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仪又小哭了一场。
李镜第二天去的是方阁老府上,方阁老见是李镜过来,就晓得秦凤仪是个什么态度了。李镜道,“还在家里哭呢。自从知道了柳娘娘的事,相公没一天不哭的。”
方阁老叹口气,“就是因他这性子,当初陛下才请愉王爷认下他的。凤仪身世虽是曲折,不过,秦氏夫妻待他如同亲子,未让他受过半点委屈,他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乍然知晓柳娘娘当年情形,如何能不伤心。就是我们这些人,想是凤仪心里也是怪我的吧。”
李镜道,“过往之事,已然过去。当时形势复杂不说,便是当年汉光武帝为情势,不得已亦是以阴丽华为贵妃,郭圣通为皇后。史书只一笔带过,便想阴丽华当年,也不知流过多少眼泪了。师父您毕竟是朝中首辅,权衡利弊,形势使然。相公的性子,一向分明,他能有今日,也不是多亏了您的教导么?您都致仕的年纪了,回乡是想养老的,破例收徒,日日悉心,所费心血,岂是寻常?我知师父你的性子,当年便是我大哥,也只是个挂名弟子罢了。若早知相公身世,如何会收他为徒?只是,师父信不信命,或者,这便是命当日,师父第一个上表请立当今平皇后为后,今日便有师父与相公这一段师生之情。”
“就像,我父亲,当年一样上过请册平氏为后的奏章。他当年,又岂能料到我今日会与相公结发。”李镜说的字字恳切。
方阁老一叹,便是不信命的,给李镜说的都得信起命来。何况,方阁老日渐年迈,自从得知秦凤仪的身世之后,他便一次又一次的想过,当年致仕,不过偶动了思乡之情,便携还乡了。而李家兄妹,李镜因在大皇子妃一事上失利兼尴尬,遂与兄李钊一并与方悦去了扬州散心,这一散心,便遇到了名满扬州城的凤凰公子。
凤仪凤仪,当年的柳王妃,对后位何等的不甘心,才会给儿子取此二字为名呢。
或者,便如李镜所说,这兴许就是命运的指引,当年,朝廷亏欠了柳王妃,他上了那道奏章,有了当年之因,便有今日之果。
李镜与方阁老早便相识,只是,彼时李镜只是侯府的大姑娘,景川侯的嫡女罢了。而今,李镜已是可以与方阁老在书房密谈半日的人了,李镜并未在方家留饭,还叮嘱方阁老好生保重身体,李镜道,“世间无不可解之事,相公的性子,您是深知的,他不是个糊涂人,终有一日能理解您当年所做的选择。师父,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日方回。天涯海角,终有再见之期。”
方阁老送李镜出门,李镜岂敢托大,连忙请方阁老回屋里休息,她在管事媳妇的带领下,离开了方家。
方阁老想着李镜最后说的话:天涯海角,终有再见之期。
李镜最后去的一家是平郡王府。
平郡王妃没想到李镜竟然到访,连忙亲自到二门相迎,李镜原本世子妃的品阶便是与平郡王妃同品。而今,秦凤仪身世一出,秦凤仪既是皇子,李镜自然是皇子妃。皇子与亲王同品,李镜品阶便等同于亲王妃。
平郡王妃还要行礼,李镜连忙双手扶住她老人家,笑道,“外祖母如何这般外道。”
平郡王妃道,“阿镜,凤殿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
“那太太一样是我的母亲,您老一样是我的外祖母。”李镜笑道,“难不成,先时您是郡王妃,我没诰命时,咱们尚是祖孙,如今因着皇家是非,咱们倒不是亲戚了?”
