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哪天了,他开车途经理工大附近,想找她吃顿饭,拿起手机,斟酌半晌,终究作罢。
他不想打扰她,更不希望她带着“欠钱”的压力诚惶诚恐地应付他。
相信吗,债权人怕债务人为难,不敢主动接触,唯恐一条短信,一个电话,会令对方坐立难安。
这感觉让他恍惚间起父亲,那时父亲有心想要资助阿玉的儿子出国读书,但又怕唐突开口,伤害人家自尊,于是竟然自我纠结许久,辗转让他去向阿玉说明。
当时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太奇怪了不是吗?但现在他明白了,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啊,游今萧,呵,游今萧,看看她发的短信,说好听点儿叫懂事,不好听就是生分、客套。这姑娘有一种天生的本领,能把一切暧昧扼杀在萌芽阶段,毫无情趣可言。
想到这里,周措莫名笑了笑,随手将手机放在一旁,懒得再看。
已入深秋,这几日持续降温,周琰小朋友精神蔫蔫儿的,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有点流鼻涕,到中午一点,周措忽然接到裴若的来电,让他去学校接人。
“刚才老师打电话,说琰琰发烧了,很不舒服,你赶紧带她去医院看看。”裴若急说:“我跟慧妮现在在芽山,赶回去得一个钟头,你先去学校接她,我一会儿就来。”
彼时周措正和安华在一处吃饭,接完电话便开车往学校去。
安华一同前往,建议说:“叫上你们家阿琴吧,我们两个大男人懂什么呢。”
“阿琴家里有事,这两天请假。”周措说:“只是带小朋友看病而已,用不着三个大人。”
安华“唉”一声:“小孩子最难哄了,一打针就哭,男孩儿倒好,不听话还能吼一顿,小姑娘可不行。”
周措笑:“放心,琰琰很乖,很少哭的。”
安华却道:“太懂事也不好,小孩儿就该天真烂漫,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否则心思太敏感,会活得很累。”
周措闻言不语,轻声叹了口气。到学校,老师已经把周琰送出来,周措用外套将她裹住,探了探额头:“是有点热。”又问:“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咳嗽?”
“头晕,”周琰抓抓脑袋,紧接着问:“妈妈呢?”
“妈妈在外地,一会儿就过来。”
安华笑:“完了,这丫头也觉得咱们不靠谱,想找妈妈呢。”
周措面无波澜:“上车吧,先去看医生。”
说着拉开车门,牵她进去,安华道:“你这车没有装安全座椅啊。”
周措“嗯”一声:“她通常坐裴若的车。”
安华笑道:“琰琰,还是叔叔保护你吧,可怜的娃娃。”
于是,周措一路听见安华在后面碎碎叨叨,企图与周琰变成好朋友。
“听说你弹钢琴很厉害,是吗?”
“不厉害,钢琴很难,”小姑娘咳嗽几声,老实说:“可是妈妈希望我能学好。”
“那你自己喜欢吗?”
“嗯……”
安华哈哈一笑:“迟疑了,就是不太喜欢。”
周琰也跟着傻笑。
他又说:“改天叔叔带你去户外攀岩,很好玩儿的,比傻坐着弹琴好玩多了。”
“我喜欢攀岩,”周琰窝在座椅里,声音细小:“可是得问过妈妈才行。”
安华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指道:“那为什么不问爸爸呢?”
小姑娘愣愣的,显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周措闻言从后视镜里撇了一眼,说:“我当然支持。”
“你支持没用,”安华笑:“还是需要裴若同意才行。”
说着话,不多时,三人来到医院,安华带周琰去儿科急诊,周措排队挂号,再排队看医生,接着缴费验血、输液,扎针的时候安华在她旁边按住自己的眼睛,逗说:“我最怕针头了,不行,我不能看。”
小姑娘也很害怕,带着哭腔说:“可又不是扎你呀。”
“不,你不知道,”他说:“我小时候特别顽皮,特别捣蛋,有一次把人家的车窗砸坏了,我爸当场发怒,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揍我,谁知那棍上有钉子,一下扎中我的臀部,把我扎懵了,我爸也懵了,从那以后我看见钉子或者针头就害怕,浑身冒冷汗。”
周琰听得愣愣的,护士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多钟头以后,周琰打完点滴,拿了药,这就准备回家了。裴若却在这时赶到医院,身旁跟着方慧妮,几人在停车场碰见,安华笑着抬手打招呼,方慧妮也笑道:“阿措,好久不见了。”
他笑了下,点头示意。
裴若抱住琰琰,手掌覆盖她的额头:“还烧吗?”
