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五:“……”
要不是看到李文治这德行,李五都快忘了,这个后来登上帝位的李唐新帝,天命之子,直到十岁时都还会尿床,就是在这条路上闹出来的病。因为蜀地林间蛇虫甚多,李文治最怕这些东西,每次不憋到不行不肯出去解手,久而久之便憋出了病根。
“起来去尿。”李五无奈道,“不许憋着。”
“草里有蛇,不去。”
李五正要说让外面的人陪他去,便见鹏奴揉揉眼睛坐起来:“胆小鬼,走,姐夫陪你去。”
就算叫董氏或是别的太监宫女陪着,李文治都要扭捏拖延许久,如今鹏奴一发话,他反而立马爬起来:“好呀好呀,姐夫咱们走!”顿时什么都不怕了,仿佛这一声“姐夫”叫的不是姐夫,而是“大哥”的意思。
两人下了马车走了几步,李五突然叫住他们道:“回来的时候,把海连和玲儿叫过来。”顿了顿,“晚上大家一起睡。”
李文治开心道:“太好了,姐夫,晚上我们可以玩游戏了。”
董氏守着规矩,虽然是逃亡,但身份有别,自己的儿女必竟是下人,不能与皇子公主同乘,所以都是坐在后面运货的马车上。
李文治索性直接去找了海连,拽着他跟自己一起去尿尿,三个小伙伴在一起,他这下是真的一点不怕了。
李五看三人走到不远处的林子边,一个很有眼力劲的太监不用吩咐已经跟过去了,便收回了视线,开始思考夜深后如何离开。
本来她只想让董氏带着他俩离开的,可是海连和玲儿如今都活着,是万万不能丢下的,若是重生后,能将董氏一双儿女保下来,也不柱她重生一遭。但是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在没有方向的山林里逃亡太危险了,所以必须还得有一个男人,这就是她选择徐敬仪的原因。
只是……
李五脑子里浮现那个胖球儿。
白天里,他可以赖在她与李文治的马车里,但必竟她与他男女有别,且有婚约在身,到了晚上,还是得守着规矩回到宁康公主身边,所以晚上不必担心他打扰到她的逃命计划。可是这样一来,他几乎是必死无疑。
李五想了又想,一咬牙,反正她连海连和玲儿都打算救下来,干脆想办法让鹏奴留下来,将她这个短命小附马也一并带走算了,也算对得起宁康公主与景侯一脉,给他们留个后了。
心里这般计议已定,李五安心下来,喝了几口董氏端来的热茶,只等夜深。
而另一边,玲儿被董氏吩咐着捡柴烧火。这一路逃亡,她没少吃苦,皇子公主坐在马车上,就算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们都脚不沾泥,而她与幼弟偶尔能在货车上坐一会歇歇,大部分时候还是徒步行走,脚板底磨出血泡,身上被林子里带刺枝叶划得满是伤痕,好不容易车队停下来可以休息了,还要跟在董氏后面继续干活伺候这对祖宗。
她看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弟弟被两位皇子世子叫去撒尿,将手里的火棍一扔,埋怨道:“娘,路上好多人都逃了,我们也偷偷逃吧。那些叛军追杀的本就是皇子公主,与我们这些奴仆没有关系,我们何苦要将命丢在这里!”
李唐宗族逃亡的队伍自打从长安城出来,一路上逃跑的太监和宫女数不盛数,若是逃走前再偷走些金银珠宝,也算是发了一笔大财,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也不怪玲儿会有这样的想法。
董氏道:“玲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娘跟你说过,你外祖父家虽只是小小县令,受的却也是皇恩俸禄,而你爹本只是一个小小衙兵,后来蒙皇上恩典才当上了禁卫军副官。董刘两族受到李氏重恩,就应知恩图报,背主弃义这种事做不得。圣上与圣后将两位小殿下交给娘,是信任娘,就算拼了娘的命,娘也要保护两位小殿下的周全。”
“娘,所以我跟海连都不重要是吗?”玲儿怨恨道,“倒底谁才是你的孩子?海连出生那会,娘的奶水明明不够了,却还要喂那李文治,海连饿得夜夜哭啼,你却只拿藕粉糊糊喂他。每次我跟海连生病,你都不在我们身边,在那远不可及的皇宫中,照顾着那一对尊贵无比的皇子与公主。你看看,你现在好好看看,脱下那一身华袍,换上粗布麻衣,那皇子公主与我们有什么区别?那李五根本就不如我!而那李文治就是一个连尿都不敢撒的胆小鬼,跟海连站在一起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瘦鸡,娘,为这两个人,咱们这一路颠簸吃尽苦头还会性命不保,这样值得吗?”
