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书、越典修‘空’字诀。”
“砚台修‘华’字诀。”
“依杨修‘离’字诀。”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如风练“灭”字诀。
如风自然不会知道，仁御教她的“灭”字剑法，是缩水了又缩水了的。
也并不知道，锁烟峰上一个修“灭”字诀的神，叫御天战神，名字在入师碑之上是洗不掉的红色。因杀戮太重，流放九幽蛮荒两百年，洗骨而生，新生之后药师佛赐名：仁御。
自从御天战神成了仁御，他的剑就再没出过鞘。
这是第一次。
如风在平素熟悉的温和的脸孔上，看到不一样的画面。仁御原来棱角分明，目光中也可以有不是清平定静的光芒。
这样的师父，有点耀眼。
如风觉得自己大不厚道，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竟然只想看专注御敌的师父。她赶快醒神，观察战况。
四周全是软壁，仁御一面抵御无处不在、砍了又复疯狂生长的触角，一面身形旋动，试图寻找一个出口。
被仁御拍了一巴掌的西王母定定坐在白虎之上，竟然似乎入定了。如风觉得她比自己还不厚道。好在脸魔对她有情，不愿伤她。
如风发觉这魔窟在缩小，那些红色的软壁随着脸魔的暴怒而暴涨。
仁御白剑砍杀的速度不及软壁暴涨的速度，他们被压迫在一个越来越小的空间内，再这么下去，如风和仁御的灵元要被生生挤散了。
仁御立刻用剑光在他们四周划出一个仙障，软壁爬上仙障，浓黑的汁液瞬间盖住了他们的视线。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之音这时自上传来。西王母眼睛一转，在这惊雷声中醒过来。她飞速跃起，踩着白虎的背，抽出腰中长剑。
一道彩虹色的光急飞向上，在触到仙障边缘之时轰然炸裂。将仁御的仙障和周遭的软壁尽数毁去。
脸魔受此一击，四周软壁微微向后一靠，露出一大片空地来。
仁御和西王母就在这一瞬同时指挥手中剑对着脸魔疾驰而去，脸魔双眼被一对神剑刺中，红色汁液四下飞溅。
如风惊呼捂眼，想到险些自己的脸孔也出现在那里，难受得想要呕。
两道剑光深深刺入，一左一右顺着脸魔周遭的软壁划开两道巨大的口子，被毒物滋养软壁喷溅大量毒汁。
这时脸魔嘴中吐出一道墨绿色、闪着磷光的毒雾，在空中化作蛇形，昂首撞上了两枚刚刚汇合的剑光。
西王母大叫不好，她五彩剑光陡然失色。
仁御神君反应稍快，衣袖一扬，他的无定剑带着西王母的长剑飞了回来。
此时如风惊呼一声，适才被仁御神君和西王母划开的软壁又合上了，卷土重来，增长速度更加可惧。
仁御神君见难灭魔，道：“走！”
他身上灵力大盛，无定袖中乾坤风飞卷着撞上蛇雾。他借助此力，人剑合一，带着如风和西王母刺破周遭禁制冲天而起。
眼看就要逃开魔窟，一张荧碧的网从天而降。一个穿着深蓝衣袍的男子立在空中，手不停地变换姿势捏诀。
仁御来不及思考，剑光已经堪堪撞上碧网。
如风呆呆望着那个手指翻飞，不断捏诀的男人。
男人长了一张清秀的侧颜，跟她想的不一样，像书生、像戏子、像个多情的少年，就不像残忍吞掉他母亲的蟾蜍精。
第59章 前因
但如风知道就是他。
她也很惊讶，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直觉。小时候见过一次，后来缠绕梦境百年的，都是一只巨型蟾蜍，瞎了一只眼，满身囊肿，有座小山那么大。
如风小时候的每个下雨天，泥土里都会跳跃着的人耳朵一样小的小□□。如风小心翼翼避开他们，总觉得这是一不小心就会给踩死的物种。
但如风知道，就是他。那只巨大的、踩不死的蟾蜍就是她从仁御肩膀看过去，恰恰能看到的清秀侧颜。
电光火石之间，西王母坐下的白虎发出一声长啸，身子向上拔，触到了碧缕的网，厉吼一声，在网中一翻，裹着碧网不知去向。
有它带走碧网，仁御去势不减，转瞬离开魔窟。