平郡王妃一笑,“看你说的,哎,凤殿下那里,我心里觉着很是对他不住啊。”说着就叹了口气。
“那不过是皇家之事,与您老有何相干,就是与外祖父,也无干系的,我心里,都明白。”李镜扶着平郡王妃,身后还有平郡王妃女媳相随,热热闹闹的去了平郡王妃的屋里坐着说话。
丫环奉上茶来,平郡王世子妃将一盏茶捧予婆婆,平岚媳妇便将一盏茶捧予李镜,李镜起身接了,笑道,“嫂子莫要这般客气,都坐吧,你们这样客气,我反是不自在。”
李镜道,“我们就要走了,这一走,怕是再不能回京城。前儿我回了趟娘家,昨儿去了师父那里,今儿就想着,过来看看外祖母。一则,外祖母疼我这些年,太太虽没生我,我自小丧母,后来在宫里,时得皇后娘娘的照应。哪回外祖母见了我,有二妹三妹的,就有我的,便是我不在家,也让太太给我存着,都给我送到宫里使。我心里,一直没忘。当年,我与相公的亲事定下来,外祖母还亲去给我添妆,几位舅妈嫂子,谁的添妆不是厚厚的,人家一看,都说我有福。我如今要走了,焉能不过来看望外祖母和几位舅妈嫂子的。二则,相公的身世,谁能料得到呢?他自己个儿都不晓得。如今说来,只得说是造化弄人罢了。外祖父的人品,我是深知的。就是皇后娘娘,我在宫里这些年,也知道皇后娘娘是何等样人。外头虽则小人诟谇,我是一字不信,只是,我若不过来,更要小人猜疑。相公的性子,不要说他自幼没在宫中长大,便是在宫里长大,他也不是为君的材料。他呀,就是跟我过过小日子才成。可他竟被人如此陷害,我当时要不说破相公的身世,一个男人,背负着调戏宫人的名声,以后要相公在京城如何立足!我心知必是有人知道相公的身世,才设此圈套,必要害他的。我索性以毒攻毒,说破了相公的身份,也不能叫小人如愿!外祖母想一想,挑拨起当年旧事,倘相公与大殿下相争,他二人,皆是陛下龙子,亦是骨肉兄弟,若因长辈旧事反目,得利的是谁?窃喜的是谁?”
李镜长叹,“如今,我们便是要走,我也必要将此话在外祖母跟前说破,说透!我们便是永离京城,我亦不能坐视有人这样的利用、愚弄我的丈夫!”
第263章 临行之中
平家自李镜口中得知, 李镜一家要去南夷州, 并,永镇南夷, 再不回京之事, 亦不是不震惊的。按平郡王妃等人心里盘算着, 秦凤仪有这样的出身, 定要在出身上一争长短的。没想到,这一家人反是要去南夷州。
平郡王妃条件反射道,“这如何使得,南夷寒苦,听说, 那是遍地土人的地界儿。你与凤殿下,自小娇生惯养的长大, 便是小殿下, 也年纪尚小,如何使得?”平郡王妃连说两句“如何使得”,可见对此事的震惊,但想到秦凤仪将远走南夷, 却是稍稍将心事放下的。
一堆女人皆是苦劝, 李镜道, “已是与陛下说过了, 陛下,也是允准的。”这下子,女人们都不好说什么了, 平郡王妃又问何时启程,介时,必要相送。
李镜说了大概的日子,便告辞而去了。
平郡王妃晚上与平郡王说起此事时,叹道,“阿镜说到这些年事,把我说的,眼泪险没下来。她还是记得,这些年的情分的。”
平郡王便问说了些什么,平郡王妃大致说了,平郡王叹道,“真可惜呀。”
“可惜什么?”平郡王妃问。
“当年,便是令阿岚散尽妾室,也该把阿镜娶进门的。”平郡王道。
“这叫什么话?”
平郡王摇摇头,“只怪阿岚无福。”
平郡王妃道,“以往我还说阿镜傲气了些,今天听这孩子说的这些话,的确是个体贴的孩子。”
平郡王不欲多说李镜,他道,“还是要备些东西的。”
“这我岂能不晓得,已让大郎媳妇去准备了。”平郡王妃问,“他们真要去南夷了吗?”
