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三角眼的声音吗?
其姝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张大眼眸从指缝里往外看——哪里有什么三角眼,是裴子昂双唇一张一合,“我们连镇店之宝都拿出来给你选了,怎么会没有诚意做生意。”
清咳一声后又换做假掌柜,“就是,客官可不要乱说,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家。今日招待不周,客官看中了什么,都给您打个折扣。”继而扬声道,“我这儿忙着呢,天塌了也明天再说。”
不止声音语气,连两人说话时不尽相同的口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话音落后不久,就听到门外脚步轻响,踢踢踏踏逐渐远去。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裴子昂点了两人从后面出去暗中察探。
直到得到回报,那人确实已离去,这才命令大家依先前安排行动。
等在客栈里的玄衣卫们正轮班用饭,一楼大堂开了三大桌,笑语喧哗不绝于耳,一派升平景象。
因客官们全不准人近身服侍,两名“小二”肩上搭着毛巾,百无聊赖地抱着手站在角落里。
其姝三人进来时,就见他们一脸热情地迎过来。
裴子昂身上有伤,但披风一裹,外表看不出异样。
杨启随手点了一名帽子略歪的“小二”打热水上二楼。
热水送进屋,人也被扣下。
一番大刑,问清楚客栈内人手数目与位置,便咔嚓一刀送了命。
三楼天字一号房内,一楼的喧哗声早已停歇,尚其沛翘腿坐在罗汉榻上品茶,不时略带紧张地搓手。
谢氏端正地坐在榻桌另侧,手里抓着一串念珠,心中默念经文。其婉坐在嫡母身旁的鼓凳上,她怕得不行,全身发抖,好几次险些将茶盏脱手跌落。
其姝推开窗,外面漆黑一片,远处灯火点点,像天上的星,忽明忽灭。
偶尔似乎有响动传来,待侧耳细听,却只余静寂,压抑得令人坐立难安。
她走到屏风外面,问坐在条案前写信的裴子昂:“你说……北戎王若是知道他的人全军覆灭,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开战?”
这怎么说得准呢。
打起仗来一切都讲究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计划随时随地会有变化。
见裴子昂静默不语,其姝更急,“我们连夜赶回平城,明日一早就举家离开?”
这可不行!
如今距乔太夫人寿辰整日不到半月,许多从外地赶来贺寿的官员勋贵们已住进平城。如果尚家忽然离开,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出了事。
别说这场仗还不一定打不打得起来,就是真有战事,也最忌讳人心先乱。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裴子昂平淡地说,“他们会绑了掌柜瞒天过海,咱们难道不会?”
“那可以瞒多久呢?”其姝追问,“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北戎人布置时肯定也觉得天衣无缝,还不是被你瞧出破绽。”
“我这都写好了。”裴子昂将信塞进信封,“八百里加急,一封回京,一封送给平城总兵,前者不过两三日,后者最迟明日天亮前,便会有对策。”
他叫来杨启,命他安排送信事宜,又吩咐选出十人善后,在大队离开后防火烧村,掩盖痕迹。
其姝本已回到屏风后,听到对话又冒出头来,“烧村?你连我的铺子也要烧吗?”
考卷都烧了,还妄想金榜题名中状元?
连输两场,她凭什么让爹爹改变对她的看法,进而相信她说的那些事?
裴子昂微有不悦。
其姝的性子他已摸出大概,聪明果敢算得上一等一,就是没什么城府,遇事易冲动,也不大会看眼色。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不但不惹人讨厌,反像小猫一般傲娇可爱,无事时忍不住就想逗上一逗。。
不过,病犯在他做正经事时,实在有点烦。
看在一枪救命的份上,他耐着性子解释,“戎人在这里十几天了,咱们可没这功夫慢慢处理尸体,一把火烧焦了,就是有人路过也看不出异样。”
其姝轻声求他,“可不可以把铺子里的尸首搬到村舍去?要是人手不够,我可以叫家丁帮忙。”
裴子昂叫她气笑了,“没着火的屋子里的人,一个不落的跑到着火的屋子里去被烧焦,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谢氏怕女儿误了玄衣卫的正事,托其沛过去打个圆场,将人拖了回来。
直到登上马车离开关前村时,其姝仍然闷闷不乐。她依在窗前,梳着丫髻的小脑袋整个探出窗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村落方向。
玄衣卫做事讲究效率,早将农舍、客栈和店铺内储存的菜油翻出来泼洒在各处,寻着风向从村落最西边点燃了草垛。
赤红的火苗随风高涨,遥遥映在其姝水亮的双眸中,映红了她委屈哒哒的小脸。
裴子昂看着有些不忍心,到底是他一把火烧得人家倾家荡产,于是策马上前,柔声道:“你的本金我赔给你。”
谁稀罕那点钱呢!
