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瑱听罢,原本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懂,就当自己是你们一条狗。从这知府的做派上看,还是要脸的,且所谋者大,听他的话也吃不了亏。
高老翁到来之后,他便主动请缨,将高老翁拦在府衙外——也是试探,看谢麟是不是想对高家下狠手。如果谢麟许了,王瑱准备回去给谢麟立块长生牌位,天天烧香!此生最恨就是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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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族人被王瑱拦在府衙门口叫骂,引来许多看客,才明白番役传话让他们避一避并非故意为难。此时再避,也已经晚了。
高老翁原欲倚老卖老,哪料谢麟用了苦主王瑱来对付他!
王瑱是个生意精,口舌脑子都好使:“无故杀了人,却使个老棺材来倚老卖老,是要胁迫官府、欺压苦主么?”
高家这些人里,脑子及得上他的如高老翁,口舌不如他快。嘴巴快的,又不如他脑子好用,话语刻毒。只能说些“你血口喷人”、“你污蔑好人”、“你侄儿骗奸妇女”。
一个顶用的都没有!王瑱轻蔑地想,回嘴便说:“那小子犯了罪,自有国法!轮得到你们动私刑!”说着,对看客们围围一揖,“诸位,王某小有家财,子侄尚且要死在他们手里,贫苦人家还不会被他们作践死么?”
高家也做些修桥铺路的事儿,冬天也施粥赠药,很博了一些好名声。高氏便以此事实作证,道是王瑱“你死了骗奸妇女的侄子,失心疯了”。
王瑱冷笑道:“你将人全家过冬粮拖了走,在人快饿死时舍两碗粥,就是好人了吗?没有你,他们本不必饿着!”
王瑱府门前舌战高氏诸人,越战越勇,咬死了“私刑”、“虚伪”、“盘剥百姓装好人”。高老翁一看不对,立时昏倒,高氏族人慌忙将人抢了回去,塞车里回家了。
王瑱一整衣襟,回身对府衙大门深深一揖,回家等儿子的消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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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发生的这一幕,被传进了府衙,江先生对谢麟道:“恭喜东翁,这是一个明白人。他家中隐患已除,东翁不妨略用他一用。”
谢麟道:“不急,等事情冷一冷,再说。我要他将眼下的事办好!”
江先生道:“依在下看,差不多了。”
江先生的推测很快得到了应验——王瑱次子王二郎,将张氏仅剩的一个女仆,自私娼窠子里赎了出来。
张氏原有旧仆四、五人,死的死、卖的卖,能找到的,唯这一个女仆而已。这女仆对高氏自是恨之入骨,回来之后不必诱供,便以咬死高家为己任。
知悉她的遭遇之后,对她的立场已有所预料,她说的第一句话却令人大为惊讶:“我们小娘子与那个游荡子半文钱干系也没有的!小娘子是冤枉的!”
谢麟大吃一惊:“什么?”
人人都猜是通奸,谢麟也猜是通奸,高家说的还是通奸,这贴身的女仆说没有干系?
这唤作秋蛾的女仆哽咽道:“我们小娘子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那个败家子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沾上我们小娘子?小娘子死得冤呐!她倒宁愿守寡来!真的!
小娘子常说,又不是没个男人就吃不上饭的穷鬼,她又挣了个旌表,娘家婆家都缺不了她的。再嫁也不定能嫁到可意的人,还要天天伺候着个不定争气的丈夫。设若丈夫不上进,又或者有什么相好,还要憋气。自己生孩子,说不定要死在产育上头。不如现在,衣食无忧,有人伺候着,看看书、打打牌,多么清闲。手头有俩闲钱,散点子给族里晚辈,他们也乐得亲近,也能支使得动他们。您说,这是找事儿的样子么?”
谢麟也是想不到会有女人有这样的想法,倒是江先生赞同地道:“看得倒明白。”谢麟瞪大了眼睛。
秋蛾道:“可是高家管得太严了!一步也不许出院子!小娘子才二十二岁,怎么受得了?就说,悄悄出去透个气儿,看阵儿景就回来。蹲大狱也有见天光的时候吧?他们家不给!他们家,因有了旌表,好些个事儿做起来都方便,说出去体面。可给他们带来体面的人,他们的恩人,被他们当囚徒一样的看管!”
“那一天,千不该、万不该的,我陪着小娘子悄悄出去,遇到……遇到……”秋蛾咬牙切齿地道,“遇到三房的老东西在扒灰!当时我们就吓着了,不合叫了一声,一齐跑了回来。小娘子一个月也没敢再出门儿。过了一个月,他们也没提,我们更不敢说,还道他们没察觉,小娘子闷得不行,二姐就陪她出去。前世的冤孽,那个败家子正在游荡,他们一句话都没搭上,就涌来一窝子贱人,污蔑他们!”