平郡王点点头,平郡王妃道,“虽是委屈凤殿下了,只是,他们离开京城,倒也好。”
平郡王道,“何止是委屈,实在是太委屈了。凤殿下为人,与常人皆不同,世人只是想着皇家的元嫡之争,焉知凤殿下眼里,并无这些权位之事。”
“要不,王爷还是与陛下说说,多赏赐凤殿下些才好。”
平郡王道,“凤殿下自小在扬州之地长大,南夷乃土人聚居之地,他这样的人去那等荒蛮之处,如何受得了啊。”
“我也是这样说,只是阿镜说,已经与陛下说好了的。”
“哎。别人可坐视,我们岂能坐视。”
平郡王与女婿景川侯商议秦凤仪封地之事,平郡王道,“凤殿下虽是想离开京城,也不必去南夷那等蛮荒之的。他自小在扬州长大,何不为殿下求扬州为封地,既是殿下幼年所居,且扬州繁华,也不至委屈了殿下。”
景川侯十分冷漠,道,“这是他的事,与我不相干。”
平郡王叹道,“你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
景川侯的傲气,倒不至于去说秦凤仪的不是,平郡王只好让老妻问一问二闺女,景川侯夫人私下同母亲道,“大姑爷怨侯爷呢,先时,因他身世之故,连阿镜都受了埋怨。”
“这话怎么说?”平郡王妃问。
景川侯夫人道,“埋怨阿镜已是知道他的身世,却是没有告诉他。哎,说来,我之前都不晓得大姑爷的身世呢。我们侯爷也是没法子,陛下不让说,谁敢说呢。再加上大姑爷的性子,你瞧瞧他知道身世这样伤心,也不敢轻易告诉他呢。”
说着,景川侯夫人便来了火,低声骂道,“也不知哪个狗东西,还去跟大姑爷说,当年请册姐姐为后的奏章,我们侯爷也是上了的。母亲,你说说,这是哪里来得野狗,到处乱叫!那会儿柳王妃都办过丧事了,不是姐姐做皇后,还是谁能做皇后?”
“真个小人可恶!”平郡王妃亦是骂道,“这个时候,与凤殿下说这些事,岂不是摆明了要离间咱们至亲骨肉么。”
“谁说不是呢!”景川侯夫人也很是气恼,道,“以前大姑爷与我们侯爷多好啊,俩人就跟亲父子一般,去岁秋狩,侯爷猎得一头猛虎,得的虎皮,寿哥儿都没给呢,就给了阿阳。现下叫这些小人离间的,大姑爷可不就怨上我们侯爷了。侯爷心里焉有不恼的,只是,眼下大姑爷那里,阿镜都劝不过来,侯爷毕竟是做长辈的,再说侯爷的性子,跟谁也没低过头啊。如今,可不就僵持着了。”
平郡王妃叹道,“凤殿下这是一时伤心过甚,迁怒了女婿。他并非糊涂的人,过些天自会明白的。”
“哎,希望如此吧。”景川侯夫人道,“我们侯爷,当初宫里一说要阿镜给大殿下做皇妃,都立刻把阿镜从宫里接出来,还叫阿镜随阿钊南下避嫌的性子。母亲你说,这不是阴差阳错嘛,谁就料到大姑爷是这样的身世呢。”
谁能料到?
谁也料不到!
除了秦爹秦妈这俩知情人。
秦凤仪虽然也有些怪他爹他娘没早些个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但他也体谅他爹他娘啦,要是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估计秦凤仪非揣着菜刀来找景安帝拼命不可!
