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没等程犀回答,又问谢绍:“阿绍,咱们讲过的,现在的矛盾是什么?内部矛盾是什么,外部又是什么?”
谢绍想了想道:“外部,就是和魏国了?内部,资源对比人口,相对不足?资源和人口的矛盾?”
程素素夸他一句:“差不多了。同魏国,实质也是在争夺资源。一切问题,归结起来,都离不开一个利字。饼就这么大,吃饼的人却越来越多,每个人还想吃得更多,有什么办法呢?”
谢麟笑着接口:“要么把饼做大,要么从别人口里夺食。”他知道程素素的意思了,这次分裂可以暂时解决了。国家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四周邻国都是不毛之地,饼是做不大了。你们还吵什么吵?找准对手,把别人的抢了来嘛!祸水东引,妙!
“好了,你们可以握手言和,然后想想怎么把别人从桌子上踢下去了。”
程犀皱眉道:“这是党争!”
“什么是党争?”程素素很认真地说,“党争,争的也是利,义的深处,也是利。说实话不丢人,直面自己的欲望更不丢人,这不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天理即是人欲。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天下大同,人人平等,那就再无兼并了。你敢让所有百姓都起来拿主意吗?让他们读书识字……”
话还没说完,谢麟就捂住了她的嘴,一屋子的男人都惊慌地看着她,仿佛她打开了地狱之门。
程素素扒下谢麟的手,耸耸肩:“看吧。哥,三十几年了,我在你这里学会一样事,脚踏实地,才能头顶青天。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你我都只是天地中的一粒微尘,顺天地之意争竞吧。你不过是定点清除而已,又不要你去构陷谁。”
不然还能咋办?生产力提不上去啊,没有海外殖民倾向,没有大量贵金属与新市场的发现,这些问题不解决,还能说什么?只好“缓慢向前发展”了呗。不然那就是王莽啊!反正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程素素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
程犀的办法是整个特权阶层分摊损失,她的办法是让一部分人完蛋,另一部分人不受损。出乎意料的,程犀这种整体有利的办法,反而不如她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方法更受欢迎。
这些人未尝不知道哪样更好更高尚,也不是不明白“定点清除”操作起来难度也不小,但是他们宁愿选择后者。宁愿相信后者可以执行,可以为自己续命。
说到资源,以为“统治阶级”内部就没矛盾了?党争怎么起来的?还不是一派看另一派不顺眼,想对方下台自己上?
好了,就是它了!
谢系再次团结起来。程素素目的达到了。
程犀确实是一个务实的人,略一思索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也知道如果现在闹大了,对谢麟不利,也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利。按捺下焦虑,装作完全被妹妹说服:“党争非国家之福,恐怕会伤元气,到时候外敌在侧,恐怕不能善了。”
“所以才要咱们自己用心办呀。再说了,魏国?商鞅废井田开阡陌,城门立木,劓公子虔,自己也被车裂。三家分晋,则以智伯献祭,无不是几十年的恩怨,不来回杀个三五次,怎么能改制得成?”
“这可由不得你!”程犀严肃了起来,“你不能指望敌人自己死了,让你去赢。”
这话一讲,原本与他吵得鸡飞狗跳的人也很严肃地坐端正了,同时深深点头。程素素耸耸肩:“它不是已经乱了。”
程犀想说什么,猛地住了口,望向妹妹,难道你刚才在说真的?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所有人心中盘旋——你究竟做了什么?
程素素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随时出现在谢麟的身边,不必去避讳什么“学士正在谈正事”。
第239章 腾笼换鸟
本是来道别的, 无人搅局早就摆桌酒, 叙一叙依依惜别之情, 再讲一讲自己的规划寻求亲友的认同与支持,灵感来了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一个新的办法来。现而今多了这么一档子事, 就更要摆一桌酒,弥合一下感情了。
程素素很无奈地说:“诸位少待。”先命人准备热水,将诸人分开来引去洗脸梳头整理衣服。打成一团糟,头发也乱了、帽子也歪了,不得先收拾了吗?这样就开始吃酒,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谢府行善在自己家里舍粥了呢!