“已经好些了,”周措说:“再吃两天药应该没事。”
裴若闻言抬头打量他一眼,然后别开视线:“辛苦你了,在医院干坐着陪了几个小时。”
周措怪道:“有什么辛苦的?”
这时安华插嘴问裴若:“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跟慧妮在芽山呢。”她答。
“去芽山做什么?”
方慧妮接话:“那边有一家非常棒的西餐厅,做得特别好,我们过去取取经呗。”
“原来你想开西餐厅,”安华笑着拉长声音:“你行不行啊,金丝雀?”
裴若瞪了他一眼,不搭理,转头问周措:“你还回公司吗?”
周措低头看表:“可能还得去一趟。”
“哦。”裴若牵周琰上车:“那我们先走了。”
周措忽然想起什么:“让安华和你们一起走吧,比较顺路,我约了客人,时间快到了。”
裴若闻言撇向安华:“怎么,你自己没开车?”
他哭笑不得:“算了,我还是打计程车吧,记住你们两口子了。”
方慧妮忍俊不禁,一掌拍他的肩:“拜托,别装可怜了好不好?”
几人说笑几句,各自上车,分道而去。
第18章
周琰上车以后睡着了。
裴若先送方慧妮到家,然后再送安华。
车厢里很静, 依稀能听见孩子沉沉的呼吸声, 他坐在旁边,从后视镜里看着裴若的眉眼, 忽而开口, 道:“我记得芽山离忘江不远,赶回来好像用不着两个多小时。”
裴若淡淡“哦”一声:“对,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是吗,”他随意莞尔:“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裴若眉尖微蹙,见他一副懒散戏弄的表情, 心下讨厌,瞪一眼,抬手掰开后视镜,不予理睬。安华看她生气,倒觉得有趣:“开个玩笑而已,怎么会呢,你可是琰琰的妈妈。”
她抿了抿嘴, 僵着脸,直言道:“对, 我就是故意的, 你告诉周措去吧。”
安华挑眉:“为什么?”
“原本是要立刻赶回来的, ”她说:“但是慧妮提醒我, 何不借此让周措体验一下带孩子的辛苦呢?正好让他们父女增进一下感情,一举两得的事儿。”
安华“哦”一声:“所以你们就找个地方坐着, 喝喝咖啡,等周琰打完点滴再刚好出现?”
裴若闻言立刻垮下脸,想要发作,生生按捺片刻,僵硬道:“没有,我们一直在停车场。”
安华又“哦”一声,思忖道:“其实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诉周措,不必这样拐弯子。”
“我觉得有些事情还得靠引导和自觉,如果我不说,他就不做,那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裴若有点急躁:“我和你讲不清楚,你又没结婚,能懂什么?”
安华笑:“如果结婚都过得像你们这样,还是不结的好。”他眼波转动,忽而开口:“别怪我多嘴,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这下裴若当真又气又臊,满脸涨红:“什么意思?关你什么事?”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下一跳,咬咬唇:“周措跟你说什么了?他想干什么?”
安华忙抬手:“嘿,别紧张,我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他身体微微前倾,偏头笑看她:“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啊,脸都气红了。”
裴若恼羞成怒,嘴也变得笨拙起来,但并不是全然拿他没有办法,直接停了车,冷声说:“你到了,可以下去了。”
安华望向窗外:“没有啊。”
她挑眉轻哼:“我觉得你到了。”
他盯着她得意的样子,心里并不介怀,反倒顺从地推开门:“好吧,我们改天再见。”
安华站在路边惬意地挥手,她瞪了眼后视镜,绝尘而去。
晚上周措回家,一室幽暗,周琰睡了,裴若也睡了,阿琴不在,连做宵夜的人都没有。
他走进琰琰的卧室,探探孩子的额头,再把被角掖好,然后轻声离开。
回房换衣服,洗澡,出来看见裴若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刷手机。
此时不过九点半,他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睡?”