秦老爷秦太太也不怕被儿子埋怨,这俩人能把这样的秘密一藏二十几年,非但平安的养大秦凤仪,还把秦凤仪养得这么好,其间,没漏半点儿馅不说,还成了扬州巨富。这俩绝不是凡人哪,如今,哪怕小殿下的身世揭露出来,夫妻俩还要继续为小殿下发光发热哪。
秦凤仪这身世出来,多少人过来看望秦凤仪,像宫里的几位皇子,都来过。秦凤仪一人未见,倒是大公主过来,秦凤仪很给面子。秦太太就说了,“德妃娘娘最重情义不过,她与娘娘自幼便好,后来,娘娘能带着我们平安出去,还是德妃娘娘在庙里替娘娘骗过了那些侍卫宫人,哎,可惜好人不长命,先时听说德妃娘娘生下大公主不久便过逝了,我这心里,还替德娘娘伤感了许久。”
秦凤仪心说,怪道大公主当初出事,他爹娘连连鼓动他去援手呢。
大公主特意过来看秦凤仪,大公主也不是个会劝人的性子,她就问了秦凤仪一句,“听阿镜说,你们要去南夷的,我与相公也在收拾东西了,介时,一道与你去南夷。”
秦凤仪道,“我们去了,就不回来了。”
“爱回不回吧。”
秦凤仪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阿羿哥,他在京城这一年多也没差使了。你到南夷,总要用人的,南夷虽则偏僻,阿羿哥正是大好年华,不能再蹉跎下去了。”大公主道。
秦凤仪道,“要是这个,你再等几年,待龙椅上那位消了气,必要用张大哥的。”
“啰不啰嗦,我就要与你一道去南夷,还不行?”
秦凤仪只好说,“行,如何不行。”
他虽然嘴上说得硬,心里还是很知大公主的情的。这世上,不是你救人家一回,人家便要生生死死的来报答你的。何况,张羿也救过他的命,要说报答,早报答过了。可如今,大公主还愿意收拾行装,举家与他共去南夷,这就是不是恩,这是情。
李镜更是忙的不可开交,各路亲戚朋友,秦凤仪不想见的可以不见,李镜却是大都要见一见的。好在,秦老爷秦太太还有过来帮忙的李钊李钦崔氏,委实帮了不少忙。李玉洁有了身孕,还是把自己丈夫派过来了。柏衡突知连襟由亲王世子升格成为皇子,很有些懵,而且,家里男人还为此开了个小型会议,会议最后的主题就是,把柏衡派去帮忙,大忙帮不上,起码帮着料理车马的小忙,再者,跑跑腿儿总是成的吧。
于是,柏衡就过去了。
李钊是侯府嫡长,而且,同辈中,他年纪也最大,亦是最为能干。李镜把要做的事交给她哥,她便应付各路过来问侯的人,上至几位皇子,下至朝中官员,皆是李镜应付。
过来问候的人都懵了,想着,秦家这是李镜当家了吗?
反正,见不着凤殿下,见一见李王妃也是好的嘛。
平郡王还是想为秦凤仪另换一块封地的,虽则没有说动景川侯一并向景安帝建言,但,平郡王身为朝中重臣,他又是国丈,便是自己说这事,也可以。
平郡王是寻了君臣私下共处时说的这事,平郡王叹道,“凤殿下的品性,老臣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并非官场俗人,乃世间至真至纯之人,皆因此,方伤心至此。老臣听闻,凤殿下想去南夷,此虽陛下家事,只是,老臣思来想去,委实太过委屈凤殿下了。陛下,凤殿下自幼长在江南繁华胜景之地,且他的性子,最爱热闹,那南夷州,漫山遍野的土人,凤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如何能去那样的地方,实在太委屈凤殿下了。老臣想着,何不将扬州封给凤殿下,既是殿下自幼长大之地,且淮扬有盐铁之利,也不至于委屈了殿下。再以老臣私心而论,凤殿下才智一流,待他过了这段伤心的日子,总能明白当年不得已之处,他纵有怨怼,恨的也是老臣,而非陛下。只要陛下父子合好,依凤殿下手段,大可镇淮扬,以节制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