西王母发出灵力与蓝袍男子对抗。一道彩色灵力打过去，蓝袍的男子瞬间移位躲过一击，失去了追击的时间，只得目送他们离开。
如风回过头跟他对视，定定地望着他，一直到看不见了，还是不愿转回头。
回到绝壁，仁御清啸一声，向洞里示意是自己人。
临天第一个跑出洞口来迎，看见仁御怀里如风的元灵，松口气。
如风魂灵归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其他诸神正在听西王母讲述前情。刚才在魔窟里听到的惊雷声，是诸神用各自法器以及刑天斧劈开魔界所发出的。
丹青见如风醒了，赶快喂她一颗清风玉露丸。如风见到丹青十分欢喜，但丹青显然跟她没有同样感受，表情不大好看。
但这不好看又跟平时那种如风闯了祸时想打如风的难看不大一样，如风细细分辨，发现丹青有点不忍、有点心疼。
如风扫眼看见了自己瘦骨如柴、一掰即折的细腕子，就明白是为什么了。她大为恼怒，到底一身灵气还是喂了脸魔了！
她取悄悄出小镜子，想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铜镜被仁御不动声色地夺了去。
如风只好趁着仁御不注意，虚弱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吓了一跳。这硬邦邦、骨头之上只盖着一层皮的触觉告诉她，自己势必状如饿死鬼。
“那魔本来是一块石头，一千五百年前不知道怎么出现在后山冰泉里。我一个徒儿见它光洁好看，就把它捡起来丢在昆仑宫里的花盆里。谁知道它在人间吸食无数童男童女精元，早就入了魔。因为在仙泉里浸泡多年，洗干净了，所以我一直没发觉它身上的魔性。
“后来这石头幻化成了形，在昆仑宫游走，虽然只是模糊的一团影子，还是可以看出来是成年男子。我发现之后本来欲叫他魂飞魄散，但是我的徒儿见他苦苦求饶心软，求我饶他一命。我不大在意，就把他随手镇在了瑶池宫底。”
西王母已经听说他所有徒儿的遭遇，知道自己一念之仁酿出大祸，也再抬不起骄傲的头颅，整个人十分黯然。
“不想这石头竟然挣脱了我的法器，韬光养晦，逐渐把整个昆仑虚底化成了他的地宫。四百年前，他的十二魔窟已经成了五窟，我斗不过他，被他囚禁在地下。我的徒弟慢慢被他在地底炼化成的骨架子吞噬，昆仑宫基本成了一座傀儡城。再过这些年，石精被十二魔窟反客为主，就成了现在那副只有一张脸的鬼样子。”
西王母为人孤傲，十分没朋友。昆仑宫的弟子又都是她四下捡来的人间孤儿，修炼成的仙，所以他们整个昆仑宫被蚕食了这么久，竟然一直无人发觉。
“那蟾蜍精呢？他跟脸魔有什么关系？”如风忙不迭问。
西王母回答：“蟾蜍精跟脸魔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石精在人间吸食童男童女精元时，害死了一个在灵鹫山修行的女仙。这女仙跟蟾蜍精相恋，被害之后怨气不散，在石头里另外凝结成了一个魔胎。四百年夺走昆仑宫吞霞珠，跨越千万里送去灵鹫山，还有此番知会蟾蜍精前来昆仑的，都是这个魔胎。”
如风倒吸一口气。
她摸了摸已到锁骨位置的小蛇，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中招。
如风指着小雪人，问临天：“她还活着吗？”
适才临天跟陆压道君丢下如风出去，回到山洞之时，恰好遇到在五行阵前掐指推算的蟾蜍精，蟾蜍精见到他们马上祭出吞霞珠逃离。
陆压道君追过去，临天则回洞中检查如风情况。他发现如风倒在地上仅存了一丝气，再顾不上其他，赶快唤陆压道君回来救治。
陆压道君回来之后，沿着如风和仁御的灵气找到地宫，恰好看到仁御救出如风，便放下心。因为寒天绫跳脱不休，担心宝物出世被夺，所以就没同仁御招呼，自己沿着地宫找去了。
这期间临天一直守在如风身侧，完全没有注意小雪，此刻如风问，他才看过去。
一只白胖雪人，没有灵气没有精魂，眼眸里的光彩全然黯淡了下去。跟人间孩童堆好的、天晴之后势必会化掉的雪人没有两样。
