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关而建的关前村也随朝代更迭,从拥有最大互市的繁荣之地没落成不过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庄。
若说有什么能令人追忆起此处往昔峥嵘,除却仍巍然屹立的长城关卡,就是当年商旅往来频繁时修建的高达四层、能容百名住客的关前客栈。
其姝一行人今晚便在此投栈。
先行的玄衣卫已将客栈包下。
最高一层天字号上房五间,尚家母女三人住两间,其沛与裴子昂各一间,余下一间用来放置皇帝赐给尚太夫人的寿礼。往下三层的普通客房分配给尚家随行家仆以及玄衣卫众。真算起人头来是不够住的,好在需有人上夜伺候、轮班守卫,倒也勉强挤得下。
其姝梳洗用饭后,征得谢氏同意,请了其沛陪她去巡铺。
她的铺子其实是一道考题。
尚永泰独子早逝,偌大家业眼看无人继承,便决定培养女儿们做守灶女。
过程中当然少不得实践,每每以三年为期,出个题目,让她们分别出手应对。胜出者可陪在他身边参与隆盛票号三年一次的大合帐——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经验。
去年起的新题目是以一万两银子为本金,经营获利,利最高者为胜。
一万两看似很多,足够一般庄户人家一辈子的嚼用。但在如京都这样的首善之地,或是金陵、苏杭之类的繁华府城,连一间地段普通的店铺都盘不下来,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其姝另辟蹊径,选中与家族颇有渊源的关前村,以四千两买下荒废多年的互市遗址,花两千两整修重建,再以中转站的名义招揽商家,将新建的店铺租出。凡租赁她名下店铺的商家,货运可以比市面便宜二成价格托于遥城镖局——只比隆盛票号享受的价格多一成。
别小看这两成运费。
近年来自西戎、北戎以及比此两国更西更北的泰西、罗刹的货物十分受大夏人青睐,在边境互市购置外来货品类繁多、物美价廉,可若往中原腹地却很难见到,就算有也贵似天价,皆因运费高昂所累。
有了这两成运费折扣,同样的货物售价便比同行低,优势突出,自然受商人欢迎。还有小商人以一成运费为酬,将自己需要的货物托于租赁其姝商铺的商人同运。关前村本地人少,商铺贩售对象多是来往旅客,客源不稳定。久而久之,反倒是二次托运的生意赚得更多。
如此一来,原本有些质疑销路,仍在观望的也开始出价抢租商铺,租金节节高升,其姝赚得盆满钵满。
是以她只自留了两间铺子来经营,贩卖西域宝石、玉石与珍玩首饰等,利润与租金所得相距甚远,不过玩耍而已。
尚永泰对女儿这份答卷评价为:“小奸巨滑,得己真传。”
其姝如今看来,对彼时尚未重生、真正十一岁的自己也颇为佩服。
市场建于高台,堂兄妹两人拾阶而上,未见到想象中热闹熙攘的景象,满目冷寂,人影也不见一个,甚至好些店铺门前都挂着“中秋歇业”的牌子。
其沛咋舌,“才八月初就开始中秋歇业?莫不是要歇到月尾去?其姝,你这里就这么好赚?竟把人养得比我还懒散……”
其姝刚要说话,就见裴子昂带领两名侍卫迎面走来。
他显然梳洗过,换了身鸦青色曳撒,同色六合帽的帽檐上缀着三指宽的琥珀。侍卫手持的羊角灯笼火光明亮,照得曳撒上金线织就的云纹流光溢彩般,更衬得他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裴子昂风一样刮到近前,略向其沛点头致意,便转向其姝,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说:“我想问五姑娘借一间铺子办事。”
嘴上说借,用的却是陈述句,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更像是命令。
其姝气结,不知怎地竟扬起下巴,“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借,我就要借吗?”
裴子昂浓眉微挑,非但不生气,还很赞同似的,“说得有道理,不如我们一样换一样。”
言毕手掌一翻,三颗弹丸赫然摊在掌心。
“这本来就是我的!”
其姝劈手去夺,裴子昂手一握,举臂扬过头顶。
她还没他肩膀高,这下就是跳起来也够不到了。
偏偏其姝不认输,连着跳了好几下,折腾得小脸红扑扑的,模样可爱,逗得其沛连几名侍卫都笑起来。
裴子昂也在笑,面上得意又张狂,余光一直觑着空场上的店铺。眼见伙计们进进出出,将店门前的灯笼全点亮了,这才放下手臂。手掌依旧握成拳,没有半点打算把弹丸还给她的意思。
当着这么多人,其姝不敢去掰他手掌,只能讪讪地站在那儿。
弹丸她多得是,火铳也重新填满了,可心里就是不服气,一径鼓着脸瞪他。
裴子昂笑意微敛,重提原先的话题,“我需要那间店铺屋舍结构最简单,店内雇用人数最少。”这一回声音压得很低,犹如耳语。
谁答应借给他了?
