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丫头婆子无不笑出了声,道:“我们夫人菩萨心肠似的。方才就一直在念奶奶你们路上劳顿呢,这是心疼,连二爷都骂开了。”
孟夫人忙笑道:“不累。长久没见面了,怪想念的,今天到了,便恨不得插翅飞来才好。”说完让儿女上前见礼。
甄耀庭作揖见礼,嘉芙也朝辛夫人道了万福,辛夫人打量了眼嘉芙,上前爱怜地牵住了她的手,对孟夫人叹道:“这么水灵的女儿,也不知你是如何生养出来的。我就常说,我没那个福气,要是跟前也有个这样的女儿,也就有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了。”
女儿被称赞,孟夫人总是高兴的,却道:“阿芙人笨,又不懂事,就盼着日后不要讨嫌,我就念佛了。”
辛夫人身边的婆子又道:“我们夫人疼爱还来不及了,怎会?”
亲亲热热,又说了些见面的话,孟夫人被让进座,辛夫人微微蹙了蹙眉,问身边的婆子:“那边的人,还没来?”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二夫人来了!”
孟夫人急忙起身去迎。
嘉芙抬眼,见自己的姨母孟二夫人带着人入内,身后跟着四表哥裴修宏,进来笑道:“方才原本早就要来了,只是想等老三一道。他却打发了个小厮回来,说是今日做的文章被太学师傅称赞,绊住了回不来,叫我代他给姨妈陪个不是,等回来了再见礼。”
她脸上带着笑,亲亲热热,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不同。
其实最早,先是二夫人有意想把嘉芙说给儿子裴修珞的,却又有些计较甄家的门庭。照她的想法,最好是让嘉芙做自己儿子的偏房,私下便和孟夫人透了点口风,表示将来过门后,自己一定会视她如同己出,绝不委屈她半分。孟夫人当时装聋作哑,并未接话,二夫人也就知道了,甄家这是不肯让女儿做小,于是不提了。不想没多久,人就大房给定了过去。
孟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给人做小的,哪怕对方是国公府的孙子。但辛夫人这边来人说了后,家里一向当家的老太太一口就应下了,孟夫人自己也斟酌过,女儿虽是续弦,但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国公府世子夫人,生下儿子堂堂正正,何况大房的次子,无论是人品还是样貌,都是百里挑一的,实在没理由反对,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先前的那事,孟夫人原本担心这回姐妹见面,多少会有些尴尬。此刻见她态度一如从前,以为这姐姐心里并无芥蒂,终于放下了心,称赞外甥上进。嘉芙和哥哥再去见礼,裴修宏也笑嘻嘻地叫了声表妹,亲戚叙旧完毕,孟夫人问:“老夫人可好?若得闲,我就领孩子们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
辛夫人便打发人去问话,没片刻,那婆子回来道:“老夫人这些天身子欠安,人在佛堂里,经还没念完,说奶奶过来一路辛劳,不必特意去磕头了,叫夫人和二夫人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亲戚。”
嘉芙和裴修祉的婚事虽已敲定,两家上下,也人人知道,但因嘉芙先前还没出孝期,故一切只是口头商定,并未正式过礼,老太太现在用“亲戚”来称呼甄家人,倒也不算见外。
这几年间,裴老夫人身体欠安,极少露面亲自会客了,众人早习以为常,况且,甄家于国公府来说,也不是什么贵客,老太太那边这么回话,本就在众人意料之内,方才打发人去问,不过走个场罢了。
孟夫人忙起身:“那我便不打扰老夫人了,等老夫人的大寿之日,再领孩子们来磕头。”
寿日便是三天之后,也是快了,辛夫人点头称是。孟夫人又看了下左右,始终不见全哥儿,便问了一声。
辛夫人微笑道:“那家人说是想全哥儿了,我这两日腰骨头正发酸,想着全哥儿闹,自己也吃不消,便送了过去。”