裴若没有回答,也没抬眼,只是“嗯”了一声。
周措见她摆脸色,心下不以为然,也懒得询问缘由,反正这位太太总是时常不高兴的。
他自顾穿上衣服,走到客厅沙发落座。
独自看了会儿体育赛事,中场休息,他百无聊赖地换台,随手搜进本地一个频道,正在播放情感调解节目,“忘江夜话”,大约是讲家庭纠纷,婚恋矛盾,情感危机之类的,琐碎至极,他正要换台,这时镜头转向其中一位当事人,他双眼稍稍眯起,动作不由得顿住了。
什么意思?
难道他眼花了吗?
周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电视里,演播厅的正中央,两张红椅,两名当事人,一位主持人,舞台两侧坐着数位评论员、观察员,以及一名律师。
当事男子化名小高,露脸出境,少年清瘦,长得颇为醒目;女子化名小夏,戴着墨镜与鸭舌帽,遮挡半张脸,周措看了好几眼才敢确认是谁。
好样的,游今萧,竟然跑到电视上去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节目里说,这是一对小情侣,原本准备结婚了,但因为彩礼问题,双方家庭闹得不欢而散,小高放不下这段感情,企图挽回,于是来到节目,希望小夏给他几年时间,挣到一车一房就能娶她了。但小夏说父母身体不好,之前已经被气到住院,她不敢再惹他们动怒。
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渲染着,什么“苦命鸳鸯”,“造化弄人”,小高随之按住额头抽噎起来,哀痛不能自已,小夏始终木着脸,扯扯嘴角,也想试着哭一哭,但有自知之明,很快放弃了。
周措看到这里实在哭笑不得,拿起手机编辑短信:
“你什么时候谈了一场恋爱,还差点结婚?”
发出去,没过一会儿,那边回复:“什么?”
“忘江夜话。”
这次等得稍微有点久,他起身走到阳台,带上门,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
“喂,周总,”今萧说:“我正在回你的短信。”
他窝进大藤椅里,双腿交叠,胳膊搭着扶手,姿态惬意的模样,道:“可以跟我聊聊么,那是什么情况?”
今萧斟酌言辞,有点迟疑:“那个节目是假的,我是去当托儿。”
“托儿?”
“嗯,有劳务费,三千一期。”
周措恍然大悟:“所以那个男孩儿你不认识?”
“认识,我们是同学,他介绍我去的。”今萧说:“我签了一家文化公司,一年合约,他们承诺每月至少排四次通告,就是类似这样的活儿,和做兼职差不多。”
周措觉得好笑:“比如呢?哪种活儿?”
今萧思索着:“比如明星商演,选秀直播,室内节目,需要粉丝和群众,就会选人去凑数,”她似乎感到不好意思,清咳一声:“还有一些礼仪模特之类的。”
周措忍俊不禁,捏捏眉心,哑声浅笑:“我想起来了,博览中心下个月有国际车展,你会去吗?”
今萧说:“我有去面试,但没有通过。”
“为什么?”他不解:“你很漂亮。”
今萧愣了愣,稍待片刻,镇定地回答:“漂亮的人太多了,我条件没那么出众,而且身高也不够。”
他不置可否,手指若有似无地轻敲藤椅,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记得你是采河县人,对吗?”
“是。”
“我有一个朋友,一直想去你们那儿的平沙古镇看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们做向导。”
今萧说:“没问题,就是上次说的那位外国客人吗?”
周措微愣:“不是,那个人……应该不来了。”
今萧也愣怔,似有了然,淡淡的:“哦,这样啊。”
周措略显尴尬地清咳一声:“明天周五,我们周六早上出发吧。”
她没有异议:“好。”
话音落下,莫名的,两人就此沉默起来。他不挂断,也不出声,好似故意捉弄她,任由这尴尬的空白蔓延在两人之间,持续时间越长,某种意味愈发猖獗,今萧感到诡异无措,最后实在熬不住,率先打破这氛围:“周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