谢麟默,江先生也默,心里都觉先前的猜测对不起张氏。这份愧疚很快就变成——无罪被杀,高家的罪名更重了!内乱,罪在十恶!
高家,完了。
谢麟便吩咐王瑱:“这是证人,你交出来吧,免得说你们串供。”至于人养在哪里,就伤脑筋了。放到牢里,担心被灭口,放在别的地方,怕出意外。扣在府衙最好,然而秋蛾曾做过私娼,恐传出闲话,对府中女眷也有损。
江先生主意多:“这是义仆,与王氏全无相干,是自己逃回来的,要为主申冤!”洗去了名声,就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了。
秋蛾道:“我愿意!”
江先生给了她一张白纸,教她从小门溜出去,绕着墙根走到正门,大声喊冤。
正正卡在了年前坐衙的最后一天。
第103章 少年内应
排练好了的戏, 连秋蛾的衣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白衣, 谢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她的状纸。江先生又装模作样地上前提醒:“东翁, 就要封印了”。
谢麟道:“那便先收押,待年后再审。”下令将秋蛾关到女监里。
女监比男监小而阴森, 秋蛾才关进去不久, 同室与隔壁便又关进了五、六人, 将女监塞满了。秋蛾有些瑟缩——来的都是比她高壮的粗壮妇人, 进来之后也不与她答话,都自顾自的歇息。
天黑前,听到牢头与人说话的声气。
来的却是王瑱的次子,王二郎带着几个人,付了些“辛苦钱”,来探望她。守牢的卒子也知道王瑱的大名, 收了钱也不拦他,只说:“只有一刻, 早些出来,叫上头察觉了, 我也要吃板子。”王家管事又多塞给他半串钱。
王二郎带的人使新席郑着铺盖, 竟是一人送了一付铺盖。秋蛾见自己也有,迟片刻才明白——王家必定要保住自己的。她感激王二郎救她脱苦海,更兼被高家坑得苦, 难有翻身之望,打定主意死也要拖高家全族垫个背!
轻唤一声:“小郎君……”
王二郎对她存着同情,却不敢误了正事, 正色道:“你们的饭食,都会有人送来,这位是府衙里的张妈妈,不是她送来的饭,都不要吃!”
秋蛾背上一寒,急切地点头:“是是是。”
王二郎叹道:“不用总点头啦,凡东西,不是她送来的,都不要使。”
秋蛾又点起头来,王二郎觉得她是可怜,对几个自家仆人道:“有劳诸位了,大哥的冤屈洗刷了,我王家自会为诸位接风。”几个妇人都说:“二郎放心。”她们都是王氏的家仆,精选的有忠心的人,再加以厚赏,给个小娘子当保镖,也不算什么。虽然保护对象呆的地方有些不好讲……
另一边,江先生穿得厚厚的,亲自与班头一起,押着被收押的那位高氏族人跑了一趟高家。这一位进了府衙就是等死了,出门的时候已经全家抱头痛哭了一回。同一族,也有个贫富贵贱,他实则是拿自己的命,与高老翁做个交易,好使自家在族内能过得宽裕些。
万万没想到,还有放他回家的那一天。投案的时候,未尝没有“以太翁的本事,以高家的声望,我未必会死”的想法。真个放他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些怔忡的:“这……这就放我回家了?”还想硬气地说两句话。
江先生傻子见得多了,轻蔑地撇撇嘴,心道,是怕你在牢里“畏罪自尽”啊!你知道收你在牢里,我们担了多少心么?答道:“让你回家过年,不好么?”
将人塞到车上,还要宣扬一下:“大官人慈悲,念他家中还有年高长者,让他们过年团聚,年后再收押回来。本地素来民风淳朴,断不会有逃亡之事发生。”
到了高家,却让高家的当家人写个保证不让凶手走脱的保书来。高家上下莫名的振奋,皆以为:这是知府不想生事,我家难关将过。
却不知道江先生乃是比高老翁见过更多鬼主意、谢麟又是个不知道比高老翁聪明多少倍的人,两人一合计,你要卖惨,我就卖宽厚。我这般宽厚的读书人你也骗,你真是个老贼!谢麟要的是高氏宗族势力的覆灭,又岂会在乎一人性命?手里握着秋蛾的线索,又有王氏甘心跑腿,是否收押个把人,算什么?
