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不愿相信,她想去问问顾怀修,念头一起,清溪又不敢去了,怕顾怀修承认。
“都是命,清溪别想了。”徐老太太长叹一声,拿走孙女手中的报纸,心情复杂地劝慰孙女。整个顾家,徐老太太看不顺眼的只有顾老太太、大太太母女,对顾明严,除了顾明严在婚约期间的风流债,徐老太太其实挺喜欢他的,现在顾明严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徐老太太还挺难受。
顾怀修与顾家斗,徐老太太毫不犹豫地站在顾怀修那边,但那不代表,她会对顾明严的死无动于衷。她之前预料的顾明严父子的最惨下场,也只是家财散尽,背井离乡。
清溪茫然地点点头,回房去了。
她隐隐地希望,希望顾怀修过来告诉她,说顾明严的船队遇难与她无关,但等到天黑,顾怀修都没有出现。
报纸一出,全杭城的百姓都在讨论这场海难。
而顾老太太、顾世钦等人的希望,也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落了空。
她的乖孙,真的死了,顾老太太悲痛欲绝,满头灰发全白了。
三月下旬,顾家为顾明严准备了隆重的丧事。
与顾家有些交情的,都来吊唁。
顾怀修也来了,一身黑衣,神色冷漠,但在这样的氛围下,他的沉默与冷峻,似乎也带着悲伤。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人群里渐渐多了些声音:“毕竟是亲叔侄,侄子死了,当叔叔的也难过吧,顾少可没害过三爷……”
顾老太太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没听见旁人的议论,她甚至都没看见顾怀修,直到顾怀修走到了她面前。
顾老太太哭声一顿,红肿着双眼盯着顾怀修,确定那真是顾怀修,顾老太太发疯似的扑了过去:“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严!如果不是你抢了我们家的生意,明严怎么会亲自出海……你这个贱种,当年那把火怎么没连你一起烧死!”
手臂被两个儿子抱住,顾老太太死死瞪着眼睛,用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诅咒顾怀修,但她在诅咒顾怀修的同时,不知不觉地也暴露了她年轻时候对顾怀修母子的所作所为。顾怀修面无表情地看着顾老太太,等顾老太太骂哑了嗓子,他才摸了摸顾明严的棺木,苦笑一声,对顾世钦道:“大哥,我为何要抢你们的生意,你与母亲都清楚。今日明严出海遇难,虽非我所愿,却因我而起。”
“你该死!”顾老太太沙哑地嘶吼。
顾世钦扶着母亲,想到陆姨太太是被母亲害死的,而儿子只是死于意外,他真的无法迁怒老三。
顾怀修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朝顾世钦颔首,然后转身,对在场的所有宾客道:“今日起,我与顾家本宗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东盛纺织厂完成手头现有订单后,会永久关闭,我顾怀修也绝不再涉足纺织业。”
说完,顾怀修领着外甥陆铎,毅然离开。
顾世钦震惊地望着同父异母弟弟的背影。
顾老太太犹自沙哑地骂着。
左右宾客互相瞅瞅,都暗暗钦佩顾三爷的为人,纺织厂为了报仇而建,那么赚钱的厂子,今日因为侄子死了,顾三爷竟宣布恩怨尽消,连纺织厂的生意也不做了。顾三爷退出纺织业,就意味着顾世钦马上可以东山再起啊。
顾怀修的这一决定,上报后,再次引起杭城百姓的议论狂潮,而且很快就有纺织业的生意人证实,东盛纺织厂确实拒绝了所有新订单。
有人钦佩顾三爷,也有人笑顾三爷太傻,眼睁睁将大赚的纺织厂毁了。
徐老太太没笑,她是骂顾怀修的那类人,一听说顾怀修要关纺织厂,就撺掇清溪去劝顾怀修别冲动。清溪没理祖母的瞎主意,一个人待在闺房,顾怀修主动关了纺织厂,更说明顾家船队遇难与他有关。
她的未婚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既能为了私仇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又能因为报了仇,轻飘飘就关了人人眼红的纺织厂,视金钱如粪土。
清溪突然觉得,她一点都不了解顾怀修。
她还是喜欢他,还是想嫁他,只是,也有点怕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顾怀修。
清溪在家五味杂陈的时候,当天夜里,顾怀修再次来了顾家老宅。
顾世钦依然沉浸在丧子的痛苦中,强打精神来见他。
“我要见老太太。”顾怀修漠然道。
顾世钦心生警惕:“你要做什么?”母亲心力交瘁,现在经受不起任何打击。
顾怀修直视他道:“有句话,我要亲口告诉老太太。”
顾世钦怕母亲受刺激,不许。
“顾先生,如果你还想见到顾少,我劝你让开。”陆铎笑呵呵地搂住顾世钦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
顾世钦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怀修。
顾怀修已经往顾老太太的院子去了,顾世钦想跟上,陆铎用枪抵住他后腰,硬是将人拉到沙发上去喝茶了。
顾老太太还没睡,孙子一死,她就失眠了,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外面有脚步声,丫鬟们惊叫后马上又没了声音,顾老太太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但有什么关系?便是阎王来索命,没了孙子,她也无所谓了。
但顾老太太不怕阎王,她恨顾怀修!
