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列猛地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
烛火跳跃,映在他的面上,他脸色铁青,面肌微微抽搐,神色狰狞,宛如一头瞬间暴怒的恶兽。
“你方才说什么?”
他咬牙,一步步地逼近周氏,目光阴森无比。
周氏瑟缩了一下,目露恐惧之色,忽然仿似回过神,扑到了他的脚边,抱住了萧列的腿:“万岁,妾罪该万岁,妾方才胡言乱语。妾求万岁,饶了胤棠,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哭的肝肠寸断,“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此处置,和要了他命,又有什么区别?”
萧列低头,盯着抱住自己腿脚哀哀痛哭的妇人,半晌,冷笑道:“何为天经地义?世上又何来如此多的天经地义?朕的皇位,本也不是天经地义所得,何以定要传给你的儿子?人心不足,自绝于天。”
萧列拔脚而去,再无回头。
第80章
帝命如山。
次日,吏部便发公文,皇帝夺情复用裴右安,封西南经略使,督荆襄流民归化一事,不日赴任。
消息传开,平日与裴右安有往来的同僚纷纷前来送行,少不了一番迎来送往,忙碌了两日,次日便要动身了,这个傍晚,裴右安独自打马出城,来到慈恩寺山下,在一片山前暮霭的陪伴之下,独自登上山阶,叩开寺门。
正是寺庙晚课时分,晚钟阵阵,随风飘送。
裴右安来到附于寺东的根本堂,入了供有裴家先祖莲位的跨院,守院的老仆两夫妇见他突然现身,忙迎了出来。叙了几句,裴右安问玉珠的近况。
老夫人亡未满一年,莲位如今尚未归位,而是单独于此辟了一间灵塔,消灾去孽,满一年后再入根本堂。
老夫人当初临走,除了安排两房分家,替伺候了自己将近十年玉珠也做了安排,还了她的身契,留给她足够下半辈子的一笔钱财,还有一个院子,说往后她若有合适的人,愿意嫁了,就从裴家出门。当时热孝过后,明里暗里寻来给她说亲的人无数,玉珠一概不应,跟着老夫人的莲位到了这里,如今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老妪听裴右安问,忙道:“这半年多,玉珠日日在为老夫人诵消业经。先前大奶奶叮嘱过我,叫我多加照顾玉珠姑娘,老婆子都记着的。”
裴右安点了点头,来到单独供着老夫人莲位的那间屋前,推开了门。
玉珠正跪于牌位旁的一张青叶蒲团之上,默诵经文,听到身后推门声起,转头,急忙起身,向裴右安见礼,惊喜地道:“大爷,你怎在此?不是陪大奶奶回泉州了吗?”
半年不见,她确如方才那老婆子说的,人清瘦了不少。
裴右安向着老夫人灵位叩拜,完毕后起身,道:“前些日才回的京,万岁夺情用我,留了大奶奶在泉州。”
他看了下光线昏暗的屋子,略一沉吟,问道:“玉珠,你往后如何打算?”
玉珠慢慢低头,沉默了片刻。
“等这里替老夫人守满一年,报答了老夫人对我的恩情,我便寻个庵子落脚下去。”
裴右安道:“玉珠,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玉珠一怔。
“大爷请讲。我从前是老夫人的丫头,如今老夫人虽去了,我还是裴家之仆。只要玉珠能做的到,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裴右安道:“你如今已非裴家奴婢了。我是想请你去泉州,代我照顾大奶奶。”
玉珠再次愣住,迟疑了下,道:“大爷,你这是何意?我有些不懂……”
裴右安微笑道:“万岁这趟用我,没个一年半载,恐怕回不来的,那些地方险山恶水,大奶奶身子娇弱,也不合接去。如今她祖母身子渐弱,家中虽有信靠可用的下人,但母亲柔弱,哥哥也稚气未脱,她从前就和你说的来,你也细心能干,你可愿意过去与她为伴?”
玉珠定定望着对面那个背对暮霭而立、身影被浓重暮色所笼罩的男子,朝他慢慢跪了下去,叩头道:“能伴着服侍大奶奶,是玉珠的福分,玉珠愿意。”
裴右安颔首:“过两天会有人来接你,你收拾好就动身去吧。”
玉珠应是,送他出了门槛,目送他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裴右安是夜宿于寺中。次日清早,东方天际尚未泛白,人便出寺,下山回城。
五更,晨曦微白,田野里白雾飘荡,伴随着沉重而古朴的一道吱呀之声,闭合了一夜的皇城城门慢慢开启,从里出来了一列重兵人马,前后甲卫,中间是辆蒙着青毡的小车,晃晃荡荡,穿破了濛濛晨雾,朝着城外而去。
这便是是奉命护送废太子回往龙潜祖地代父守茔思过的那队人马,领队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骑于马上,看到对面道旁行来一道牵马的人影,起先并没留意,待走的近了,认出那人竟是裴右安,急忙命队伍暂停,唤了声“裴大人”,下马向他见礼。
裴右安朝这大汉将军微笑颔首,牵了马,沿着边道继续朝城门走去,经过那辆毡车旁时,车体忽然剧烈晃动,里面传出镣铐用力碰击铁栅般的金铁之声,似有人在里奋力挣扎,接着,一道声音穿破了青毡,从里透出:“裴右安,莫以为你这就赢了我!天机之兆,胜负未定,此绝非我之终了!哪怕天机误我,终此一生我不能回来,你的下场,也绝无善终!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和这皇位,你以为他会给你善终?”