她这话,其实不过是在替自己遮掩。全哥儿是昨日被宋夫人派人接走的,说得了样稀罕宝贝,要接外孙去看。辛夫人不愿放,偏全哥儿自己哭闹个不停,倒在地上撒泼耍赖,定要过去,辛夫人无奈,只好叫人带走了,今日还没回来。
二夫人嘴角露出微微讥嘲的笑,辛夫人瞥见了,有些恼,脸上却依旧带笑,又说了些话,看向二夫人:“你们姐妹也多年不曾相见,难得来了,若有话,自管去说,不必顾忌我。”语气很是诚挚。
二夫人笑道:“方才已经叙了不少的话,也差不多了,我看外甥外甥女都乏了,剩余的,下回再说也是不迟。”
孟夫人便告辞,辛夫人挽留用饭,孟夫人婉言推辞,辛夫人道:“也好,你们路上辛苦,回去早些歇了吧,我这里就不留了。”说着起身送客。
嘉芙自进来后,站在母亲的身边,虽始终半低着头,却感觉到裴修祉不时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看见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和他夫妻一场的最后一幕,可怜,可悲,可笑,又是可恨,此刻便是被他这样多看几眼,心中也感到极不舒服,对辛夫人和姨母的那些内宅阴私,更是一清二楚,半刻也不想多做停留,恨不能立刻出了这家大门。至于甄耀庭,刚到京城,几年没来了,正是新鲜,别拘在这里听妇人们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早就不耐烦了,听到可以走了,松了口气,忙跟着出了门。
裴修祉不顾孟夫人的再三谢绝,不但送出大门,还亲自送回甄宅,孟夫人十分感动,下马车后,请他进来吃茶,裴修祉看了眼嘉芙,面露微笑,嘉芙忽道:“娘,我们今天刚到,家里乱的很,行李都没归置好,炉灶哪来的火。这样请二表哥进来,未免失礼,不如下回吧。”
孟夫人微微一怔,看了眼女儿,见她神色严肃,语气郑重,一时有些不解。
嘉芙不等孟夫人开口,又转向裴修祉,微微笑道:“今日有劳二表哥出力,我代我娘谢过了。二表哥自然不会嫌弃我家茶冷,只是我娘走了一路,今日方到,二表哥也看到了,没喘一口气,便又先走了亲戚,实在是乏了。今日诸多不便,还请二表哥见谅。”
裴修祉本想跟进来了,被嘉芙这么一说,脚步就停住了,只好道:“表妹说的是。那我就先告辞了,你们好生休息。”
孟夫人请他走好,等人不见了,被女儿挽着胳膊走进去,整个人方放松了下来,笑道:“你方才说的倒也没错,娘是有些乏了。只是难得他这样殷勤,又送我们回到家门口,不叫人吃一口茶便走了,有些过意不去。何况你们也不是外人了,等老夫人寿日过了……”
“娘!我和二表哥还没定亲,就算定了亲,咱们家也不好多留他的。今日他本就一直陪在边上,您再留他,怕那边会起闲话。”
孟夫人顿时醒悟,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娘一时竟忘了。”
在孟夫人的印象里,女儿一向娇娇软软,言听计从,如今快要嫁人了,进的还是国公府,原本总感放心不下,没想到她考虑如此周到,连自己都疏忽了的事,她都想到了,虽有些讶异,但深觉女儿长大懂事了,心里很是宽慰。
嘉芙傍着母亲,朝里慢慢走去,说:“娘,你先去休息下,养回精神。我打发个人去宋家送个拜帖。要是宋夫人得空,咱们过了午,就去宋家走一趟吧。她是我的干娘,我想早点去拜她,也显咱们诚心。”
孟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道:“原本我怕你累,想明日再去的。你自己既这么想,也好,要是那边回了信,咱们早点去,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嘉芙将母亲送回房里歇息后,自己半点也不觉乏,看着檀香带小丫头们归置东西,等着宋家的回音。
不到晌午,派去送拜帖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信儿,说宋夫人叫甄家人申时过去。
