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宋修远淡淡应了声,遂坐到穆清身侧,随手拿起置于桌案上的《诗三百》翻了翻。
《诗三百》由春秋孔圣人所编,是夏国孩童入学时的启蒙功课,约莫识得些字的,都能随口吟诵几句。穆清在中秋宴上所吟的《月出》便出于此。这些年来蜀国贵族受夏国风气习染,亦十分推崇这些个上古典籍。无奈穆清虽出身王庭,却长于山野,及至如今十七岁,读着其中的好些诗句仍似是而非,云里雾里。
穆清见他不知怎的又将《诗三百》拿了出来,似被宋修远看破肚里墨水一般,心底微窘,探过身子便要去夺他手中的书册。
好在青衿很快端了药过来,及时遏制了穆清的动作。穆清在宋修远的注视下一口闷下了一整碗药。也不知是药效的缘故,还是真乏了,再无力气计较宋修远手中的书册,只觉整个人昏沉的更厉害,很快便睡了过去。
宋修远坐于床边看了会儿穆清的睡颜,待穆清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缓后,轻轻出了屋,顺便将守在屋外的海棠唤到了书房。
海棠从前是宋修远母亲郑夫人的陪嫁丫头,足足比宋修远长了两轮,说是看着宋修远长大也不为过。
论起来早在夏蜀结秦晋之好前,对于穆清公主风流媚骨的名声,她也略有所耳闻。她心中总觉得宋修远结亲,合该娶位品貌淑良的贵女方才算好,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那公主貌美无双,比之王庭,只怕小小的镇威侯府消受不起。
可待真见了这位和亲公主,海棠瞧她那眉眼虽生得美艳,一举一动间却并无传闻中的媚态,竟就这般略生了好感。后处得久了,于细微处也能感知这个穆清公主平日里虽总端着姿态,一副清冷的模样,但总会于不经意间流出一份天真娇憨来,纯良无害。如今侯府上的琐事虽多半仍是她在打理,但穆清出自王庭,行事作风皆自成风度,于府内事物也并非全然不闻不问,纵是海棠初有戒备,也渐渐对穆清上了心。
此番被宋修远叫住,海棠瞧他虽不明说,只问穆清如何染上了风寒,却也明白其中利害,且她知晓些许镇威侯府同相府的过往,便将中秋宴那日的情形,连带曲水流觞的三杯酒与柳微瑕的邀月酌皆细细同宋修远说了。
“如此。”宋修远皱了皱眉,却并无下文,只道,“无事了,劳烦姑姑照看夫人了。”
海棠应声退去,又被宋修远叫住:“姑姑等等,我今日还需去趟建章营,晚膳……便不用算上我了。”海棠低声应了,遂转身出了书房。
宋修远负手立于书案前,眸色闪烁,思虑着海棠方才说的话。
良久,宋修远下笔写了封手书,命随从送至建章营校尉郑骝处,自己则出府往城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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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味堂开在城东晋昌坊内的醒世桥下,与大雁塔毗邻。
此时正值未时,堂内往来之人三三两两,并无诊病患者。陆离懒洋洋地窝在柜后嚼花生米,看着药童往来取药抓药:“错了,阿桑你要的倒钩草在此处,你手上的是中灵草。这两种药材都分不清,若是教我再发现下次,你就甭来仁味堂做活了。”
药童听陆离突然发声,吓得双手一抖,直直将手中的中灵草抖回了药柜,心中正疑惑陆离如何知晓他所要的是倒钩草之时,只觉屋内光线顿暗,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玄色的颀长身影。
陆离眯了眯眼,瞧清了来人,抛了颗花生过去,道:“你怎来了?”
宋修远伸手接住陆离丢过来的花生,走上前将花生放回盘里,又用另只手把一个包裹丢至陆离眼前:“去年听你道仁味堂少了味药材?此番雁门战事,旁的战利品上呈的上呈,下分的下分,唯独这一盒反魂草,我多留了个心眼,替你关照了下。”
陆离打开包裹上的布条,只见是上好的反魂草,且已经过炮制,可直接入药。
反魂草生于北方苦寒之地,南边虽也有培植,入药疗效却始终不佳。近年因着雁门战事不断,往北方走的药商极少,他从前确实没少在宋修远面前嚷嚷反魂草。只是这个宋修远往雁门跑了这么多趟,从未对他口中的反魂草上过心。
陆离盯着手里的反魂草,怔了会儿,道:“阿桑你们仔细招待患者,我招待这位先生去醉园坐坐,若是有人问诊,便道我今日不便,快些去别处求医。”
醉园是陆离的住处,就造在仁味堂后。宋修远一言不发地跟着陆离进了园子。
“无事献殷勤。说罢,寻我何事。”甫一进屋,陆离便关上门问道。哪日宋修远会平白无故给他送药草,那他定要仔细瞧瞧这个送药的人是否确为宋修远本尊了。
宋修远丝毫不客气,随意寻了个位置掀起衣袍便座下,顺道给自己沏了杯茶,道:“替我查一个人,厉承。”
陆离闻言,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我虽有些江湖朋友,可人海茫茫,你这又没头没脑的,徒有名字,如何查起?”