字字句句,声声入耳,犹如凝了刻骨仇怨。近旁甲卫,无不变色,面面相觑,裴右安却恍若未闻,双目望着前方,脚步也未停下半分,继续牵着手中马匹,朝前走去,和这青车错身而过。
大汉将军见裴右安已经走了过去,立刻喝令全队向前,再不作片刻的停留。
马蹄踏地,车轮粼粼,一行人马短暂停留过后,继续朝前而去。
车里开始慢慢传出冷笑,起先只是低沉嗬嗬,继而变成狂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行伍渐渐消失在了晨雾之中,这才终于彻底消弭散去。
……
当夜,萧列问裴右安。
李元贵道:“禀万岁,裴大人今日已离京,奴婢亲自送大人出城,崔银水也跟了过去,必会用心服侍大人起居,请万岁放心。”
李元贵觑了眼他,又小声道:“再禀万岁。前两日,裴大人一直忙于应酬,昨夜独自去了慈恩寺,先去根本堂,想是拜祭祖宗,出来后,便去了轮转藏经阁,在藏经阁里过了一夜,天明出寺,随后归城。”
萧列出神了片刻,问:“李元贵,朕问你,倘若朕与朕的那个侄儿不能相容,右安会站朕,或是站他学生?”
李元贵躬身道:“万岁怎会有此疑虑?裴大人对万岁的忠,还用经过奴婢的这张嘴说出来?”
萧列沉默了片刻,又问:“朕再问你,朕这回如此行事,他日后知道了,会不会与朕离心?”
李元贵迟疑了下,道:“万岁多虑了。万岁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勤政爱民,天下人莫不交口称颂,君臣相和,如鱼得水,裴大人又最是明辨道理之人,怎会和万岁离心?”
萧列慢慢吐出一口气,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此事,暂时还是不能叫他知道的,须保守消息。”
李元贵应是,见接连多日,皇帝面上终于难得露出的一丝放松神色,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
第81章
每年八月,是泉州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一段日子,也是贸易旺季。往年这时节,各个港口停满新近入港的大小船只,岸上挤满前来采货的各地货商,每日但见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但今年,诸港变得冷冷清清,大白天的,港口也只剩下几只白头海鸟,跳跃在空船船头觅食。
城中大半居民,平日都是靠海为生,如今一下失去生活来源,未免焦虑,起先还日日结伴去市舶司打听消息,到了如今,市舶司也大门紧闭,门口一张闭衙告示,见不到半个人影,也不知这海禁要到哪年哪月才会结束,一些贫苦之人,无可奈何,只能想方设法另谋生路,剩下那些尚可度日的人家,也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这个原本充满生机的古城,一夕之间,仿佛便被抽掉了生命,整个小城死气沉沉。
大势如此,甄家也难以幸免,前次的变故,虽不至于令甄家伤筋动骨,但损失不轻,加上如今,片船不能出海,无事可做,无可奈何,给那些依附于自家过活的水手帮工发放三个月的救济粮钱后,渐渐遣散人员,关闭船坞,只留孤儿寡妇,继续度日,甄耀庭则和张大在船坞里,趁如今无事,做着检修船只、重建仓库的事。
这日午后,整个甄家静悄悄的,嘉芙从祖母那边回到自己屋里,无心午睡,坐于窗前,托腮望着窗外一丛芭蕉,渐渐出神之时,刘嬷嬷来报,说玉珠从京城来了,这会儿正在花厅拜见孟氏,孟氏赶紧打发她来唤嘉芙过去。
嘉芙惊喜不已,急忙起身过去,到了花厅,见母亲正拉着玉珠的手,两人说说笑笑,玉珠人看着清减了些,精神却很是不错,看见嘉芙过来,十分欢喜,立刻上来就要拜见,依旧是行从前的礼节,被嘉芙拦住:“如今你和我们一样了,快不要这样。”说着拉了坐下,叙了些路上行程的话,嘉芙便问裴右安的近况。
他离开已数月了,只在上月,收到了一封经由官驿传来的报平安信,说自己已抵京,一切安好,叫她不要记挂,安心暂且留在泉州,接下来便没了消息。嘉芙有心想自己动身回去,但想到临走前他的交待,一向听话的她便又迟疑。就这样患得患失,最近心下颇有度日如年之感,今日突见玉珠来了,惊喜之余,隐也猜到她的到来应和裴右安有关,说了几句,忍不住便问,果然,玉珠说他被皇帝夺情复用,再去西南办流民归化一事,临走前安排她来泉州,这才有了她的此行。
孟氏便问要去多久,听得至少一年半载,忍不住哎了一声,看了眼女儿,忙又笑道:“也好,可见万岁对他的器重,就算一年,也是快的,如今八月,年底没几个月了,等出了年,想必他也就回了。”
嘉芙心中失落,面上却笑着,陪玉珠又坐了片刻,知她路上辛劳,随后和孟氏一道领下人在自己住的院落里另收拾出一间敞亮的大屋,一番安置,带她去拜见了胡氏。向晚,甄耀庭从船坞回家,听的玉珠到来,欣喜若狂不提。自此玉珠便以孟氏侄女的身份住下,甄家下人见她来自京城,举止、气度,便是本地有些大户家的正经小姐也难以企及,加上主母和小娘子和她又亲热,怎敢轻看于她,都以小姐看待。
