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申城出发,中间经过秀城等小站,最终抵达杭城。
站台前,徐望山暂且将两个牛皮箱放在地上,看看娇滴滴花骨朵似的女儿,徐望山总觉得心里不安生,又一次交待老母:“娘,清溪还小,你多照看点。”
徐老太太瞪他:“还用你说?清溪可是我最宝贝的大孙女,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她一丝一毫。”
徐望山看向女儿。
清溪朝父亲柔柔一笑,刚想说点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火车的轰鸣。她扭头回望,一列火车喷着白气咔擦咔擦越来越近,咣当咣当的,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震动。
火车停了,先下后上。
徐老太太伸着脖子,叫孙女看三等车厢那边的热闹,下车的乘客要挤,想上车的更挤,摩肩擦踵,用徐老太太的话说,好像都赶着投胎呢。清溪看着祖母高高在上嘲笑旁人的脸,却想起全家人以前坐火车出游,祖母舍不得花钱,总是让父亲买二等车厢的,结果这次去顾家,祖母就舍得摆谱了。
有人帮忙提行李,徐望山就不上车了,恋恋不舍地瞅着宝贝女儿。
“阿爹,你想要什么礼物?”
徐老太太已经上去了,清溪站在父亲面前,仰着小脸,神秘兮兮地问。
徐望山糊涂了:“我的礼物?”
清溪理所当然地笑:“是啊,厨神比赛阿爹稳操胜券,我当然要准备礼物。”
徐望山懂了,女儿在用她的方式,为他擂鼓助威呢。
“在那边好好玩,你过得开心,爹就跟着开心。”徐望山摸摸女儿脑顶,目光慈爱:“上车吧,等你回来,爹给你做顿大餐。”
清溪点点头,最后抱了父亲一下,这才上了车。
头等车厢比清溪坐过的二等豪华多了,脚下是红色地毯,桌上铺着银白色的丝绒布,干净雅致。徐老太太站在比较中间的位置,朝孙女招手。清溪尽量忽视两侧座位上投过来的视线,迈着清浅的步子来到了祖母身边。
“你坐里面。”徐老太太低声道,靠窗的位置更舒服,但徐老太太这样的老辈人骨子里都守旧,不愿如花似玉的孙女坐在外面,方便周围男乘客们肆意打量。
坐好了,徐老太太漫不经心地观察左右。
对面坐了两个女人,外面的一看就是丫鬟,里侧闭目养神的太太约莫三十出头,白面皮红嘴唇,留着烫卷的齐耳短发,身上是新潮的洋装,以徐老太太几十年的经验看,这位有点像哪个老爷养的姨太太。
徐老太太再看向左侧平行的桌子,就见两排四人的座位,只面对面坐了两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斜对面的黑衣男人眼戴墨镜,面朝窗外,露出半张线条冷硬的俊脸,底下长腿交叠,显得慵懒随意。
“老太太好,去哪儿啊?”
正打量呢,黑衣男人对面的白衣男人突然开口了,徐老太太歪头,撞上一张笑容灿烂的年轻脸庞,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笑起来十分真诚,只是那招摇的桃花眼,却直勾勾地往孙女那边瞅呢!
出门遇见小流氓,徐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绷着脸坐直,将孙女挡得严严实实。清溪感觉到了,配合地抬起左手托住下巴,转向窗外。
一老一小都小气巴拉的,陆铎悻悻地摸了摸鼻梁,上半身前倾,小声提醒自从上车后就保持一个动作的舅舅:“看,新上来一个美人。”
顾怀修淡淡斜了外甥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火车出发了,刺耳的鸣笛,咣当咣当的震动。
将近两小时的车程,清溪不可能一直托着下巴,注意到白衣男人不再看她了,清溪便放下胳膊,低头看报纸。
“小妹多大了?”
清溪惊讶地抬起头。
柳圆圆笑盈盈地看着她,打盹儿醒来,发现对面多了个美貌的小丫头,她忍不住想逗逗。
柳圆圆今年三十三,一双丹凤眼妩媚勾人,当她目光专注地望着一个人,鲜少有人不受其蛊惑。
清溪莫名脸热,小声道:“十五了。”
柳圆圆瞅瞅小姑娘绣花的衣襟,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清溪白皙的面颊顿时更红,不懂为什么一个女人看她胸,她竟也会生出被人调戏的感觉。
“太太也去杭城?”徐老太太突然插言,打量柳圆圆的眼神,带着一分审视。
柳圆圆翘起二郎腿,染着红指甲油的手理了理裙子,不以为忤道:“是啊,我回家,您呢?”