她的铺子可是会生金蛋的鸡!
如今鸡飞蛋打不算,还乱了她的计划,闹得尚家一家子更加前途未卜。
其姝越想越生气,也不知哪辈子欠了裴子昂,今生救他一命还不够还!
她“哼”一声,缩回车里,拉紧窗帷不理他。
裴子昂诚心诚意,并不因碰了钉子就改变主意。
到达平城后,面见乔太夫人时再次提出赔偿其姝之事。
不想谢氏因婆母对尚永泰行事总有微词,请示出门时,只说带孩子们散散心,并未提及目的地是其姝名下私产。
裴子昂本是好心,却无意中将其姝母女出卖。
乔太夫人当然不会对着一个外人多说什么,可当天晚膳前,便对着聚到万福堂的谢氏等人发作起来。
“其婉的婚期已定,接下来也该快点把其婕的事议一议,毕竟其姿与她同年,若姐姐的婚事说得迟了,妹妹也要耽搁下来。”
其姿是三老爷尚永康的独生女,堂姐妹间排行第四。尚永康是庶出的,为人又没什么出息,乔太夫人对他一房人虽不曾苛待,却也不会多上心。
谢氏一听就知道婆婆话里有话,若是旁的事,她或许会顺着太夫人的意思。可涉及到孩子们的婚事,一来她不能不与丈夫商议,二来她也有私心。
做守灶女继承家业,说起来似乎格外风光,内里辛酸只有自家人才知道。
辛苦操劳不用说,就连成亲也得招赘——有本事有骨气的男人怎么可能愿意做赘婿。
谢氏舍不得亲生的宝贝受这份罪,可若其婕就此议了婚事,那她的其姝不做守灶女也不行了。
其实尚家人人都清楚乔太夫人做不了尚永泰的主,他嫁哪个女儿,把女儿嫁给谁,她说的话不算数。但涉及其姝一辈子的大事,谢氏关心则乱,忍不住解释道:“相公的意思是其婉性子弱,脑筋也不如妹妹们灵活,所以……”
所以认为她不适合做守灶女,这才说了亲事。其婕与其姝之间胜负仍未分出。
话还没说完,就被乔太夫人打断,“所以什么?我向来就说老四不靠谱,培养什么守灶女,男人女人怎么可能一样。其沛结交六郡王,外面的人说起来也是肝胆相照,英雄相惜。换了其姝和那些军卫混在一起,叫人知道了,名声还要不要。”
被点名的其姝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小嘴紧抿,手里樱粉色的杭绸帕子被绞得满是褶皱。
她得忍住,铺子一把火烧了,要想赢三姐,就得从原来丢分的性情一项上找回场子,决不能冲动。
谢氏少不得为女儿分辩几句:“其姝年纪还小,六郡王又是表兄。”年长的堂兄、表兄带年幼的妹妹出门玩耍,是十分正常的,不会惹人非议。
乔太夫人本就恼火着,见儿媳接连顶撞她,更是怒不可遏,“女儿是你们的,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我老太婆管不了。不过老四这人,从小看着比他兄长们聪明伶俐,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有官不做偏要经商,有其沛在这儿他偏不过继!每每气得我什么似的!忤逆不孝,行事偏激,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罚他独子早逝,断子绝孙!”
此话实在过分,屋子里顿时隐隐响起几下抽气声。
其姝眼里唰一下闪起火苗,再也忍不住插嘴还击,“二姑姑死时不到十五岁,未及笄,未说亲,连祖坟都不能入,比五哥去时更惨。按祖母的说法,老天爷这样惩罚您,又是因为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倾家荡产姝:烧了我的铺子,你快赔钱赔钱赔钱!!!
债多不愁昂:这是我的俸禄卡,密码za2qs,以后家里钱怎么花都你说了算(*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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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有相似
这回连抽气声都听不见了,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其婉拼命扯妹妹的袖子,可其姝完全不理,连珠箭似的嗖嗖嗖把话放完,吓得她全身瘫软,几乎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老夫人果然大为光火,拍着桌子呵斥:“你……混账东西!来人!”
眼看要上家法,其沛忙出面解围。
“祖母,既然我早晚要过继给四叔,那四房的妹妹们便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小五出言不逊,顶撞祖母,我这就把她带出去狠狠地罚,罚她没得用晚膳!”