嘉芙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回讯。
前世她和宋夫人打过交道。这个“干娘”眼高于顶,性格急躁,这一路北上,她已经引的叶婆子十分不满了,下船后回到宋家,必定早把她的一言一行报了上去。以宋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忍的住?就算她今天原本没打算去,她也必定会把自己母女叫过去的。
所谓的求子灵符,不过只是引子罢了。
她从醒来后就一直在考虑的关于命运的那件事,能否如愿,接下来的,才是关键。
今日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嘉芙忽然感到激动,心里又一阵的紧张,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等心情平复了下去,唤来檀香,说道:“我要沐浴更衣。”
第7章
申时差半刻,甄家马车停在了宋府门前,孟夫人带着嘉芙,被下人从角门里引入,最后转到一个偏厅里,既无茶水,也不见人,只有两个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如此干等半晌,终于听到一串脚步声近,宋夫人一声簇新华服,浑身缠金佩玉,在一群丫头嬷嬷的簇拥下,众星拱月地现身,坐下了,等孟夫人带着嘉芙向她见礼完毕,也不说话,视线如同两把细密篦子,将嘉芙从头到脚,上下来回扫了好几遍,无一遗漏之处,方指了指边上一张椅子,开口请孟夫人坐,“方才家里来了安远侯府的女眷,多说了几句话,倒怠慢了你这边儿。”扫了一眼,提起嗓子便骂婆子不知礼数,人来了也不知上茶,与那些市井下等人家有何差别。婆子分明被叮嘱过冷待的,这会儿却被骂的七荤八素,也不敢回嘴,慌忙上了两盏茶,向孟夫人告罪。
孟夫人忙让。宋夫人半笑不笑:“你们甄家在泉州,也算大户,母女大老远地进京,头回来我这里,下人礼数不周,倒叫你们笑话了。”
这宋夫人一现身,孟夫人就感到了来自于她的不痛快,方才那几句话里,更是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她岂会听不出来?又见那叶嬷嬷在她身旁,也是冷眉斜眼,和今早在码头分开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宋家如今权势煊赫,宋夫人趾高气扬,不但辛夫人要看她的几分脸色,连自家女儿和卫国公府世子的亲事她都要插一脚,孟夫人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一心交好,以求无事,此刻不禁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为了女儿婚事顺利,只能忍下,和她虚应了几句。
宋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嘉芙身上,没说几句,就向嘉芙招手,示意她上前。嘉芙低眉顺眼地走了过去,叫她干娘。宋夫人问她几岁,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嘉芙一一应答,十分乖巧。
叶婆子一早心急火燎地赶回宋家,立刻就把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宋夫人,宋夫人当时很是不快。
按说,人家要嫁女儿了,路过寺庙,顺道去求个得子符,就算是继室,那也天经地义,轮不到她管。
但她就是不痛快。按她的想法,甄家女儿能被自己认作干女儿嫁裴修祉,去填自己那个苦命女儿的空,这是天大的抬举,麻雀飞上金枝头,应当感激涕零,凡事都要想着先来她这里说一声的。她又不是不允许甄家女儿日后生养,但现在瞒着她,竟早早动起这样的念头,显然,这是针对自己那个外孙,这就万万不能忍了。