徐老太太不由地扬起下巴,骄傲道:“我们应顾家之邀,去赴顾老太太的寿宴。”
她声音不低,话一出口,柳圆圆意外地轻启红唇,其他座位的人,凡是听到话音的纷纷望了过来,包括陆铎,只有顾怀修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不知道徐老太太口中的顾家是何方神圣,亦或是,知道,却并不上心。
“秀城的美人,莫非你就是顾家大少爷那位未婚妻?”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柳圆圆颇有兴致地盯着清溪。
婚事被整个车厢的人知晓,清溪脸都要红透了,垂着眼帘抿着唇,一声不吭。徐老太太就自然极了,大大方方地承认,还威胁般瞟了眼陆铎。
这回陆铎没生气,只觉得遗憾,难得遇见个超级美人,却是未来的顾家媳妇,简直暴殄天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节车厢都充斥着对顾家未来大少奶奶的关注,或是偷偷窥视,或是窃窃私语,直到中午两个男侍应生推着餐车进来,大家的注意力才转移到了午餐上。
有人要西餐,有人要中餐,中餐全是江南一带的特色菜。
“真难吃。”徐老太太夹了块儿叫花鸡,吃完很是嫌弃,放下筷子不用了。
清溪觉得吧,火车上的菜跟父亲的手艺肯定没法比,但也没难吃到无法下咽。
她继续慢条斯理的享用,刚咽下一小口米饭,车厢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伴随着餐具瓷碟砸到地上的混乱动静。清溪心一紧,就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的停在他们前方,手里举着枪,恶狠狠地威胁道:“谁敢叫,老子一枪崩了谁!”
彻骨的寒气迅速蔓延全身,清溪害怕地攥住祖母胳膊,恐惧地看着那两个假扮侍应生的匪徒一前一后守住车厢门,然后乘客中站出两个道貌岸然的同伙,一个举枪威胁,一个从第一排开始抢劫乘客财物。
“别怕,咱们交钱就没事了。”徐老太太一边打着哆嗦,一边颤着音安抚孙女。
会那么简单吗?
清溪不安地望向前面的匪徒,却见举枪的健壮男人也朝她看了过来,目光相对,男人摸摸下巴,淫邪地吹了声口哨。
清溪脸白了,本能地将目光移到斜对面的黑衣男人身上,那也是浑身僵硬的她,当下唯一能看清半张脸的男人。然而那人依然慵懒地靠着椅背,脑袋歪着,眼睛被墨镜遮掩,好像在睡觉。
还有个白衣男人,但清溪不敢动脖子,桌子底下,她无助地挪了下脚,然后就踩到了什么。
清溪难以察觉地往下看。
她的脚下,是一把西餐牛排刀,长长的刀柄,窄细的刀片,一定是混乱时滑过来的。
没有家里的菜刀锋利,这是清溪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紧跟着,她鬼使神差的,想到了父亲切菜时的手法。切、片、剁、劈……
匪徒距离她们还有三桌。
清溪的手还在抖,但她藏在桌子下的右脚,却小心翼翼地将牛排刀挪到墙角,再用鞋帮紧紧抵着牛排刀,一点一点往上挪。
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匪徒,右脚稳稳地挪着餐刀,精神紧绷的清溪便没有发现,斜对面的黑衣男人,正透过黑色的墨镜,暗暗盯着她越抬越高的脚。昏暗的桌子底下,女人海棠红的裙摆渐渐上移,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小腿。
顾怀修忽然有点渴,坐正,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举止优雅。
陆铎咳了咳,用眼神询问舅舅,坐了半天车,他早手痒了,想松松筋骨。
顾怀修摇摇头。
不急,先让他未来的小侄媳妇露两手。
第3章 003
清溪将牛排刀藏到了袖子中。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旁观父亲做菜,父亲的刀法她都记得。父亲把她当花养,从来不让她用刀下厨,偶尔她撒娇求得父亲答应,祖母又赶过来制止,怕她不小心伤了自己留疤,影响容貌。后来还是父亲疼她,在她十岁那年,送了一套木头刀具给她练手。
所以,清溪虽然没怎么碰过刀,但真的攥住一把刀,她并不觉得陌生。
然而用刀防卫跟切菜切肉绝不一样,清溪连鸡鸭都没杀过,更不用说拿刀伤人。
一边是对匪徒的恐惧害怕,一边是对伤人的惶恐不安,清溪低头躲在祖母肩后,只求匪徒抢了钱就走,别再欺负人。
陈设奢华的头等车厢,原是有钱人享受的场所,此刻却成了匪徒行凶的最佳地点。越有钱越惜命,被抢的乘客虽然不甘,却多少平静下来,心情复杂地看匪徒继续抢别人,而那些待宰的乘客,全都乖乖拿出身上的钞票珠宝摆在桌子上,不敢抵抗。
清溪对面,柳圆圆不慌不忙地摘下耳朵上的金坠子,再把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褪了下来。
清溪见了,连忙摘下祖母刚借她的红玉手镯放在桌上,以期破财消灾。
徐老太太眼皮狠狠跳了下,舍不得钱,但她更舍不得命,默许了孙女的做法,同时把自己的几样首饰也取了下来,跟孙女的放在一起,心底暗暗庆幸,行李箱都集中放在另一处锁着,至少保全了一部分财物。
匪徒越走越近,徐老太太抱住孙女,尽量不与匪徒对视。