当门板被人推开,露出顾怀修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顾老太太猛地坐了起来,抓起枕头朝顾怀修掷去:“你滚!你给我滚!”
顾怀修没有避开,顾老太太的枕头也没扔准,顾老太太还想闹,顾怀修手一动,枪便从他的袖口掉了出来。他接住,简单一转,枪口就对准了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嘴唇颤抖。
顾怀修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他眼里无怒无喜,冷如苍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怕是掌管地狱的阎王,也不过如此。
“你要杀我?”顾老太太冷笑。
顾怀修也笑了,看床上老妇的眼神,如看蝼蚁:“我不杀你,我只想你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个故事。”
顾老太太无所畏惧地望着他。
顾怀修枪口贴上她额头中央,平静地道:“别动,否则我会在故事讲完之前,开枪。”
顾老太太呸了一口:“少给我玩这套,有屁就放!”
顾怀修并不生气,扣动扳机,成功让顾老太太闭了嘴,他才居高临下地盯着顾老太太,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个八岁的孩子,他陪母亲去寺里上香,半路遇到劫匪。在匪窝,那个孩子亲眼看见母亲受辱,亲眼看见母亲死在枪下,也亲眼看见,他母亲倒下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火海。”
顾老太太笑了,面露得意,那事是她做的,她从不后悔。
顾怀修无视她的笑,继续道:“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他回来找害死他母亲的老太太报仇。但他知道,杀了老太太老太太最多疼一下,他不想便宜老太太,所以,他决定报复在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子身上。”
顾老太太瞳孔一缩,刚要张嘴,额头的那支枪突然塞进了她口中!
顾老太太全身发抖。
顾怀修笑了,盯着顾老太太布满血丝的眼睛笑:“老太太的孙子出海了,复仇的人雇了曾经结交的一支海盗,要他们选在暴风雨的夜里动手。船队翻了,老太太的孙子与所有船员都被带去了海盗居住的岛屿上。时间一到,那些船员会安然无恙地回国,但老太太的孙子,他会像妓女一样被喜欢男人的海盗无休止地凌辱……”
听到这里,顾老太太眼流血泪,不顾一切地去抓顾怀修,顾怀修扔了枪,一手掐住顾老太太后颈,一手掐着顾老太太的下巴,接着讲故事:“海盗都很强壮,老太太的孙子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中染了重病,奄奄一息。海盗将他丢进燃烧的柴垛,老太太的孙子在熊熊火海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可他死不瞑目,他死得冤屈,他临死前一定在想,祖母当年造的孽,为何要报在他头上?”
顾老太太彻底疯了,口中发出鬼哭狼嚎的尖叫,顾怀修松开她,顾老太太也不去抓他了,披头散发地四处张望,突然扑过去抱住枕头,悲痛悔恨地大哭:“明严,祖母对不起你,祖母对不起你,你别怕,祖母去找水,祖母去灭了你身上的火!”
哭完了,顾老太太抱着枕头跳下床,摔倒了又爬起来,赤着脚去找水。
大太太、顾世昌夫妻闻讯赶来,艰难无比地将发疯的顾老太太摁回床上,绑了起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顾世钦泪流满脸地冲到顾怀修面前,想恨没资格,不恨又心如刀绞。
顾怀修冷冷地看着他:“我要你们离开杭城,有生之年不得回来。”
顾世钦愣住。
“月底前动身,到了英国,你们一家自会团聚。”
第108章 108
三月底,顾世钦、顾世昌兄弟俩带着妻子以及他们因为“丧孙之痛”得了疯病的母亲,一起出国了。顾家的纺织厂、房产,有的被银行没收,有的赔给了英国那位没有收到货物的商人,他们这一走,走得十分清贫,杭城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地,英国那边,料想也没有富贵日子等着他们。
世人皆爱同情弱者,顾家本宗死了个年纪轻轻的儿子,一大家子败光家财流落在外,如果顾怀修落井下石嚣张地享受复仇成果,杭州百姓多半会议论他手段太狠,甚至把顾明严的死算在顾怀修头上。但,顾怀修先在吊唁的众客面前宣布两家恩怨一笔勾销,随后又关闭了纺织厂,这两个举动,反而让他在杭城赢得了心胸宽广的好名声。
毕竟,顾老太太造的孽,顾怀修报仇理所应当,而顾家最后的落败乃因天灾,与顾怀修无关……
听到外面的议论,陆铎终于明白,为何舅舅要卖掉纺织厂了,只是,值得吗?