当夜饭毕,嘉芙去玉珠屋里,给她送去冰湃过的消暑果子,玉珠正和个小丫头在归置小物件,见嘉芙亲自送果子来,急忙来迎,嘉芙道:“我来瞧瞧你。你屋里要是还缺什么,和我说一声就是,千万不要将就。”
玉珠感动不已:“我今日来了,从老太太开始,到下头你们家里人,对我没一个不好的,哪里来的将就,倒是我,无功受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嘉芙笑道:“咱们从前就好,你何必和我见外。何况你自己也是有傍身的,又不是来我们家要我们养,只是你顾念旧日情分,听从了大爷安排,来助力我娘罢了。我家家业虽不大,但事情也不算少,如今祖母不能理事了,一下全压到我娘肩上,有你过来帮衬,我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玉珠虽是裴右安安排送来的,但初来乍到,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被嘉芙这一番话,说的心里却渐渐通透,暗下决心,往后定要竭尽全力,方不负甄家如此厚待。道:“大奶奶放心,我既厚着脸皮来了,往后便定会尽力,盼能帮上些忙。”
嘉芙点头,终于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想问的事上:“玉珠姐姐,大爷那日去慈恩寺里找你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你能把当时经过和他说的话,全给我讲一遍吗?”
玉珠点头,便将当时裴右安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大爷叮嘱完,去根本堂拜过祖宗莲位,那夜便在藏经阁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我过去时,他人就走了,僧人说天还没亮,便下山了。”
嘉芙又问了几句,再问不出什么,再坐片刻,叫玉珠早些休息,自己也回了房。是夜,辗转难眠。
裴右安被皇帝夺情,派去西南办从前未完的流民归化之事,临行前,安排玉珠来到泉州,既是帮衬自己,也算给原本矢志要替老夫人守灵的玉珠安排了条路子,非常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联想起离开前的那夜,他对自己的异常温柔和恋恋不舍,嘉芙的心,总定不下来,便似仿佛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裴老夫人走之前,将关于皇帝和裴右安之间的那个秘密展给了她。嘉芙明白,在老夫人看来,这或许是裴右安这辈子的一个大坎,她怕自己的孙子会过不去这个坎,她希望有朝一日,当裴右安面临这大坎的时候,她能在旁,给他助力。
但嘉芙真的有点害怕,她怕万一有朝一日,事情真的来临之时,自己是否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像祖母期待的那样,站到裴右安的身畔,给予裴右安以助力。
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晚上,他带自己出海登上礁岛,所遇的那个名叫彧的少年。
当夜那少年走了后,裴右安没再向她讲述更多,嘉芙也没问。但那少年唤裴右安为“少傅”,嘉芙却听到了。
这世上,什么样的学生才有资格能唤自己的老师为“少傅”?
嘉芙想到旧朝传闻,想到裴右安年少时的一些旧事,这些时日,隐隐地,她终于有些明白了。
裴右安自有他的信条和风骨,嘉芙再明白不过。
但从想明白那少年身份的一刻起,她就在为他捏一把汗。
他穿行于白天和黑夜之间,看似游刃有余,这些年,踏出的每一步,足下却都如刀尖行走。
嘉芙又想起傍晚哥哥回来时偶提及的一件事,说白天在船坞,有人传言,这几日,曾有人远远看到朝廷十数艘战舰下海,又重金招募熟悉海路的老渔民作向导,据说是要去打倭寇老巢了。
哥哥说起这事,很是兴奋。
确实,真若早日剿完倭寇,这也意味着禁海令能早日解除,自然是个好消息。
但嘉芙心情却十分忐忑。
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裴右安,他还是有事瞒她,并且,是件极大的事。
……
崔银水随裴右安去往荆襄,路上虽舟车劳顿,却丝毫不敢懈怠,一路勤加服侍。这日到了南阳,离此行的目的地,新设的安化郡也没几天路程了,这夜,赶路终于到了驿舍,人困马顿,驿丞见路引,知裴右安再度回来执事,殷勤奉迎,笑道:“裴大人德重恩弘,前次匆匆离去,百姓们至今还在念想,没想到此次又回来了,实在是荆襄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