董氏听玲儿的话越说越不对,手上拿着木条子照着她脸就是一抽:“住口,两位小殿下的名字是你能喊的?越说越不像话,你跟海连能跟两位小殿下比?两位殿下是天之娇子,你俩就是两泥地里的泼猴,给他们提鞋的份都没有。”
“娘!”玲儿捂住被抽出一条红印的脸,眼眶红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李五处处不如我,却是公主,而我刘玲儿就是贱民一个!”
董氏看着丢下烧火棍哭奔出去的女儿,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没有管她继续烧火做饭。
第004章
晚饭做好,董氏伺候着三个小主人用膳,鹏奴捧起董氏做的香喷喷的肉羹汤,夸道:“好吃!还是嬷嬷做的肉羹汤香,芸娘做的就是没嬷嬷的好喝!”
董氏笑道:“小世子喜欢就多喝点,以后路上我天天做给你喝。”
坐在李十一旁边的海连捧着手里的米糊糊,闻着身边的肉香,吮了吮自己的手指:“娘,我也要喝肉羹汤。”
董氏道:“不许闹,这是三位小殿下的膳食,你哪能吃。”
海连瘪了瘪嘴,眼睛眨了眨眼看要哭,李文治很友爱地将自己的碗递了过去:“海连,我的给你喝。”
海连开心地接过来,还没喝就被董氏阻止:“没有规矩!这是小殿下的膳食,你怎么能跟殿下抢吃的!你知道现在食物有多紧缺!大家都吃不饱肚子,你还想喝肉汤!”
海连被训,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不明白道:“哪里紧缺了,明明五姐姐和十一哥哥顿顿都有肉汤喝,为什么我跟姐姐只能喝米糊糊吃野菜。”
李五看着董氏训斥海连的画面,前世面对这样时常发生的场面,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过惯了被人高高捧在上面的生活,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可是在经历了两年流浪如乞儿一样的生活,她深切体会到了这个世界对底层的百姓是多么不公平。此刻看着委屈不已的海连,李五道:“奶媪,给海连也盛一碗肉羹汤吧,海连跟十一一样大,都在长身体,不能总饿着,得吃些好的。”
董氏摆手道:“不用,海连他野小子一个,身体皮实着呢,你看他都比十一殿下高半个头了,现在肉食那么珍贵,哪里有他喝的份。”
“我和十一本就吃的少,这么一大锅肉汤,我们喝不完的。”
“小世子在这里,怎么喝不完,小世子喜欢奴婢熬的肉羹汤,就让他多喝一点。”
李五瞪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小胖球。
鹏奴正喝得欢畅,看身边的人突然都将视线转向他,而那海连更是一副小可怜的模样看着自己,忙放下汤碗:“嬷嬷,我其实也不大饿,这一锅汤肯定喝不完,让海连跟着我们一起吃吧。”
董氏虽然嘴上不同意自己的儿子与三位殿下分食,可心里怎么能不疼自己的孩子,见着三位小殿下都这么说了,便也不坚持了,转身盛了半碗肉汤递给自己的小儿子:“三位小殿下心善,海连,你得记得三位小殿下对你的好,来,拿去吃,捧好了,别洒了啊。”
海连捧着热碗,口水都要滴进去了。这一路尽是喝米汤野菜汤,清汤清水,连油沫都沾不到一点,眼前这可是一碗稠稠的肉汤啊。他捧到嘴连刚要喝,斜里伸出一只手突然将碗打翻了,一碗热汤全洒到他身上,他没反应过来,双手还保持着捧碗的姿势,便被突然出现的玲儿粗暴地扯了过来:“不许喝!你是我弟弟,不许喝!”
“哇……”海连大哭起来,“娘……娘……哇呜呜……”
看着一碗肉汤被糟蹋,董氏又气又急甩了玲儿一个巴掌:“你胡闹什么,难得你弟弟能喝碗肉汤,你就这么糟蹋!你是不是骨头贱啊!”
“娘,就是饿死,我们也不吃施舍的东西!”玲儿捂着脸,一脸委屈又倔强,拉起嚎哭的海连道,“海连,跟姐姐走,我们是贱民,是贱骨头,不配与公主皇子坐一起,不配喝他们的肉汤!”
“你,你这死丫头,站住,我就该饿死你个没良心的,快,向三位殿下认错!你认不认错?认不认错?”董氏拿起一根木条开始抽玲儿,一边抽一边骂。
场面变成一团闹剧,海连的哭声,董氏的打骂声,玲儿的尖叫声,夹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李五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道:“奶媪,别打了,算了,重新给海连盛一碗吧,我中午吃得饱了些,现在不饿。”
李十一一听李五这样说,立即乖巧坐好:“十一也不饿,肉汤都给海连喝,奶媪别打玲儿姐姐了。”
董氏听两位小殿下如此说,流下泪来,看着不服教的大女儿:“玲儿,你太不懂事了!五殿下和十一殿下是主子,咱们是奴婢,你怎么能当着主子面如此胡闹!这要是还在长安城,在皇宫里,你这么冒犯皇族,一顿板子就能打死你!”
