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昉觉得掌心像被小猫挠的,痒痒的,五指收拢将她的手指困在其中,却不得不为她说的话严肃起来:“若真的如你猜想,那么王彻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我今后在沙洲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第二十二日:获救
肚子里有了食物,沈芳年总觉得说话都有了底气。谢昉说自己现在处境堪忧,她却不以为意,“谢大人即将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怕什么呀?”
谢昉却不解:“哪来的大树?”
“归义军啊!你不是说,归义军能够在沙洲稳了根基,那是你义父的功劳么?如今你还要整垮归义军的对头,曹将军肯定会庇护你的。”
谢昉揉了揉她的前额,无奈道:“是不是在你眼中,这世间所有事情都是有恩必报,恩怨分明这么简单的?若真是这样便好了,可惜不是。”
沈芳年被他晃的一阵头晕,不解道:“那我们此时一直奔往归义军,又为了什么呢?若曹将军连你都不肯帮助,那对我就更不会怀有慈悲了。”
谢昉道:“我的意思是,曹谨风肯定不会对你我见死不救。但是若想要让他出力对抗顺平军,恐怕也需要我费不少工夫。”
夜雨渐渐止住了声,戈壁上登时归于寂静。她也忽然沉默起来,想起这些天怎么餐风露宿的走过来,又想到若能走出戈壁后,自己又当有何处境,心中沉甸甸的。
“在想什么?”见她许久不言语,他撑着手为她留出了一片大小适中的空间。她没有在意,就势一歪身子,靠在了他的肩膀。少女的身体轻轻软软的,没有什么压迫感,只增添了一些温暖。在这百里内数不出五只活物、互相依存都不一定能活过明日的戈壁上,晖朝日益严酷的男女大防早就变得十分可笑。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到沙州城了?”她的声音闷闷的。
“嗯,至多再坚持两日,除非整座沙州城忽然生了腿开始向北逃,否则怎么也会找到了。”他低声道。
她想到整座沙州城长腿逃跑的样子,被逗起笑意来。可是笑过了,依然忧心。
似乎看出了她的烦恼所在,他淡淡道:“你放心,如果王彻若真察觉到我在搜集他的罪证,那么我也要加快速度革查他。”
“真的么?可是你说他若察觉到了,你会很危险的。”沈芳年叹了口气,“谢大人,不如等找到归义军,我们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好不好?我怕有刺客要杀你,牵连到我。”
谢昉冷冷道:“那等我被刺杀,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我一定要告诉刺客,所有的证据都在你身上。”
她听了吓得心中一颤,不敢再说话。
谢昉又道:“沈芳年,等到了沙州城,立刻送信给你姑母,让她带你回大同府。”
她眉头深皱,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霸道的替自己做决定?“可是……”
“可什么是?难道你想留在沙洲曹家吃一辈子白食?还是想跟着我去刀光剑影里搜寻你未婚夫的死罪罪证?”
“我才不想……”沈芳年赶忙反驳,“只是……只是,我姑母她,我们也已经好久没见到了。不知道姑父家近况如何,是否还能收留我……而且我从没去过大同府……”
谢昉叹了口气,也知此事是一时定不下的,“可你还是去大同府最好。远离京都,远离沙洲,暂且避过这一次风暴。”
沈芳年鄙夷道:“你怎么像我爹似的,总想着避开这个、避开那个,结果按照他为我想到最稳妥的轨迹,我便被沙匪劫了,你说惨不惨?”
谢昉被气笑,“那这么说你有更好的想法了?”
