉笑打闹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侦查、卧底、躲藏的经验。这种在父亲死之后几乎像天赋一样被激发的能力，让她尾随着凶犯，到达了有光母亲被绑架的废弃工厂。”
“……”
“她终于见到委顿在地的有光母亲，可也在同一时间，凶犯扣响扳机。有光的母亲得救，有光的女学生却再也不能睁开眼。
“何楚成了一棵养在病床之上的植物。”
有光与何楚相遇在一场仇恨里，后来有光成了何楚的老师，爱上了何楚。
但是何楚高中毕业的时候，有光才知道，何楚蛰伏了三年，终于把有光的亲人送进了监狱。而有光，做了何楚计划里的一枚棋。
那么柔弱、细腻，四月春风一样的何楚，竟然自己暗中侦查，找到了证据，将象征着“权贵”、“力量”的有光亲人绳之以法。有光觉得何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包括接近他。
直到何楚遇到连环杀手，有光才听何楚的同学说，这些年她都忘不了他。她几乎日日自责，过得十分痛苦。
有光开始原谅何楚。
但是他们是仇敌，有光的母亲与何楚的母亲同时出手阻挠。命运悄悄安排有光母亲被仇人绑架，又安排何楚去救她。
何楚最终救了她，可是没能救得了自己。何楚被子弹击中，成了植物人。这是倒数第二章。
这原本就是终章，四姐发给顾仁看。顾仁看完了之后，拨电话给四姐，问说，“能不能再多一章？”
四姐说好，过了几天，发了终稿给顾仁。后来再略微修订，就出版了。顾仁向后翻页，慢慢地看完最后一章。
书就这样看完了，电影也即将开场。
顾仁把林小夕的送给他的画展开。小孩子稚嫩手笔画出一场草地上的婚礼，主角是顾仁和尤茹，也是有光和何楚。
电影首映，杨梓菡因为身体缘故没有参加首映礼。同一时间，她在家里观看这部电影，这也是她第一次看。颜霁调好了投影仪，关了灯。杨梓菡在黑暗中抚摸着手腕上的有些空荡翡翠手镯，流下眼泪来。
画面里是美丽、坚强、善良的何楚，是永远都在为他人付出的尤茹，也是她自己。
同一时间，远在美国的宿舍二姐和在海城家里的刘璐同时打开手机，翻出微信里四个姑娘的合影。她们撺掇尤茹笑，尤茹不笑，然后丹丹伸手咯吱尤茹，尤茹扭头看她。三个人笑得露出一排牙齿，尤茹脸上微微带着无奈的笑意。
坐在格子间里加班的丹丹轻轻抚摸桌子上的相框，里面是尤茹帮她要来的颜霁的亲笔签名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