玲儿不服道:“这里不是长安,他们也不是皇城里尊贵无比的公主皇子,他们跟我们一样,是逃亡的流民!娘,你看看,他们穿着这一身粗布麻衣,跟我们有什么区别,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凭什么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我们却要忍冻挨饿!”
“……就算两位小殿下穿着粗布麻衣,也是你的主人,是尊贵的公主皇子!”
“不,我不承认,长安城都被叛军攻破了,圣上都被抓了,唐朝灭了!灭了!没有皇上,他们就不是公主!就不是皇子!”
“你,你你——”董氏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差点晕过去,狠狠一枝条抽在她脖子上,直接抽出一条血印子,“你是不要命了是不是?这种掉脑袋的话敢说!住嘴!你给我住嘴!”
对于玲儿突然爆发的情绪,李五是没想到的。她记忆里的玲儿是个乖巧得有些怯弱的小姑娘,从不主动靠近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用闪烁的眼神打量着她跟李文治的一举一动。
以前她以为这是乖巧怯弱,现在才明白,这是隐忍嫉妒。
前世的她自恃身份,逃亡的路上一直不肯脱掉下公主衣裙,觉得这是自己身为公主的尊严,所以直到最后,玲儿都没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不满来,没想到这一世才脱了那一身锦缎华服,玲儿便忍不住挑战她的权威了。
是啊,在这还年幼无知的玲儿眼里,权力这大到无法想像的东西,只是她那一身漂亮的衣裙而已。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突然的声音传过来,将在场几人吓了一跳,便见宁康公主在两名禁卫军的陪同下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看着眼前几人,也不知道在一旁看了多久。
董氏吓得赶紧跪了下来:“奴婢的小儿不懂规矩,奴婢正在训斥,惊忧公主殿下,请殿下恕罪。”
宁康公主看了一眼董氏的一双儿女,一个泥猴一般坐在泥地上没有教养的哭号,大一点的那个披头散发脸上全是被抽打的红印,只觉得十分不入眼:“就算是你是公主乳母,也得摆正自己的身份,在两位小殿下面前就这样没体统地撕骂,你是训自家孩子呢还是训两位小殿下呢?”
董氏直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本宫刚远远听到你们说什么灭了,丫头,你说什么灭了?嗯?”最后上挑的一个“嗯”字如刺出一柄无形的刀斧一般,瞬间使整个气氛变得压迫起来。
玲儿看着宁康投来的肃杀眼神,打了一个哆嗦,身子一软,彻底吓得六神无主了。她敢冲着未成年的李五公主大吼大骂,然而借她十个胆,也不敢冒犯眼前这位势力雄厚的宁康公主。
董氏冷汗直下,磕头道:“公主殿下饶命,小女只是——”
“是在跟我们玩呢。”李五赶紧打断董氏的话,玲儿说的那些话,她听了生气一会也就算了,可是要让宁康公主听到,依着她素来的性子行事,这玲儿是肯定活不了了。
“玲儿和海连陪我们玩,我就赏了他们一碗肉羹汤,没想到玲儿不小心打翻了,奶媪心疼食物就训斥了几句,什么事都没有。”
宁康公主看向围护董氏母女的李五:“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姑母,我们就是在玩呢。”
宁康公主看向自己的儿子,鹏奴本就是事不关己地看戏,此刻见李五维护董氏母女,忙帮她道:“娘,我们真的是在玩呢,你别老摆架子,吓坏他俩,他俩就不肯陪我们玩游戏了。”
宁康公主站得远,加上哭闹声太大,并未十分确定从那披头散发的贱丫头嘴里出来的是不是“大唐灭了”这四个字。若真是这四个字,将眼前这一对母女活活打死都不为过,不过现在自己的儿子和李五都围护着两人,她也就不便发作,于是道:“那就是本宫听错了。本宫本来是接鹏奴回去休息,现在看来董氏你伺候两位小殿下实在太不上心,五儿和十一就一并接到本宫身边照顾着。”
李五一听慌了,看到宁康公主直接指挥起两名侍卫搬东西,忙道:“姑母,这一路都是奶媪照顾着五儿和十一,她对我们尽心尽力,五儿不想跟她分开,让奶媪继续照顾我们吧。”
宁康公主此前队伍会合时便有要将李五与李十一接到身边安置的想法,李五她执意不肯,她体谅这两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便也不逆她的意,加上看那董氏照顾得还算尽心,便将这事放到了一边。如今看到这一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母女留在李五身边伺候,
如今逃亡路上,许多逆仆胆大欺主的事情时有发生,更何况李平和李文治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哪能镇得住像董氏这样有身份的奴婢,加上董氏又带着自己的儿女,为了自己的儿女苛待了两个小殿下也不是不可能的。若不是车队正好在路上撞见,这两孩子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形呢。
是以不管她如何说,直接派人将他俩的起居用物搬到了前面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