宋修远笑:“此人惯用左手,轻功不下于你我二人,自名厉承。十日前混入越国忻昌荣家的人马里,昨日随主子入了阳陵邑。”
陆离闻言思忖片刻,应道:“成。若没有幺蛾子,七日后给你消息。”
得了陆离的回应,宋修远仰头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正欲告辞,却听陆离突然道:“说件有趣的事与你听听,相府夫人最近同太尉府上的女眷走得颇近,你远在雁门,恐还不知晓相府大公子欲求娶太尉府的二娘子。”
“你何时关注起了这些?”
“太尉府的大公子是何人你也晓得,相府与太尉府素来就没什么交情,周晟那老狐狸同柳大人在朝堂上亦非友军。周翰那小子为何求娶柳微瑕明眼人都能猜出来。你当真对此一点都不上心?”
宋修远熟知陆离的性子,便也不管他言语间的失礼之处,只摩挲着手中的青瓷杯盏,不语。
陆离看宋修远只静静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心底悠悠吐了口气。静坐无事,索性打量起宋修远脸上的那道疤来。
“唉,我说你这好端端一张脸,愣是让这道疤给毁了。若我从军,定能将你的伤医好,且绝无这般……”陆离顿了顿,似在思索该如何措辞,“这般张扬的疤痕。”
宋修远闻言,不自禁摸了摸脸上的疤,指尖尽是粗粝的触感:“一道疤而已,何须在意?”
陆离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可惜道:“从前你那张脸到处招蜂引蝶,如今这模样应是没人要了,你说我该替你愁呢还是高兴呢?
宋修远失笑。
“只是你这疤委实狰狞了些,莫要将蜀国公主吓着了。”
放下手,宋修远忽而想起前夜穆清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候他脸上的疤,“吓不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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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睁眼,入眼处是一片绛红帷帐,伏在身上的棉被散着幽幽的馨香。迷糊的思绪从梦里飘回了实处,意识到自己已从阳陵外的驿传回了镇威侯府,一颗心就这么飘飘忽忽地定了下来。起身抬手撩开了床帏,房内迷蒙的光终于透了进来。
穆清瞧着窗外黯淡的光,正估摸着自己睡了多久,海棠已悄声推门而入,见穆清已撩起一侧床帏,怔愣地坐在床榻上,忙上前将穆清手上的床帏挂起,“夫人醒了。
“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婢子正想唤夫人起身,过些时候便该用晚膳了。”
穆清素来没有午歇的习惯,没想到这一睡居然睡了好些个时辰,一时间又有些怔愣。任由海棠替自己梳了髻,恍然间想起了睡前宋修远也在此处,此刻却是不见踪影,问道:“将军去何处了?”
“夫人睡下便去了建章营,方才传了信道今晚不回府了。”
“......建章营?”
建章营设于郢城西两百里处,与守卫皇城的御林军不同,建章营戍于此处并无实职,大多时候不过为了彰显天威,震慑四方;营内士卒,除了已有封赏赐府的,无召自然也不得入皇城。而一旦起了战事,建章营中的兵卒便要直接调往战场。
同穆清成亲的那日晚上,宋修远便是从建章营调了兵马,随着威衔点兵出征。
......
明安帝虽给了宋修远五日休沐,但那些压在案头的军营事物却不会因了他的休沐而减少。想到五日后可能积压得更多的一干事体,宋修远觉得颇为头疼。交代营中校尉郑骝留心近日往来旅人后,便想着索性此时烦些,命人回府递个手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处理起了案头的军务。
看着房外月色当头,宋修远恍然,遂又命人将这小半年内没处理完的军务呈上来。
待终于将这些琐事处理了小半,早已月上中天。
屋外传来了更鼓声,亥时末了。
宋修远揉了揉微微酸胀的脖子,随手阖上手中的卷轴。无端地想起了穆清。
昨夜夜穆清受了惊,整整折腾了半宿,揪着他的衣袍方才得以安睡。白日里瞧她睡得甚是安稳,只是不知此时夜深人寂,又是何种境况?