真是不要脸!
其姝偏着脸不吭声。
裴子昂见状敛了笑意,面沉如水。
说什么守灶女精明能干、不输男子,在他看来未免言过其实。眼前这一只就是样板——不过是个骄纵任性、鲁莽冲动的小丫头。
若非此次护送御赐寿礼只是铺垫,实则身负皇命,有求于尚四老爷尚永泰,裴子昂根本不耐烦与她周旋。
心有不豫,说话时不自觉选了最吓唬人的那一层意思:“此间不太平,你若不配合,只怕明日没机会活着离开。”
“啊?”其姝果然瞪大双眸,又惊又急,“怎么……怎么不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尚其姝: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借,我就要借吗?
裴子昂: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尚其姝: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裴子昂:我怎么不记得o(╯□╰)o
第3章 救命一击
裴子昂轻声道:“来时路上,你可注意过路旁的庄稼?如今正是高粱成熟时,沿途到处可见忙着收割的农人,反而靠近此处的大片田地不见人踪。”
如果受人力物力所限,或许会有大片农地荒芜,但没有耗费数月时间播种耕耘,待成熟后不去收割的道理。
白做工,只投入不收获,不是傻得彻底就是不愁金银。农人没有家底,全靠粮食换取生活所需,断不该如此。
其姝一颗心砰砰猛跳,却故意唱反调,“会不会是家中田地太多,来不及收割?”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裴子昂倒是没有反驳,“我原也做如是想。”
所以他本来虽发现不妥,却没打算管,直到听说此处是尚家产业,才打算一探究竟,或许可以因此卖份人情。
“进关前村后,见那些村民乃至客栈伙计,无论男女皆腰背挺直、步伐平稳均匀,明显身有武功,绝不会是一般靠天吃饭的农人百姓。且整个村子不见一只狗,店铺又歇业得不是时候,总之处处不寻常。便将先前登高观察的按记忆画出,使人以买地为名到前后几个村子打探过,果然那些无人管照的庄稼地全是这里农家所有。”
其沛是为照顾四婶与堂妹而来,听到此处悚然变色,“至谦兄,你的意思是……村子被强人所占?”
裴子昂摇头,“强人所图不过钱财,大多不会固定在一地行事。就算有老窝,也藏在深山里,万没有敢在官道通达之处屠村占据的道理。适才客栈里那些伙计待客如常,茶水饮食中也都没有加料,显然是要隐匿身份,不图钱财。至于究竟所图为何……我正打算问一问五姑娘铺子里如今扮作掌柜伙计的贼人。”
“这可不是玩笑的时候,”其沛正色对其姝道,“乖乖的与至谦兄配合一番,回头让他请你吃好吃的。”
她又不是小孩子,整天惦记着好吃的!
其姝满心不悦,什么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换了,裴子昂实在言过其实。
上辈子明明一切如常,店租准时入账,她铺子的掌柜也每月按时送信来汇报经营状况,直到北戎铁蹄南下,晋北一带全部沦陷。
可其姝有自己的打算。
前世这时她已输了三姐其婕一次,并非技不如人,全因沉不住气与扬州知府家的姑娘闹了矛盾,被爹爹知道扣了分数。
她本对做不做得成守灶女没什么想法,可若还如从前那般懵懵懂懂,又凭什么让爹爹相信她口中关于家族命运的大事。
所以这些铺子绝不能出事。
无论裴子昂的推测对错与否,去探一探究竟总不会吃亏。
主意已定,其姝爽快道:“从南边石阶数起,靠西侧第七间,是我的首饰铺。”
不像一般商铺林立的街道呈细长型,高台上这片场地是十分宽阔的正方形,店铺沿东西两边所建,为了赶集日从各处赶来的小商贩摆摊方便,两排店铺中间的空地宽足有十几丈。他们所站的位置是广场中央,视野开阔,店铺相隔又远,只要声音略低,其实完全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但其姝还是踮起脚尖,为了离裴子昂近些,说话声音可以更小。
他对她来说实在太高大,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他耳际,这令其姝站立不稳,娇小的身体前后晃动,几乎快要摔倒。
裴子昂抬手,轻托在她肘间。
“前堂为铺面,后堂两分,南为起居,北为账房,这是明。两间之中,夹有暗室,用以存放极贵重的珠宝,宽一丈,长三丈,足够审讯之用,不怕被邻人听到。起居间窗外是后院,设有灶间与后门。”其姝努力回忆图纸。
少女声音娇柔,如微风轻拂耳际,带着一股甜香,纯清幽远,缕缕钻入鼻间,仿佛埋进一只银丝,轻拉缓动,蹭得人心痒失神。
“因店铺售卖的货物贵重,门窗皆为特制,刀兵不能穿透,防有强人闯入抢夺,就算万一被发现不妥,一时也不需担心外间进攻。”
细致的考虑将裴子昂心思拉回正轨,“多谢五姑娘告知,你请随丰泽一起回客栈等候,那里有百名玄衣卫在,就算发生争斗也能保你们一家人安全退走。”