身为幺孙的其沛向来最得老夫人偏爱,是以对这明显袒护其姝的说辞,她并未立刻反驳。
其沛趁机将小堂妹拖出了万福堂,一起在二房小厨房点了一顿随心所欲的晚膳。
其姝拍着撑得滚圆的肚子回房时,乔太夫人对孙女惩罚也传达到来——五姑娘年纪幼小,性情浮躁不懂贞静,从明日起每日早饭后至万福堂小佛堂礼佛一个时辰。
这是没得讨价还价的事情,再不情愿,翌日也得按时前去。
吸取了昨日教训,其姝在小佛堂时乖巧无比,话不多说,眼不多看,让跪就跪,让拜便拜,谁知仍未避免祖母的挑剔。
乔太夫人嫌她带来侍候的人太多。
侯府里各人吃穿用度皆有例可依,伺候的下人有多少不是其姝说了算。她少不得为自己分辩几句。
偏乔太夫人道理最多,“你如今是在礼佛,捡佛豆时有人捧着钵作陪,上香时有人点好了举着,你只管往香炉里一插,还谈什么诚心。”
她是来领罚的,又不是真心礼佛,谁在乎诚不诚心呢。
不过,违逆祖母要受罚,其姝吃一堑长一智,自然不会再犯。
第二天去时,她便没带人,光杆司令一个,事事亲力亲为。
乔太夫人仍然不满意,又嫌她“好好的大家闺秀出门竟然没人跟着,知道的是你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苛待了你。”
其姝左耳入右耳出,垂首盯着鞋尖上的南珠,心道:这珠子有点小,光泽也不够好,要换更好的。哎呦,今天肚子怎么老是隐隐抽痛。
乔太夫人见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小腹,以为是饿了,正好她也说累了,便吩咐庄妈妈带其姝去厢房用点心。
庄嬷嬷是乔太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一路从大丫鬟到乳娘,又到管事妈妈,甚得信重,做人做事自有一套章法。
她安排好其姝,转身便领了其姿来,让小姐妹两个说话作伴。
温热的羊奶一落肚,其姝只觉通体舒泰,从早起就困扰着她的腹痛也减轻许多。
其姿见她面色好转,十分巧妙地开口道:“祖母真是偏心,见你饿了才肯给我加点心,说是说我的,还不都是叨你光。”
定北侯府百年世家,规矩多且重,嫡庶之分便是其一。
这一代的女孩里,只有同为谢氏所出的大姑娘其娴和五姑娘其姝是真正的嫡女,二姑娘其婉与三姑娘其婕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至于其姿,虽是三老爷的嫡女,可尚永康本人是庶子,他的子女一应待遇皆与嫡房庶出相同。
其娴比妹妹们大了十几岁,又少年早夭,其姝几个根本连她面也未见过,姑且不论。余下四个,其姝的吃穿用度从小就比姐姐们宽裕。就拿吃点心来说——上下午两顿点心,其姝的份例是每顿两道,其姿等人只有一道。
偶尔谁讨了老夫人的欢心,或是当日功课出色,总之要有不同寻常的表现,才会奖励加点心加菜。
今日四姐姐虽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可若说多的那一道是为自己,其姝是不信的。
她嘟着嘴,不以为然,“老人家偏心,不都是使劲护着,说不得,骂不得,累不得。哪像对我。”
不是最狠的不骂,不是最苦闷的不罚。
最厌恶才是,怎么可能最偏爱。
其姿噗一声笑出来,“那样人都宠废了,不是糊涂到一定地步做不出,祖母可不是那种没见识的人。咱们姐妹几个里,也就只有你,祖母才会费心教,哪里做错了,哪里改怎么改。你一年也才回来这么一两次,每次待几天便走了。我啊,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有事无事就在身边陪坐,却从不见祖母指点我什么。”
其姝倒是愿意同其姿换一换。
人家的祖母都是爱屋及乌,她家的反其道而行。爹爹不在家,她就倒霉吃了挂落。亏得祖母尚不知道娘今早收到爹爹的信,不然她说不定还要帮忙背一口名为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锅。
其姿一看便知她不信,“我说出原因来,你就该信了。你肯定知道祖母最疼的就是二姑姑,那你知道二姑姑长什么样?”
其姝当然不知道,她们二姑尚永善去世的时间距今足有三十几年。
其姿眨眨眼,并不卖关子,平铺直叙道:“就是你这个样!”
“啊?”其姝捧脸惊呼,她是算转世过一回,可她转的是自己,跟二姑姑可没有关系。
“不信你跟我来看。”其姿拉她出屋。
万福堂是个五进带双跨院的院子,自从老侯爷过世,乔太夫人便从正院搬出来住进此处,当时未出阁的两个女儿则分居东西跨院。
小女儿去世后,西跨院一应摆设仍按她在生时原样不变。无人居住的院落天长日久难免老旧破败,乔太夫人还专门安排陪嫁林妈妈住角房,总管着十个洒扫小丫头,每日定时定候打扫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