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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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第24章 开明女儿
程素素很想把拳头塞进嘴巴里。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过的是悠闲种田的生活。后来,程犀读书出色,她以为自己要书写的是一部发家奋斗史。半个时辰前,知道程节程老先生是自己的祖父,改为演一出赵氏孤儿。
三者层层推进,慷慨激昂!让她觉得,接下来再难再险,也该是大步向前!
半个时辰后的现在……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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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面庞泛起微红,投了块湿手巾,缓缓地擦着脸。一举一动,都能截下来舔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素素总觉得,今天的程玄,与往前不大一样。也许……因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对道一打了个手势,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听得程玄有些赌气的腔调:“我去观里!”
道一心惊:“师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道一手痒得想敲晕他!还是程素素灵机一动:“爹,明天大伙儿得一块儿去观里,你等明天带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去书房睡,谁也别闹我!不许跟我说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程素素连连点头,就看着程玄飘着出去了。程素素看着程珪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来,我吓唬他去写功课了,有件事儿,得先跟你们俩说。很要紧。”
道一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拣回来养,道一就很少过过省心的日子。不过,赵氏的事情,还是要跟他们说的。将屋里屋外扫了一眼,程素素拉过两人,头碰头,凑在了一起。
居然这样神秘,道一与程珪都做了心理准备,尤其程珪,是见过赵氏昏倒的,已经作好了赵氏生病或者摔伤的打算。
岂料,现实永远比想象的精彩。
程珪听完程素素说:“阿娘以前,是齐王家的侧室。就是现在皇帝的亲弟弟的那个齐王。听说宫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过去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
打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
更不要说道一了,自从被师父师娘拣到来养,没几年,道一就看明白了,这二位都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下定决心,要努力回报他们的恩情。虽然劳心劳力,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累一点,其实师父师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渐长,将父母的可靠全给补了回来,道一才要松一口。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师父师娘不是惹事的人,他们本身,就带着大麻烦。这种麻烦,是隐形的。道一皱眉道:“李相那里,不知会怎么想。”
程素素道:“还是要尽早告知大哥的。还有,我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去城隍庙,祭一祭祖父。那里不是有衣冠冢么?我先把阿娘哄安静下来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麻烦的反正是阿娘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程珪喃喃道:“不是大事儿,也不算小事儿了。还要上京……这到时候见到了,那个,要怎么应对?”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见到齐王,记得提醒我谢谢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没娘了。”齐王眼瘸,这话说得略心虚,赵氏的表现,绝称不上有趣。但是对自家人,还是得这么讲。
程珪镇定下来,郑重地点头:“对。”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两眼。
程素素看程珪,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对这个小师妹,曾有过评论,到现在,依旧觉得她与这世间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此时此刻,不和谐依旧在,却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东一巴掌西一脚,全无章法,仿佛在发疯,现在终于让人觉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总结:“我设法送信去给大郎,二郎,你去稳住三郎,慢慢告诉他。幺妹主持家务,看好师娘。我去看师父,他有些不太对。观里的事,也是我来。”
这一回,程素素镇定地接过了任务。
她先去看赵氏,发现赵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挥家务的主母气派弱了许多。对她讲准备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说到送信给程犀,赵氏才紧张了起来:“不会耽误他的事儿吧?”
程素素道:“这有什么好耽误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进士,又不是别人白给他的。”
“可要让人知道了,那个事儿,一定会说三道四的。这可……以后要怎么见人?”
“只要阿娘不把它当个事儿,它就不是事儿。”程素素看得挺开,不就是离个婚吗?离婚还不许人家再婚?不许人家过得好?
此事却是赵氏心中一道迈不出去的坎儿,她对京城有着无限的抵触,她在精神上,被击败了。心中虽然对着明日祭祀有着期待,整个人却像与世界隔着一层膜。王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见状只能对程素素使眼色,示意私下有话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