盯着案牍上的卷轴良久,宋修远突然起身跑出营房,翻上青骓便驾马出了建章营,往东而去。
☆、月华
穆清白日里睡久了,到了晚间自然而然便清醒得不得了。躺在床榻上养了小半个时辰的睡意,却是毫无用处。
白日里尚没什么,此刻四下里幽暗漆黑,万籁俱寂的,闭了眼,厉承那对眸子便又浮了上来。
无端的心悸。
穆清的心思也跟着胡思乱想了起来,一会儿回到幼时随阿兄外出游历的情境,一会儿跳到三四年前的那个不知所措的晚上,一会儿又想起了昨夜那场纷扬的火。
当真烦得很。
看了眼更漏,快要丑时了呀。
索性起身,见椸上挂着件大氅,穆清便顺手取了披在身上,轻巧地推开门跳出了屋子。
暮秋的夜四下寂静,除却凉风拂在树梢偶尔发出的飒飒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庭中无人,想来都去歇息了。穆清走到廊下阶梯处座下,望着幽幽的月,朝手中呼出一口热气。
自打宋修远回来后,这两日她过得甚是混沌。原本在脑内思虑良久的说辞全被打乱了。
思及宋修远,穆清敏感地觉得,今日回府后,他便有些寡言。神色莫名的样子,又一声不吭地去了建章营......
莫非......莫非今晨她恣意架马的架势惹着他了?是了,众人眼中镇威侯府的将军夫人,阖该是个德行佳美的女子;宋修远常年征战沙场,比起常人,应更希望有个温婉贤淑的夫人。思及此处,她有些后悔今日这般放纵自己的性子,驱着骊驹就跑回了郢城。眼下若是装个贤妇的模样向宋修远讨好卖乖,是否还来得及?
“呼——”穆清对着明月呶嘴呼了口气,看着空中迷蒙散去的雾气,心中顿时有些迷惘。
为何一定要在宋修远面前讨巧呢?他已说了他会护着你,你还要如何?
是呀,她还要如何?
至于宋修远,穆清觉得他待她很好。但是如今他给她的所有关注应皆源于她和亲公主的身份,可她不是蜀国琅王府的郡主莫词,她也不是自小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儿,除却容貌,她与风流媚骨的莫词委实有太多不同。她终究是要离开此处的。是以她总有些不敢承宋修远的情;她害怕哪日她随意的一个举动便露了破绽。而蜀国用假公主和亲的事情一旦被捅出来……穆清不敢再想下去。
“唉——”穆清叹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空中的明月,皎皎当空,虽残了小半,却依旧将整个院落照得透亮。
穆清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院门外似有轻微的窸窣声,有人?
周身一颤。
“吱呀——”院门被推开。穆清的心被吊到了顶点。
月光投下的阴影中站着个人,玄色圆领袍,革带束腰,似带了一身的风尘。
待瞧清那人的面容后,有一瞬的讶异,与一丝的释然。
是宋修远。
已是深夜,宋修远没成想就这样在院内撞上了穆清。
“还未睡?”
穆清摇了摇头,笑道:“白日里睡多了,此时清醒得很。你怎回……”见宋修远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穆清一时语塞。顺着他的目光别开脸,垂首,却瞧见大氅上的白鹤祥云纹。
方才神思飘忽,她竟不晓得自己竟错将宋修远的大氅披到了身上。
宋修远还在默默瞧着她,穆清被他瞧得耳根微烫,正要伸手解开大氅时,手间一热。
宋修远蹲于她身前,将手覆了上来,制止了穆清的动作: “夜里凉,穿着吧。”
头顶处是宋修远微热的气息,穆清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混沌。
还是离他远些好。
穆清向后缩了缩,继而问道:“你怎回来了?”
“营中杂物繁多,一时也处理不完;我瞧时辰不晚,思忖着应能在宵禁前赶回来。”
“那……赶上了吗?”
宋修远盯着穆清的眸子,笑着摇了摇头:“我将青骓留在城外,翻了金光门进来的。”
穆清先前还有些恼自己怎问了这般蠢钝的话,既然人都在眼前了,又怎会没赶上宵禁?但此刻见到宋修远无奈的模样,方才的情绪转瞬便烟消云散,片刻的讶异后,竟是笑出了声:“我以为传闻中所向披靡的云麾将军向来都是沉稳刚毅之人,不想也有今日这般性情之举。”
海棠等人就睡于偏房,穆清怕吵着她们,特意将声响压低了些。往日惯有的清丽尽数不见,却平添了一丝撩人心弦的悦耳。
这是头一遭,宋修远在穆清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戒备与不安。
他同穆清相处的这几日,穆清总是神情淡然,一番疏离又不失礼的模样。便是成亲那日,他分明瞧见了她眼底的不安,可那张点了红妆的风流眉眼依旧强撑出一股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