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诧异不已:“我们非亲非故,我怎敢要你这样的贵重东西?你快收起来!”
甄耀庭倒也痛快,听她不要,立马收了回去,接着却跟变法术似的,又摸出了一只雕饰繁复的小匣子:“我听说上回你曾托人去香铺里买苏合香。那个不好。这里头装了几枚龙涎,也值不了几个钱,姐姐你拿去熏衣熏帕。”
玉珠却不知他何时连这种事情也打听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皱着眉道:“甄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受不起。我们夫人使的就是这香,我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我怎配使?你快走吧,被人瞧见了不好。我有事,我也走了!”
她说完,转身便出了石碑,匆匆往大门口的香堂方向而去。
甄耀庭见她人就这样走了,带来的东西一样也没送出去,心里一急,也管不了别的了,忙从石碑后转出,追了两步,口中道:“实在是不值钱的!别人也不知道,你何至于这样!若龙涎你不敢使,我还有冻龙脑!我妹妹原本向来不喜熏香,这回进京前,却特意叫我从库房里给她拿了一盒子这香带出来使,龙涎也不要。我妹妹是个雅致人,她都喜欢,想必你也会喜欢。要不我这就回去,拿些冻龙脑给你……”
玉珠生平头回遇到这样的主。高声叫人来,怕落了孟夫人和嘉芙的脸,不叫,他却这样缠个不休,心里又是恼,又是羞,听他声音越来越大,这条路又是大门通往大法堂的必经之道,怕万一遇上了人,急忙停住脚步,正要沉下脸呵斥,一抬头,冷不防看见大爷竟从对面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嘉芙并她身边的丫头,生生吓了一大跳,慌忙走了过去,叫了声大爷,回头看了眼甄耀庭,勉强圆道:“方才我去香堂取香,恰遇到了甄家公子,说了几句香料的事。他也正要走呢……”
嘉芙早就看到了自己哥哥。从玉珠的脸色就知道了,方才他必定口无遮拦得罪了人。
但是此刻,这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她已经听到了自己哥哥方才说的那话。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她定了定神,悄悄抬眼,看向停在了自己前头的裴右安。
但愿方才他没留意自己哥哥都说了什么。
但很快,嘉芙就明白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裴右安并没说什么,但却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她,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神色极其古怪。
嘉芙的脸,迅速地涨红,红的几乎能滴出血了。
他这样看了她片刻,接着,双眉微微皱了皱。
嘉芙的心,跳的更加厉害了,下意识地朝他走了一小步,张了张嘴,但他的表情已归于冷漠了。
他不再看她,只转头,朝玉珠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迈步,朝前继续而去。
她望着前头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僵在了那里。
被他知道了,她那天在他面前撒谎。
她呆呆地立着,脸上的红潮迅速地褪去,脸色又变白了。心里发堵,堵的厉害。
“妹妹?你怎来了?”
甄耀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嘉芙终于被唤回了神,压下心里涌出的极度沮丧之感,转向玉珠,道:“我哥哥也没和我娘说一声,竟就这样跑了过来,方才若是得罪了,请玉珠姐姐见谅。”
玉珠见她脸色不好,哪里还计较这个,关切地道:“你怎的了?哪里不舒服?我扶你进去坐坐,喝口水。”
嘉芙定了定神,摇头,勉强露出笑脸:“我没事儿。今日是要离京的,方才都预备出发了,不见我哥哥,我过来就是要找他回去。若无事,我这就和哥哥先走了,我娘还在等着呢。老夫人跟前,若是有人提及这里的事,麻烦姐姐你帮着说两句话。实在是我哥哥太过孟浪,给你添了诸多不便。”
玉珠听她这么说,也就不留了,道:“无妨。那我送你出去。”
嘉芙看向甄耀庭,见他还一副不情愿走的模样,忍气道:“哥哥你还不走?方才娘急的不行了。莫非你真想气坏她不成?”