“没有,我困了,这些事还是等走出这片戈壁再说吧。”她确实疲惫,可是未来的一切让她的心绪很乱,闭上眼睛还是不能静心。
看样子谢昉肯定会留在沙洲执行自己复杂的公务,直到真正扳倒阉党在西北的这个阻碍,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晖朝的户籍制度如此严苛,若没有路引随意离了籍贯地,都会被算作是流民。她是官家小姐,肯定不能逃脱这枷锁,自由自在的在外游荡。当初她是要嫁来沙洲的,如今人嫁不成了,肯定要有个说法的。她知道自己若是能走出去,待休养好,不管是回京城还是去大同府,则是必须要离开这片黄沙漫天的沙洲了。
思绪凌乱,她不知不觉中还是睡着了。
终于讲和,接下来的两日,他们继续上路。一路之上仍然时而见到断壁残垣枯井。更为可喜的是,地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绿色野生植物。在这缺水的戈壁之上,只要有绿色说明附近便又水源,而有水源的地方,肯定会有城郭。
可是他们的马匹早就困乏不堪,这两天来几乎要靠人拽着走,更别提骑上去了。沈芳年其实觉得自己也快像那马一样吐白沫了,她觉得身体不舒服,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将一个原先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扔到沙漠中过了二十二日后,不难受才怪了。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种种不适都强压下去,咬着牙继续走,横竖不是快到了么。
“你说,如果王彻直接见到我这副样子,会不会二话不说立马退婚了?”沈芳年虽然没地方照镜子,但只要看看自己那双早已肮脏泥污遍布,还有不少细小伤痕的手,便能猜到自己现在的尊容了。
谢昉转身上下打量了几下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不如你直接走去他面前吧。”
沈芳年捏着嗓子道:“我也想啊,可我走不动了啊。不如谢大人背我走吧。”
谢昉皱眉,指了指马,又指了指她,道:“你看看为了驮你把马都累成什么样了,求求沈姑娘还是饶过我吧。”
“哼!”沈芳年一转头,懒得同他争论马究竟是被谁累坏的。与其浪费口舌,还不如专心走路。毕竟她现在已经浑身酸软,脚下拌蒜,若不认真随时会摔倒,于是便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上来。”
她迷迷糊糊的向前走,却一下撞到了谢昉的后背,这才听到谢昉闷声让她上去。她实在很累,便也就不再客气了,甜甜说了声“多谢!”,便乖乖趴了上去。
谢昉不出声,继续赶路,似乎不大高兴。沈芳年生怕他一改了主意扔自己下地,只能不停夸个没完:“谢大人,你真好!我知道其实你也和我一样累了吧,可你还愿意背我呢。”
就是个胖丫头饿十天半个月,也能掉几斤肉了。沈芳年本就不重,谢昉其实并不觉得她重,只是干了活也没见个回报,没有动力。现在听她这一通献媚之言,心中竟然很是受用,口中还是淡淡道:“知道就好。”
“实话说,当初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肯定就是京城中那种无恶不作,手段残忍,外强中干,仗势欺人……的阉党走狗。”沈芳年见状准备继续说好话,可说着说着发现自己铺垫的这句好像说的太长了,听着倒不像是好话,像是骂人的话,赶忙给找补回来,却被谢昉打断。
“没关系,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同京城中那些被宠坏了,骄气傲慢的官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听谢昉这么说,她倒有些想说道说道了,不过仔细想想当时自己横眉冷对,还不由分说给了谢昉一巴掌,便也就没理争辩了。她只得小声道:“你见过几个官家小姐呀,就能分门别类了。”
谢昉道:“我见过的可多了,不过我见了她们之后,她们便不再是官家小姐了。”
“什么意思?”沈芳年不解。
“去抄家时见的。”谢昉答道。
沈芳年瞬间沉默,差点忘了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了。现在想了起来,吓得不敢再说话。
谢昉却反而问道:“后来呢?”
“什么后来呢?”沈芳年又不解。
谢昉皱眉,“沈大小姐说了一通原本以为我怎么不好,难道是先抑后扬,后面还有句后来吗?”
“哦,后来啊。”她现在可不敢再惹他生气了,忙道,“后来我才发现,谢大人你武功又好,还会找水,会捉鼠捉蛇,还会背着我走。难怪弱冠之年便能得了器重,飞黄腾达,将来一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合着我要是不背你,便是前途一片灰暗了呗?”谢昉觉得好笑,“你知不知道那些上奏拍我义父马屁的人说的都没你好听。”
沈芳年翻了个白眼,“他们是为了谋夺/权力才说的,我是真心实意说的,怎么会一样呢?”
“……”面对如此厚颜,他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不过谢大人,你的后来呢?在你眼里,我不会还是被宠坏了,骄气傲慢的官家小姐吧?”沈芳年接着问道。
“后来……”谢昉想了想,刚要出声,却见远处地平线上骤然出现了黑色的一条线。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张望,生怕是认错了。
沈芳年也见到了,忙道:“先放我下来!”
他们登上了就近的一处土山观望,前方几里外,那是一片营帐,再向远处看,四方一个城郭,不是沙州城又是何地?