反正她是坚决不承认, 这里面好些人本来打得很克制, 是被她扔地上滚的一身土╮(╯▽╰)╭
打完了, 矛盾问题说开了, 斯文人们才注意到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样子, 望天的望天、瞅地的瞅地,都等着小厮儿来引他们去更衣。人很快散了去, 程素素对谢麟道:“你也换身衣裳好来用饭吧。”又对谢涛、谢涟道歉。这两人倒看得开:“我们回去换衣裳,咳咳,带他们回去换衣裳。”谢麟几个堂弟, 也是下场殴斗了的。
程犀没有参与殴斗, 与陆见琛一样, 却都因为激烈的争执而显得状态奇特, 两人也被分别引开去整顿妆束。
程素素吩咐了厨下调宴, 便到程犀梳洗的屋子门边一倚, 抱着胳膊说:“像陆前辈这般敏锐的人也不算太多。”
程犀洗好了脸,端端正正坐在镜前,樱桃给他梳着头。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程犀沉声道:“你说的事儿是说到点子上去了,想出来的法子却失于冷酷,过份在意术了。人不能只剩下争夺的本能,还应该有点仁爱之心的。”
程素素大方地承认:“当然。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前车之鉴都是这样的……”
“都是哪样的?”谢麟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身后则跟着儿子以及粘着儿子不放的赵骞。
程素素放下胳膊,恢复了端庄的样子,笑道:“陆前辈的火气可消了?”
两人挽着胳膊进了房里,在榻上坐了下来,谢绍上前招呼了一声舅舅,再闷声不吭地窝在一边看他大舅。谢麟道:“他担心的事情,你们不是都见到了么?只要能够释疑,让他觉得自己不会受损,他就还是以前的那个他。”
程犀道:“我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也不觉得错,只是叫你这些人险些,哦,是已经自己打起来,是令你为难啦。明着打,不好。”
“也比暗中生份好。”谢麟笑着接了一句,心情看起来还是不错的。
程犀又提起方才与程素素说的话题来,程素素道:“腾笼换鸟,哪一次解决兼并不是腾笼换鸟?不过有的时候换的多,有的时候换的少罢了。我说的最根本的法子,一是能多产出,有更多的土地,嗯,生产力,二是人……好好好,不说这个,这两样都达不到,就只能腾笼换鸟。自己有意识地去做,能控制住呢,灾难小一些,控制不住,科科,从上到下一锅端了。”
程犀严肃地道:“你从小离经叛道那些,我都能容,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亏得是芳臣捂了你的嘴!”
程素素明白程犀说的是什么,更知道程犀的本意。程犀已是士大夫里很宽容的,很重视百姓民生尊严的人了,并且自己也是从平民里科考做官的。但是,做了官、成为读书人,天然就有一种优越感,这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意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鞋子可以缀珠饰玉价值千金,但是鞋子绝不能被顶到头上。头巾可能就是一块破布,连贵重鞋子的一丝一缕都不值,但是就能堂而皇之地放在最高。
程素素道:“可你得承认,这就是腾笼换鸟,一直就在腾笼换鸟。科考之前是这样,科考,是为了不叫一锅端,开的一条缝,给自己留下的一线生机。唔,阶级的流动性,听说过么?”
很简单的一个金字塔的建模就能解释了,程犀与谢麟都听得很认真了。最后,程犀认真地问了妹妹一个问题:“当年,你给我说,奏请将新科进士留京三年的时候,是不是就在想这个了?”
赵骞心里仿佛被魏主带着大队人马奔腾过八个来回,目瞪口呆地望向谢麟:你究竟娶了个什么样的老婆啊?!!!
程素素摸摸鼻子:“当时,差不多吧。不给人透气,最后迟早要被要掀摊儿呐。留的口子太小了,也……”
“打住!”程犀叫停了。
谢麟也说:“不要说得太明白了。”
程素素道:“我要跟你们还不能明白的说话,你们也太悲哀了,看着我这座金山去讨饭啊你们。真诚一点,面对现实啊。你们要不明白呢,我什么也不会讲。可现在不行呐!我刚活出滋味来,还不想自己的摊子被掀了。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你知道回报,可也觉得这是天理。我知道自己在剥削,明白自己坐在火山口上。”
诚如程素素所言,如果程犀与谢麟是老古板,她也就装死了。能说,就是估摸着他们能接受,至少不会把她掐死。她也想试着挑战一下他们的底线,能拧一点是一点。
且真的是到了腾笼换鸟的时候,她不想自己一方被腾换了,光凭她一人也是不行的。这可不是说一句“把他们搞死”,然后就能解决问题了的。就比如说,把别人踢下桌了,接下来呢?空出来的饼,是这些地主分着吃了,还是得抠出点匀给种田做饼的人?抠要怎么抠,才能保证不被很快夺走,匀要怎么匀,才能救急救穷?