甄耀庭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嘉芙往外去,出了大法堂,见妹妹一语不发地出了山门,脚步飞快,似乎生气了,便追了上去,嘀咕道:“我不是已经留了话吗?我自有分寸的。等我完事了,自己就回去,何至于要你又这样巴巴地赶了过来……”
嘉芙猛地停住脚步,转头道:“哥哥!我比你小,本也轮不到我说你。只是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你知道为何祖母定要将我嫁入裴家?就是因为我们家少个能站出来支撑门庭的男人!爹没了,娘指望着你能立身,她日后也有个依靠。你已经不小了,却还这样没有章法!我也求祖母让我学着做事,她不应允!你明明可以为娘,为咱们甄家分事,却偏这样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嘉芙心头一阵难过,泪花在眼睛里打转。
甄耀庭见妹妹似要哭了,这才慌了,围着不住地说好话,骂自己混账。嘉芙偏过头,抹去泪,上了马车,甄耀庭松了口气,自己忙也翻身上马,一路跟在旁地回了。孟夫人见儿子被找了回来,得知果然溜去慈恩寺私下扰玉珠了,幸好玉珠厚道,没和他计较,帮着隐瞒了下来,才没在老夫人和裴家一干人面前丢下大脸,气的实在不轻,抓起鸡毛掸子狠狠抽他,刘嬷嬷等人又劝又拦,鸡飞狗跳之中,甄家大船终于离开码头,启了南归之路。
京城的水道,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
嘉芙记得清楚,就在不久之前,同样是脚下的这条大船,载着她沿这条同样的繁忙水道慢慢进入皇城之时,她那时候的心情,几分决绝,几分忐忑,还有几分对于未知明日的茫然。
那时候她想,如果上天垂怜,她运气也够好,最后让她能够顺利摆脱这门亲事的话,她将会是何等的快乐。
而现在,她却高兴不起来。起头的一连几天,情绪都很低落,只是不想让母亲觉察,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而已。
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船行过半的时候,嘉芙终于想开了。
罢了,婚事这样终结,往后和裴家想必不会再有多少往来了。至于裴右安,更不可能再碰面。自己已经达成目的,这就是最大的幸运。至于他到底对她如何做想,印象是好是歹,又有什么关系?
上辈子,他与她不过萍水偶遇,交错过后,各自有着不同的人生之路。
这一辈子,想来也是如此。
泉州就快到了。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往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才是最要紧的。
嘉芙的心情,终于从一开始的沮丧和低落里,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这一日,船经过前次来时曾路过的福明岛,恰逢观音寺年底前最后一次法会,孟夫人决定再带女儿上岛,去寺里捐些香油,便命船停靠过去,带着一双儿女及相随下船上了岛,往观音寺而去。
岛上众多香客,原本应有一场热闹的法会。没想到快到观音寺时,却见许多香客从寺门里争相蜂拥而出,个个面带惊恐,孟夫人忙叫张大去问究竟,张大很快回来道:“太太,今日拜不成佛了!我们快些走吧!来了许多的官兵,要抓寺里的和尚,说是和尚里头藏了钦犯!”
孟夫人吃了一惊,念了句佛,就要回去,才走了没几步路,听到身后起了一阵吆喝声,香客纷纷让道,嘉芙转头,看见寺门里出来了许多官兵,内中夹杂着目光阴沉的锦衣卫,押了七八个被铁索锁住的和尚,竟都是小沙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之间。官兵个个凶神恶煞,小沙弥有的在哭,口里喊着冤枉,有的吓的瘫软在地,被强行拖着朝前,道旁香客无不面如土色,纷纷低头,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等这群官兵押着小沙弥走了,才开始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到底是什么钦犯,才不过一些十三四岁大的小沙弥,竟连锦衣卫也出动了。孟夫人脸色发白,哪里还有心思停留,等官兵的船走了,带着嘉芙和一双儿女匆匆上了船,张大命人解开缆绳,船正预备离岸,忽见几人奔到了岸边近前,其中一人朝着张大喊道:“喂!你这船可是要去泉州?我们公子也要去泉州做笔生意,今日行经福明岛,原本想着顺道上来,替我们老夫人求个福,不想遇到官兵抓人,还把船给征用了。可否方便带我们一程,钱少不了你们的!”
嘉芙还没进舱,闻声转头,随意看了一眼。
萧胤棠!
她竟然看到了萧胤棠!
他就立在方才喊话那人的边上,微微眯着眼,望着远处那几条渐渐走远了的官船,虽然作寻常人的打扮,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就算把他烧成了灰,她也不会认错!
犹如头顶凭空打下了一个焦雷,嘉芙定在了那里,睁大眼睛,心狂跳的几乎要蹦出了喉咙。
第16章
出门行船在外,向来有个规矩,轻易不带不明来历的半道之人,何况这几人,虽都做普通商旅的打扮,但个个孔武,那个被称为“公子”的男子,更是昂藏鹰顾。张大是甄家的亲戚,又管事多年,本就谨慎,船上还有主母,怎会轻易放人上来,正要出言婉拒,方才喊话那人又道:“放心!我们是去镇南门做生意的,不是一回两回了,须尽快到,实在是没了船,怕路上耽搁,见你家的应是条快船,故恳请顺道捎载一程。大家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相互救济,也是给自己日后的方便!”说着,朝船头丢上了一只五两的银锭。
镇南门是泉州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张大听他语气诚恳,讲的也是在理,又问了几句和镇南门生意有关之事,那人一一回答,没半点错处,听着确实像熟悉的人,迟疑了下,让稍等,来问孟夫人的意思。
岸上,萧胤棠的注意力似乎终于从那官船转到了甲板上。两道目光扫了过来,就在他勘勘看到自己之前,嘉芙猛地掉头,几步就奔进了舱房。实在是太过仓皇,脚下没留神,被裙裾一绊,打了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勘勘一只手抓住了舱门,这才稳住身子,才站定,立刻朝自己母亲拼命摇头。
孟夫人发觉女儿脸色陡然变的苍白,急忙撇下张大过来。
“娘,不要载那些人!我不喜欢外人上船!”