“舅舅,你什么时候也在意名声了?”陆铎抓着头发问。舅甥俩回国后,用两年时间在申城打下了一片天地,期间陆铎亲眼目睹了舅舅的狠辣果决,与地位、财势相比,名声只是被踩在脚底下的最没用的东西。
顾怀修坐在沙发上,来福卧在一旁,两只壮实的狗崽儿围着母亲玩闹。玩着玩着,一只狗崽儿跑到主人这边,双爪搭在主人膝盖上,乌溜溜的狗眼睛好奇地望着主人。顾怀修摸摸狗崽儿脑袋,教外甥:“立业成家,黑的总要变成白的。”
成家?
陆铎看着逗狗的舅舅,眼前突然浮现出舅舅坐在沙发上哄儿子,清溪小姐坐在一旁看书的画面。
有一点点羡慕,更有很多点的肉麻与嫉妒!
陆铎不甘心地抱走两只狗崽儿,去院子里训狗了。
顾怀修背靠沙发,目光投向了窗外。
四月初,徐庆堂接了一桌酒席生意,有位郭老太太要过八十大寿,郭家就想清溪去操办酒席,主要是为了清溪自创的那道“寸草春晖”。
寿宴在四月初十,距离清溪与顾怀修订婚没几天了。
赵师傅挺为难的,但客人点名想吃清溪亲手做的“寸草春晖”,他只能来问清溪的意思。
徐老太太不太乐意,按照旧时的规矩,姑娘家说媒后就得留在家里安心等着出嫁了,现在是新社会,她不强求孙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订婚、成亲前的半月一月的,还是待在家里合适些。
“祖母,人家老太太过八十大寿,这么隆重的酒席交给咱们,那是信得过咱们,我必须接。”清溪笑着劝道。
徐老太太拉过孙女的小手,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哼道:“你也不怕把手弄粗了。”
清溪顺着祖母的视线看了过去。
前两年她学厨掌勺,手背还好,手心长了一层茧子,今年酒楼开张后,有赵师傅坐镇,她休息时间多了,手心又恢复了原来的娇嫩。
但去年手心粗的时候,顾怀修也没有嫌弃过她。
突然就好想那个人。
初十这日,清溪带着一个伙计去了郭家。
郭家家境殷实,老寿星今儿个特别高兴,得知大酒楼的掌柜亲自来了,老寿星还专门来厨房待了一会儿,看清溪料理食材。
“徐掌柜真俊啊,不像厨子,该当少奶奶才对。”老寿星坐在板凳上,笑眯眯地瞅着清溪,和蔼地像个邻家老太太。
清溪在择菜呢,闻言微微红了脸颊。
老寿星的儿媳妇笑着给婆婆解释:“娘还不知道吧,徐掌柜这个月十九就要与顾三爷定亲了,人家顾三爷包了整个南湖宴请宾客,徐掌柜嫁过去,可比寻常的少奶奶享福多了,再有啊,徐掌柜订婚在即,还好心过来为您祝寿,您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老寿星年纪大了,外面的消息不太灵通,她不知道顾三爷是什么人物,但南湖可不是普通的有钱人能包得起的。意识到清溪身份的尊贵,老寿星受宠若惊,连说不叫清溪忙了,清溪再三表示没关系,老寿星这才放弃,乐呵呵地去了宴客厅。
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溪受老寿星的感染,做菜做的也很带劲儿。
酒席上,老寿星还特意给清溪留了席位。
东家热情相邀,清溪却之不恭,派伙计去通知家里一声,她在这边用了饭。
酒席结束,清溪心情愉悦地离开了郭家。
郭家住在梧桐巷,巷子很长,街道两侧种了枝叶繁茂的梧桐树,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长长的走廊。绿荫掩映着两侧宅院的白墙灰瓦,清幽安静,清溪很喜欢这条巷子,谢绝了一辆黄包车,她慢慢悠悠地走着,准备到了巷子头的主街再叫车。
未料行到半途,阴沉了三日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毫无预兆,连声雷都没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清溪再也没有散步的心情了,急着叫辆黄包车,前后一望,一辆黄包车的影子都没有,前面主道上倒是不时有黄包车跑过。清溪试图躲到梧桐树下,但梧桐树宽大的叶子也兜不住雨,转瞬就把她浇成了落汤鸡。
清溪不得不冲进雨中,往前跑。
雨水模糊了视线,对面有人撑着伞骑自行车渐渐靠近,清溪本来没在意,忽然那人朝她吹了声口哨,轻佻调戏的。清溪低头,就见短衫裙子都紧紧贴在了身上,一定是被骑自行车的男人看了去。
清溪连忙改成双手挡胸的姿势,遮住自己的尴尬。
无赖的男人离开了,雨越来越大,清溪望着前面长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巷子,忽的不想跑了。跑有什么用,头发衣裳都湿了。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会想起对她最好的人,而恋爱中的清溪,想的是顾怀修。
她想起过完年回来,顾怀修约她去看电影的那个夜晚,雨水连绵,顾怀修一手撑伞,一手将她搂在怀里,高高大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不让一滴水浇到她。杀人如麻又如何,他幼时受了苦,她因为无辜受牵连的人命怕他,那谁去安抚顾怀修当年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