程犀与谢麟沉默了,他们俩是真的不太能接受程素素这个“平等”,不过矛盾、分层、变化,他们倒是很容易就接纳吸收了。甚至这其中有一些道理,他们早就隐隐若有所觉了。
有这份接纳打底,才没有将程素素当做异端。他们心里也有一杆称——程素素这个分析事情的方法是真TM好使!就冲这一条,也不能把她掐死了,还得叫她接着蹦跶。也正因为如此,两人也会想一想,是不是程素素说的其他方面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可取性呢?
程素素却又不再提这个刺激他们了,转而提出来:“哥,你的方衉,好吧,现在还没有全面的方略,你我都知道,看起来顶好是全国清查。可与其这样,还不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呢!那就是腾笼换鸟。其实你清查了,也是在不自觉的腾笼换鸟了。你预备多少年做完呢?只抑兼并行吗?还有这官场的暮气呢?芳臣十几年前就说过,这官场上下,被油浸透了。”
程犀连连抱拳:“你有理,你有理。这么一想,就是腾笼换鸟了。我想,不可急躁,圣上也在克制,岳父大人也说要缓,十年、二十年,二十年能有成效,就不错啦。我不怕死,怕的是人亡政息。我有计划,却怕推行不下去。”
“三十年、四十年能做完就偷笑了。咱们现在是想明白了要换,可做不做得成,还得看天意。换不成,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逆之者亡,顺之者昌,能自保就不错啦,别人是不是被换出去,可就管不了了。真到了那一天,你也甭死犟了,行吗?你要仁者爱人,就该这些这些人,都杀了有冤枉了,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的!”
程犀生气了:“那是说大半是恶人了?那这世道……”
“这世道已经两年一小反、十年一大反了,不然你干嘛要提变法的事呢?不是在减压吗?给这世道减压。”
程犀的火气散了,一字一顿地:“我总是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好!”程素素一口应下了,干脆得令人瞋目,“看我做什么?挑剔的是买主。难道要我什么都顺着说好好好,等事情做不成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进路退路,还是都想好吧。一往无前,是因为退后就是死。能想后路,还是很幸福的。”
赵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娘子说的也太吓人。到好像大家最后都要……似的。”
程素素道:“谁没有那一天呢?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放心,会有很久的。废井田开阡陌,大家不是也都活下来了吗?胡服骑射,也都活下来了。顺时而动而已,有本事的人,哪里活不得?唠叨这么多,不就是为了不死吗?”
赵骞吐气:“那便好、那便好。”
程素素道:“那,哥,你的计划呢?把支持你的人的利益拢到一起了吗?只要利益拧在一起,什么人亡政息呀,不存在的。开国元勋死光光了,国家不是还在?”为了怕兆头不好,她就不提商鞅与秦法了。
程犀失笑:“好吧,我明白了。差不多了,去吃酒吧。”
谢麟牵起儿子:“走吧,与老陆多喝几杯,他人不错。就是古板一点。”
程犀点点头:“我明白。我临行前,你们来一趟,大家吃个酒。”
谢麟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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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席酒便吃得很好了,交战双方都很不好意思,推杯换盏,都不想对方记恨。若是这问题没有解决呢,吃八百顿饭也亲近不起来,可一旦有了一个目标,哪怕之前打破了头,现在也能称兄道弟了。
陆见琛拉着程犀的手,一声一声的夸:“你是真君子,总是想得多,不顾自己。听我一句劝,有时候呀,不能不管不顾,还是要和光同尘的。”
程犀是连不讲理老太太都能哄得住的人,也很真诚地说:“前辈固守礼仪,令我敬佩,以后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哩。”脸上现出感慨的神色来,在陆见琛眼里,他这是打破了潜规则与官场习俗,是叛徒了。妹妹在他眼里,与他在陆见琛眼里,居然是差不多的。想到这里,不由会心一笑。
一场分裂就这么消弥于无形,也分不出什么新党旧党,大家一团和气。也有一些不大和谐的人,想着自己还有什么仇家,预备将这些货列到黑名单上“换”出去。
这样想的人却不知道,谢麟也在观察他们。不止对外要腾笼换鸟,对内,他也打算做调整了。
还有程素素说的计划问题,他预备去程家的时候,跟程犀再商量细节。一步一步来,慢慢的瘦身。
一场酒吃得大家满意,各自醺醺的散去,让在暗中窥伺的人失望而归。很难得的,所有参与的人都没有泄露出关键的内容——有好处,当然愿意独享。谢麟选人还是有一套的,不够明白的人,他是不留的。
在谢府吃完了酒,便是程犀的家宴,谢麟带着妻儿去程府给他送行,顺便商量计划。程犀虽然谦虚地说没有什么大的方略,其实心里也有个规划,这个规划经过一场殴斗之后,又做了些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