负责抢劫的两个匪徒是亲兄弟,一个叫张强,一个叫张安。身材魁梧的张强持枪恐吓,矮小瘦弱的张安只管抢钱,走到顾怀修、清溪这两桌,男方桌子上只有餐具,女人这边摆了琳琅满目,张安便先停在徐老太太旁边,双眼发亮地将金银首饰往黑袋子里装。
徐老太太斜眼看着,心肝肉疼。
张强站在弟弟身后,细长的眼睛轮流打量缩着脑袋的清溪与抱胸看窗的柳圆圆,一个是花骨朵似的小美人,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一个容貌虽然不及小丫头,却姿容艳丽,雪白的皮肤涂成玫瑰色的嘴唇,全身散发着一股骚劲儿。
该死,要是在野外碰到这俩女人多好,美的骚的,统统抓回去轮流玩个够,可惜在车上,时间有限,只能吃一个。
“钱都交出来了?”张强盯着柳圆圆问。
柳圆圆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轻笑道:“还有一张,就怕你不敢收。”
柔媚的声音,充满了挑衅。
张强小腹发紧,朝柳圆圆比划了下枪:“故意藏着,专门留着让哥哥搜身是不是?行,出来吧,哥哥好好搜搜。”
男人语气粗鄙,清溪脑袋埋得更低,徐老太太疑惑地看了看柳圆圆。
柳圆圆舒舒服服地坐着,慢悠悠抬起手,美丽的手指间,捏着一张薄薄的照片。
弯腰装珠宝的张安先抢了过来,就见照片上抱着一对儿男女,女人身穿旗袍妖娆性感,正是座位上的女人,男人一身笔挺的制服,动作亲密地搂着美人,竟是大杀四方、威名赫赫的赵帅。
“这点东西算我赏你们的,还不知足,那就等着让家里的老娘收尸吧。”抢回照片,柳圆圆掏出烟盒,抽了一根细烟出来,叼在嘴中,朝身边的丫鬟使眼色。小丫鬟也是见过世面的,镇定自若地帮主子点烟。
“大哥?”张安额头冒汗,回头问道。
张强敢抢富商,但绝不敢得罪赵帅,最想吃的妖娆美人没戏了,憋屈越发刺激男人的欲望,便朝小美人吼道:“出来!”
清溪猛地打了个激灵。
徐老太太更是紧紧抱住孙女,苦苦哀求:“钱都给你了,放过我孙女吧,我孙女是顾世钦亲定的长媳……”
“顾世钦算他妈个屁!”身为匪徒中的老大,被赵帅吓了一次已经很没面子了,张强怎么会再顾忌一介富商?给枪上膛,张强直接将枪头对准徐老太太的太阳穴,冷笑道:“我数到三,要么松开你孙女,要么我送你去见阎王。”
徐老太太浑身发抖。
清溪跟着抖,仓皇之际,张强已经数到了“二”,但徐老太太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孙女抱得更紧。
清溪泪水决堤。祖母重男轻女,一年到头都在嫌弃母亲生不出儿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她们三个孙女,总叫她们赔钱货,只看在与顾家的婚事上,对她稍微和颜悦色点。清溪有多心疼母亲,就有多不喜欢祖母,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吝啬虚荣的祖母,会把孙女的安危放在自己之前。
挣开祖母的手,清溪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
十五岁的小姑娘,惨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像被雨水欺凌的白嫩丁香,可她倔强地扬起下巴,愤怒决然地与魁梧凶悍的匪徒头子对视。
那一瞬间,整节车厢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火车规律的轰鸣。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清溪,女人们攥紧了衣袖,男人们脸色铁青。
柳圆圆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转向窗外,她本凉薄,犯不着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再次令自己陷入危险。匪徒匪徒,穷凶恶极之人,一旦受了刺激,六亲不认,惹急了一枪崩了她,姓赵的为她报仇又如何?如果她死了,男人做什么都没意义。
“清溪!”徐老太太急了,拽着孙女胳膊就要拉孙女坐下。
张强却一把攥住清溪手腕,野人似的将娇小的女人扯了出来。徐老太太想抢人,却被张安推回座椅上,堵住了去路。但张安也不赞成哥哥,皱眉抗议道:“大哥,没时间了,你……”
“收你的钱,不用管我。”张强粗鲁地将小美人搂到怀里,改成左手持枪勒着清溪肩膀,眼睛凶狠地警惕周围的乘客,右手便要往清溪衣衫里探。
他背对张安,面朝顾怀修、陆铎,清溪刚被张强钳制,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看见穿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攥紧双拳,好像要站起来。她心头猛跳,暂且缩回露出一丝的牛排刀,然而才冒出希望,却见戴墨镜的黑衣男人用脚踢了下白衣男人。
白衣男人不动了,匪徒的手却碰到了她小衫衣摆。
再也不指望任何人,清溪咬紧嘴唇,牛排刀完全出袖,手腕一转,刀柄入手,趁张强毫无准备,清溪倏地转身,拼尽所有力气朝张强心口扎去!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清溪听见刀尖刺破皮肉,不是案板上的猪牛鱼,而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