如风喉头干涩：“我们一直以为小雪是因为沾了你的灵气所以才活了，其实是因为那个魔胎。咱们被隔绝在昆仑宫的时候，魔胎就一直在算计我，所以我身上才有了脸魔的印记。我们到了这里之后，也是那魔胎趁你们离开，把我灵力吸干，引诱我的灵元进了脸魔地宫。如果不是我师父，我此刻就是第十二个魔窟的主人了。”
临天歉然道：“当日我们不该丢下你一人。”
如风摇摇头，示意此事不重要，她依靠在丹青怀里，十分虚弱，说话断断续续，要不时换气。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对随丹青一起来的药师佛位下帝使和狼龙两位神将行礼。
“请问两位神将，蟾蜍精当日为何被镇压？”
狼龙神将转动着左手之上的如意珠，曼声道：“蟾蜍精本在灵鹫山修行，与人无害。但他化作人形，巧言令色，迷惑了山中的一位半仙。人妖殊途，佛法不容。恰逢月光菩萨下山游历撞见此事，为救那苦修的半仙，便亲自出手，将蟾蜍精镇在了灵鹫山之底。”
所以后来那半仙被石精吞噬，机缘巧合到了昆仑宫，一直试图放出蟾蜍精。而蟾蜍精出世之后，一直想要如风的琉璃身骨，想的是什么？
报当年被镇之仇，还是复活已经成了魔胎的爱人？
各有前因。
如风闭上眼，不再说话。耳朵里的声音纷纷扰扰，她觉得很倦，只想睡一觉。
“西王母，那昆仑宫的至宝黑玉网是否还在？”临天总记得正事。
“当年跟脸魔斗法之时，我把昆仑山七件宝贝都藏在了这绝壁之下，这里有神器护着，脸魔的地宫无法蔓延过来。”
“我们去取。”
火神君、雷母、斗战天神和伏妖天神商议伏魔之事，帝使神将和狼龙神将轻轻念着一种冗长的佛经，将环绕在如风耳侧那些鬼哭狼嚎的魔音压下去。
丹青和仁御的灵元守在如风身侧，一左一右，为她输入灵力。
甫一触到如风的手掌，丹青便惊然望着仁御。仁御自然也感觉到了，如风的身体成了无底洞，他们才输进去的灵力便被吞噬。
如风睁开眼，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指给仁御和丹青看。自己偏着头，一脸的嫌恶。
“那小蛇还没消失呢。”
仁御伸手，冰凉的手指在如风凸起的锁骨之上轻轻一滑。蛇像是绣在衣服上的图案，有一种涩涩的触感。
仁御微微一笑，道：“如风该长大了。”
如风不解其意，气鼓鼓道：“长大了也怕蛇！”
仁御神君解开环住如风发髻的合欢花环，收在自己的衣袖里。然后不动声色，拔掉了如风发间的那根头发。
如风初到锁烟峰，仁御意识到她是琉璃身之时，用自己的一根头发盖住了如风身上的灵气。如风一直长不大，也是因为被这根头发抑制住了筋骨。
如风感觉到头上一点刺痛，仰头看仁御。仁御的眼神中没有了刚才冲杀时的凌厉，只有烟雨一样的柔和。
如风撅起嘴，道：“师父，你耍什么花招？”
话音才刚落，一阵地动山摇。飞沙滚石，绝壁坍塌。临天的黑龙在云雾里翻滚，临天的声音传来：“寒天绫出山了！”
众神飞起，用仙障护身，在崩塌的山石中穿梭。如风骑在狼龙神将的金翅鸟之上，仁御在她身后相护，一片混乱之中，仁御突然亲了亲如风面颊。电光火石之间，金翅鸟翻了身子，如风直直跌落下去。
众神一惊，就要抢上去救，仁御挥袖止住。
他看着如风落下去，手一直保持着着要抓住他的姿势。心中一阵酸楚，小如风，要长大了。
第60章 落定
如风在掉落的时间里，脑子里只有师父刚才凑在耳侧说的，别怕。
真的没怕，只是一直在思考仁御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后她的下落势头受到了阻碍，她的身子猛然停了，脑子一晕，瞬间把她的思考晕成了一片纷乱。
支离破碎的思考，无数画面闪过重现。她闭着眼，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晶莹的蓝色，周身笼罩着一道温和的红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