“听,有声音。”谢昉觉得由远及近,听到了一种有如奔雷般的轰隆隆的声音。
沈芳年此时却是强弩之末,双腿只在硬撑,视线都模糊起来,又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是么?我怎么听不到。”
“一定是奔马之声,我们……沈芳年!醒醒!”谢昉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她倒了下去。
沈芳年靠近地面的耳朵果然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轰鸣,满眼是天地间颠倒了的画面。她被谢昉抱在怀里,知道自己即将获救,却终究还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曹二小姐
沈芳年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绘满莲花祥云纹样的屋顶而不是蓝天。摸了摸身下软软的,那是床榻,身上盖的是蚕丝被,连自己脏破不堪的衣裳也换作了干净的丝质短衫。肚子没那么饿了,手上也不再脏兮兮的,只是被涂抹了不少胶状的药物。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被抹上了一些。突如其来的奢华享受,让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她正发愣,却听见门口一个生的伶俐的小婢女叫道:“呀,谢姑娘你醒了?”
谢姑娘?她何时成了谢姑娘了……
还未等她反应,小婢女开心道:“奴婢这就去叫二小姐来!”随后转身便跑走了。
沈芳年轻抚额头,她现在究竟在哪?二小姐是谁?
不一会,杂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响起,应该不只那个二小姐一个人,而是一堆人。她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紧紧捏着手中的锦被。
好在,她看到了第一个转进房间的人,虽然换了件天水碧色的锦袍,脸上也没了脏污和胡渣,晒伤的红痕明显起来。但她第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谢昉啊。如此便安心了许多。谢昉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裙翩翩,高鼻梁大眼睛,笑意盈盈的半大姑娘,再往后就是方才那个小婢女,还有另一个婢女打扮的人。
谢昉第一个冲到她的榻前,用一种她从见他使过的神情对她道:“小芫,你终于醒了。”
“小芫?”她一头雾水。
谢昉继续道:“此次是为兄不好,实在不该让你跟随为兄到此凶险之地,幸好曹将军救了我们,你现在没事了。”
她现在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就是谢昉没有和救下他们的曹氏人马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谎称她是自己的妹妹。
“啊,哦……”她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可能别便会觉得她是痴傻了,“兄……兄长,这位姑娘是?”
那个机灵的少女主动走到她面前,大大方方道:“谢姐姐,我叫曹淑,是归义军指挥使曹谨风的二女儿,姐姐叫我淑儿就好啦!”
沈芳年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婢女看到我醒了,便忙去喊二小姐。想来应该是二小姐一直在照顾我,真是辛苦你了,多谢。”
曹淑笑眯眯的摆手,“其实我只是帮姐姐换了件衣裳,没什么辛苦的。倒是……”
谢昉打断了她:“二小姐,我有些话想单独与舍妹说。”
曹淑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当然可以了,云儿、清儿,我们先出去吧。”
待那三人离开,室内归于寂静。她一低头,披散的长发便纷纷挡道了眼前。她又将头发拨到耳后,见谢昉好像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便问道:“谢大人,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谢昉无奈的看着她,倒觉得她是真的傻了,无奈的点了点头,“你不是在做梦,我们现在已经在沙州城曹府内了。”
谢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得到的会是一个拥抱。坐在榻上的少女对重获新生非常激动,所以才会兴奋间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
沈芳年没有在意许多,只顾着自己存活下来的喜悦,泪水充满眼眶,她喃喃道:“太好了,那真是太好了。”
谢昉环过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口鼻埋在对方的肩膀。这沙洲的寝衣没有领子,他亲到了带着白槿花香气的肌肤。
沈芳年感到了肩膀上一阵不寻常的温热,但她决定暂时忽视。
谢昉在她耳边轻轻道:“曹将军救下我们的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便知我还有一个妹妹,便问我你可是我的妹妹。我想了想,这样说也好,免得将来有人知晓了这段故事,拿来大做文章。”
这道理她肯定是懂的,现在这世道中的道学家实在太多,身为女子有太多的限制,一不留神变成了世人眼中的笑柄。她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婢女管家不知道现在在哪……”
谢昉轻轻推开了她,面色沉重起来:“我的扈从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沙洲,据他们所说,当日他们找寻人不得,便一路向沙州城走。你的那个贴身侍女留在沙州城内等消息,剩下的人却带着被抢剩下的嫁妆去找了王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