以她的性格,怎忍的住,又听婆子说,甄家女儿生了如何如何一副狐媚子相,男人怕是禁不住几句枕头风的,心里更是猫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将人叫来看个究竟。方才其实并无什么侯府夫人前来做客给羁绊了,只是她得知甄家母女来了,故意压下性子要晾一晾人,这才姗姗来迟。第一眼看见甄家女儿的容貌,心下便咯噔一跳,知叶婆子并无夸大,比自己那个亡故的女儿,更是不知道胜了多少,心中就厌恶了,此刻嘴里拉着家常,暗中留意着她言行举止,连一个眼神也不放过。嘉芙越是温柔乖巧,她就越起疑心,总觉得她在装模作样,厌烦更是倍增,到了最后,两道目光盯着她佩于腰间在外衫下若隐若现的那只小荷包上,忽露出笑,道:“这荷包的绣活瞧着别致,是你自己做的?拿来我瞧瞧吧。”
孟夫人顿时想起那日路上去观音寺求来的符,当时叮嘱女儿收起来,后来自己也忘了。
这求子符上绘有石榴纹样,一眼就能认出的,万一女儿还放在荷包里,落入宋夫人的眼,恐怕有些难看,顿时感到不安,正想开口把这话题给错过去,嘉芙却已摘下了荷包,双手奉递过去,羞涩地道:“确实是我自己绣的,只是针线不好,干娘谬赞了。”
宋夫人接过,在手心翻动,假意称赞几句,借口要看内层的针线走法,指一扯,口子便开了,觑了一眼,见荷包底有两枚小香饼,另外果然有只符,再借口要细看,将荷包整个翻了个面,倒出来,却发现是只寻常的护身符而已。于是瞥了叶婆子一眼。
叶婆子原本正激动不已,睁大眼睛等着看甄家女儿出丑。要知道,一个没嫁人的黄花闺女,被人看见随身带了个求子符,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没想到翻出来的却只是个护身符,见宋夫人看了过来,便侧过声,拼命地向她耸眉挤眼,暗示甄家女儿这是收了起来,没有带着而已。
宋夫人没抓到把柄,只好又赞了几句,将荷包归置好,递还给嘉芙。
嘉芙接过,若无其事地戴了回去,一旁的孟夫人松了口气,暗呼侥幸,忙抽出一个信封,笑道:“我女儿愚笨,也亏的夫人抬举,要认她做个干女儿,我家老太太感激,我出门前,特意叮嘱要带些土产过来,也不值钱,算是一点心意,东西方才都已叫下人抬了进来,这是单子,夫人过目。”
孟夫人打听到宋夫人贪财好利,投其所好备了这份厚礼,口中说是土产,实则单子上所列的,都是值钱物件,其中几样,更是极品。
宋夫人接过,看了一眼,心里才觉满意了点,心想甄家总算还有点眼色,得了好,脸色跟着也就好看了些。
孟夫人在旁察言观色,暗暗呼出了一口气,想起全哥儿,自己既到了这里,不问一声,未免不像话,便笑道:“方才去裴家走亲戚,本以为能见到全哥儿了,却说来了夫人您这里。全哥儿如今也满四岁了吧?我们家老太太特意给全哥打了个百福金锁,求高僧开了光,保佑孩子大富大贵,长命百岁。”说罢取了出来。
宋夫人也知道,裴甄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自己先前又松了口,还认了干女儿,如今就算她不满甄家女,也拿不出什么能上台面的借口去阻拦了,不如将全哥儿叫出来,借这机会敲打敲打,让甄家女知道个轻重,等她过了门,自己再寻个由头,派信靠的嬷嬷过去盯着,料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
宋夫人主意打定,便接话道:“老太太有心了。那我就叫人把孩子领来,你也见一见。”
孟夫人自然说好。宋夫人便吩咐下去。没片刻,听到外头走廊传来孩童的嬉笑,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丫头四肢着地,背上坐了个四五岁的男孩,正一路爬了进来。
那孩子便是全哥儿,原本生的也算清秀,因了贪吃,变成圆滚滚的模样,有些沉重,坐那丫头背上,边上几个丫头跟着,虚虚地扶,以防他摔下来,地上那丫头爬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手里拿了根柳条枝,胡乱地挥舞抽动,口中发出如同骑马的“驾”,“驾”之声,就这么骑着人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