连高老翁也不解其中凶吉了,一双昏暗的眼睛望着江先生。江先生一脸的郑重:“这是大官人的一片信任之意,老翁翁万不可辜负了呀。唉!府上这么大的人家,怎么,啧啧,这么不叫人省心?”
高老翁听了顿时放心,他按照正常的道理来推测,没有官员愿意辖下出现大案。他活了快一百年了,见过多少官儿,哪怕不在意自己考评的,也要在意本地“民风”教化。总弄出人命官司,不利教化!
谢麟是个状元出身,更会在意这些。这些书生,秉性最是柔弱,哪怕听人说一个“偷”字,都要掩耳闭眼,仿佛不听不看,这些事儿就不会存在于世间似的。
都是傻子!
聪明点该像河东县先前的做法,借这机会,捞上一笔好处。这样的人,高老翁倒还能瞧得起他。
不过,终归这一劫是过了。江先生口气不好,高老翁反而觉得痛快,毕竟是给府衙添了乱,还不定考评要怎么糊弄呢,多半是要推给前任,呵呵,口气好了,才叫人害怕呢。
当下谢了江先生的酒钱,江先生也不拒绝,老实不客气地收了,钱袋在手还掂了掂。收完钱,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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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衙,天已极晚,江先生往书房找谢麟,谢麟却不在书房。后衙里热热闹闹的,江先生袖了钱袋,慢慢走到后面,让人通禀。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东家厚道,他就不可以恃宠而骄,万一因为优待而轻了骨头,做出不尊敬主人的事情来,后悔的必是自己。
他在府衙要比所有人都守规矩。
后衙在清点东西——京城来的回礼。相府里,林老夫人与三房、四房本就担心他们,早早就打点了东西,邬州的节礼还在路上,相府的车队就已经出了京城。又有程家给女儿女婿的、道一那儿担心不再添点钱乱神会被休回来祸害娘家的保护费……谢麟在京中的旧友、故交,叶宁只剩这一个外甥,也是担心他到外地吃苦。
又有,谢麟京中产业交与孟章看管,程素素陪嫁的利息等等,孟章都列好了单子,装好了车,一一装了送来。几伙人往同一处,便结伴而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江先生出门办事还不知道,今天府城、府衙可是轰动,京城来的车队老长一串,应验了程素素先前说的“我有钱”。城中富户也咋舌:“怪不得瞧不上咱们的。”
程素素与谢麟也都惊讶极了,孟章、程家等处,他们是想得到的。相府、叶府,确实不曾料到,礼物里,又数这两处的最为丰厚。原本想着,做这个官,要想做得好,发家致富是不打算的,收点下面的孝敬,互相持平就不错了。只要不倒贴得太厉害,换谢麟仕途通畅,也是值的。
现在看来,因为长辈心疼,搞不好还能再赚点。
又是看礼物,又是分派收入库房,还看京城新缎料,够不够时间再做新衣。孟章那里,知道谢麟身边多了个江先生,连江先生的份例都备了一份。
江先生被张富贵引进来的时候,谢麟顺口告知了他。江先生讶道:“还有在下的?”
谢麟笑道:“如何没有?娘子发过的话,谁敢违拗?有我们的,就有先生的。”
江先生原冻得鼻尖通红,整个人冷得像块冰,此时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来,大声道:“东翁,事情已经办妥啦,保书我也带回来了!”
谢麟道:“你办事,我放心,封印了,不说烦心的事儿了,来,看看这些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咱就换,先生先挑。”
现在就算给江先生一根稻草,他也能乐呵呵地当金条接了。何况孟章与江先生身份地位略有相似,很明白这个处境的人最想要什么,哪怕不贵,也是最合江先生心意的,江先生指挥着自己的小厮将东西挑去自己房里。继而向程素素要了礼单来看。
程素素奇道:“先生要这个做什么?”
江先生正色道:“送什么,怎么送,多与少,都是有学问的!我得仔细看看,看看东翁离京这几个月,有什么变化不曾。不过呀,府中有物赐下,是好事!若是宫中还有颁赐,就更好啦。”
谢麟失笑:“那是惯例。”
“惯例之外的呢?要有,也就在这几天了。”
江先生所料不差,过不两天,东宫就又有额外的赐物到来。宫中赐物,不在数目,而要看意义。太子与太子妃皆有手书至,一个写给谢麟,一个写给程素素,都是叮嘱要好好干,东宫以他们为荣。物件里,有太子给谢麟的玉带(这个现在他还不够格带),有太子妃送给程素素的霞帔坠子(这个倒是已经可以用了),又有锦缎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