其沛应声道:“那就劳烦至谦兄了。”说罢便催促其姝离开。
若不是怕被店铺里潜伏的人看出异样,他恨不得直接将小堂妹拖走。
谁知其姝竟不肯。
“我要和你一起去。姑娘家买东西惯常精挑细选,总是拿不定主意,越看越犹豫纠结,如此便能让店中人都围着我们打转,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的人就可以顺利从后院进来,攻其不备。”
“不行,太危险了!”其沛第一个反对。
其姝像没听到似的,握紧腰间荷包,加快语速,“那些人若有古怪,怕人看穿,戒心肯定高。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看起来身份也不会太低,在你们当中应是受到保护的人。按常理,如果你们认为某处是险境,自然不会带上我。换言之,把我带了去,你们便没觉得那间铺子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为防止过早暴露身份,他们断不会见人就杀,而是尽量扮作一切如常。只要不让他们起疑,那我们挑选首饰时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裴子昂年纪轻轻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先在西北战事中立了大功,又被派了玄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肯定不是无脑冒进之人。其姝相信他安排的人手足以制服店内众人。只要挑选首饰时不出意外,等玄衣卫进来后她一定安全无虞。
她一句又一句,入情入理,令人无法反驳。
裴子昂那些或骄傲、或客套、或逗弄的笑意消失无踪,如玉的面庞上露出两人相遇以来最严肃正经的表情,“尚姑娘不愧是定北侯后人,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子昂佩服。”
这便是答应带她同去了。
其沛担心堂妹,也欲同往。
可他不识武艺,遇险时不但不能保护其姝,反而会给裴子昂等人再添多一重累赘,最终还是被劝得打消了念头,与学晓开启暗门方法的侍卫袁潇一同返回客栈。
“走吧。”裴子昂做个手势,示意其姝动身。
“等等。”她拉住他衣袖,从荷包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去。
那是一枚玉戒,戒圈顶连着同块玉石雕出的绿叶,向上托起粉宝雕成的拇指肚大小的蜜桃。用料与雕工都极精致,但这形象……怎么也脱不开小孩子才能欣赏的幼稚趣味。
裴子昂唇角不由再次噙上一丝笑。
要办大事,其姝决定不与他计较,正色道:“这里的铺子我从没来过,一切事物皆有管事代为置办。所以与掌柜以信物相约,认物不认人,你戴起来,进门时正好试他一试。”
裴子昂一欣然接过,戴在手上。
来到其姝名下的首饰铺子前,果见门上贴着中秋歇业的通知。
裴子昂命人上前敲门,等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店门打开一条缝,有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耷拉着一双三角眼不耐烦地赶客:“没看见写着歇业呢,走吧走吧!”
裴子昂看向其姝,促狭道:“妹妹,人家不卖,哥哥也没办法,走吧。”
其姝小嘴一噘,不依不饶,“我不管,你怎么会没办法,我就是要逛首饰铺子!”
说完再拧着腰跺两下脚,把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扮得入木三分。
裴子昂满脸无奈,好声好气地求那三角眼,“这位兄弟,通融通融吧,我家妹子看上什么,我都付双倍价钱。”
眼见对方并不松口,索性再往上加,“三倍!”
冤大头送上门,别说节日歇业,就是正生孩子也得塞回去先宰了肥羊再说。
三角眼开门迎客,安排他们坐在前堂桌前,返身关了铺门,又请出掌柜,再到柜台后面立柜里取出各色首饰摆上桌来。
过程中裴子昂一直状似无意地把玩戴在大拇指上玉戒,可惜两人皆视若无睹。
千般推演也抵不过身临其境,其姝紧张得双手在桌下紧攥成拳。
裴子昂见状,探手过来,在她小臂上轻拍两下以示安慰。隔着一层衣袖,并没有肌肤相亲,其姝仍仿佛感觉到一股力量涌进身体,瞬间踏实许多。
她松开拳头,开始挑剔面前的首饰。
铺子本就是她的,经营方式与进货种类的大方向都是她定的,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其中的优势与劣势。西域诸国的首饰,论工艺精巧与匠心别致皆与夏国所产的不能相比,顾客大多图的是新鲜野趣。但当地盛产宝石,用料相似的镶宝饰物,价格比夏国低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