孟夫人见女儿情绪似乎不对,十分担心,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忙对张大道:“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张大应了,回到船头,将方才对方丢来的银锭投了回去,笑道:“对不住了诸位,我们虽去泉州,但中途要停经几个地方,至少也要数日,怕耽误了诸位的行程,还请另外搭船为好。”
那喊话之人面露不快,道:“再加你钱就是了!”
张大忙躬身,陪笑:“实在是对不住。因船上还有女眷,也不便再让外人上船。”说完,喝令水手扬帆起桨。
那人目露微微怒色,双脚一踮,人就跃上了船头,一把抓住张大的衣襟,道:“问东问西,和你费了这许多口舌,最后又说不载,莫非你是拿我们寻开心不成?”
甄耀庭人还没进舱,正在甲板上晃着,忽然看见船头起了动静,有人强行登船,还抓住了张大衣襟,立刻冲了上来,道:“快放开我张叔!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我甄家船上撒野?”还没来得及动手,被那人不过一推,脚下就站不稳脚,噔噔噔不住后退,一连退了六七步,这才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下人见家中小爷被人推倒在地,纷纷围了过来。
甄耀庭勃然大怒,从地上爬了起来,命人操起家伙一起再上。
张大吃了一惊,知道今天遇到了不讲理的。但这里是福建地界了,离泉州也就几天的路,并不慌,只道:“爷您息怒!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个难处,当行方便,我们自然会行。只是方才我也说了,实在不便。我们东家向来不会多事,但事情自己来了,也是不怕,州府衙门,我们也是时常出入……”
“罢了!下来吧!”
那个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忽然开口。强闯上船的那人回头,见他眉头紧皱,似是对他怀了畏惧,立刻松开了张大的衣襟,一把推开张大,自己转身跃下了船,站到那男子身后,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几人转身便要离开。
甄耀庭方才那个屁股墩摔的不轻,起来了还隐隐作着痛,又觉丢脸,怎肯这么罢休,依旧冲到船头,冲着那几人背影骂道:“有种给我站住!刚才不是充大爷吗?就这么走了?乌龟儿子,缩头王八!”
张大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了,见那公子模样的男子蓦然停住脚步,转过了头,视线扫向甄耀庭,目光沉沉。
张大年轻时起,就跟着老东家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此刻见了这年轻男子的神色,也是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知道此人已被惹出了怒气。出门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立刻叫人将甄耀庭拉走,自己朝他不住地躬身,随即命船速速离岸。
嘉芙就藏身在舱门后,看着萧胤棠眯了眯眼,终还是收回目光,向身边几个面露怒色的随行摇了摇头,那几人方随他一道,转身离开。
嘉芙紧张的几乎就要透不出气了,直到看着萧胤棠一行人背影渐渐远去,才觉手脚发软,张开手,手心里已捏出一层的冷汗,她扶着张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发起了呆。
孟夫人也见到了方才一幕,少不了又责怪儿子莽撞,甄耀庭不服,梗着脖子顶了两句,嘉芙心烦意乱,撇下母亲和哥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和衣扑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前世的一幕一幕,又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原本以为摆脱了和裴修祉的婚事,回到泉州,不管日后京城怎么变天,和自己再无干系了,她更不可能再和萧胤棠碰面,却没有想到,老天刚帮了她一个忙,接着就和她又开了个玩笑,这辈子,竟比前世还要早,她就这样看到了他。
嘉芙想起刚才他临走前投来的那一道阴沉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三王爷云中王萧列有雄才大略,识人善用的一面,也是一个心机刻薄,深沉隐忍的人,这才能从长兄天禧皇帝长达将近二十年的猜忌下保全住自己,直到最后,在三兄弟的明争暗斗中,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萧胤棠是他的儿子,骨血里自然流淌着来自于云中王的某些性情。嘉芙曾伴他身边多年,不敢说对他有多深的了解,但也知道,他也不乏来自其父的手段和心机,至于心狠手辣,更不用说了。
能上位的人,哪个手里不是沾着累累人血。
她记得清楚,上辈子,就在她嫁给裴修祉不久,还没一年,现在这位以辅政顺安王之身而上位的永熙帝就对一向蛰居西南的萧列动手,萧列岂会坐以待毙,兄弟冲突,终于爆发。
嘉芙实在想不出来,这种关键时候,身为云中王世子的萧胤棠突然秘密现身于此,亲自去往泉州。泉州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他想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