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悍——画江
时间:2018-02-01 15:24:14

  先被打开的是卷轴,随着图轴铺展开来,一幅荔枝图逐渐显现出来,只见一枝斜伸的树枝上缀满了浑圆小巧的荔枝,颜色从青到浅朱到赤红不一,佐以翠叶,如宝石相缀,可爱动人。
  图旁还有配诗:
  曾向忠州画里描,胭脂淡扫醉容消。
  盈盈荷瓣风前落,片片桃花雨后娇。
  白玉薄笼妖色映,茜裙轻裼暗香飘。
  嫣红狼藉谁收拾,十八闽娘裂紫绡。
  冯淑嘉轻吟出声,一脸感怀,像是高兴,又像是喟叹,感慨不已。
  采薇惊奇不解:“咦,明明是荔枝图,为什么诗里却写的是胭脂面、荷瓣、桃花、茜裙和紫绡这些东西?”
  一句话,逗得冯淑嘉忍不住喷笑,伤怀之情倒是减轻了许多。
  “平日里让你多读些书你不听,好了,现在闹笑话了吧。”采露在一旁笑道,“这诗人是个嘴馋的,净想着剥开荔枝来吃了,所以写的是荔枝膜剥落的情形!你想想,那剥落的荔枝壳嫣红,是不是像美人醉后酡红的面颊,又像荷瓣、桃花、茜裙和紫绡之类的东西?”
  采薇恍然大悟,笑嘻嘻地拍马屁:“采露姐姐果然厉害,不愧是夫人调教出来的!”
  白氏是秀才之女,自幼博涉书诗,调教丫鬟时也颇为注重其才学,粗浅的诗文赏析还是要会的。
  采露笑着轻点了一下采薇的额头,道:“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副自得自信的模样,逗得大家又是一笑。
  “不止诗人嘴馋,这画家也是个爱吃的呢,所以才会选了这么一首诗!”冯淑嘉忍不住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悠远,神情怀念。
  采露这才注意看起了落款,只见图上有一小章,章纹为“荔山居士”,不由地惊呼:“呀,竟然是荔山居士的画作?!”
  荔山居士是当朝金石大家,兼擅书诗画,其中尤其以画作闻名,而所有画作又以荔枝图最为有名。
  听闻荔山居士曾经客居岭南,极为嗜爱岭南荔枝的鲜美丰润,曾效欲仿东坡居士“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所以在应诏回京之时,就自号“荔山居士”以作怀念。
  就连西郊的荔山也是因为荔山居士隐居于此而得名的呢!
  采露神情微动,上次去荔山,姑娘就是被颖姑娘以寻求荔山居士的墨宝文迹为夫人献寿而欺骗,这才有了后来的遭际……
  既然能寻到荔山居士著名的荔枝图,姑娘为什么还要去荔山冒险呢?
  冯淑嘉见采露神情微凝,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笑道:“荔山居士的画作哪里是那么好得的,这不过是一副赝品。”
  说着,冯淑嘉指了图上的印章给两人看:“画作粗劣精细的暂且不论,只看这一小章,就知道不是荔山居士的画作。”
  采露认真地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门道来。
  冯淑嘉缓声道:“荔山居士最为闻名的是他对金石的研究,他也因此而研究过篆刻一项。居士的篆刻凝聚了他对金石和诗书画的研究,各道融会贯通,所以无论是印章的形制,还是篆文刻画都别具特色,有别时人。这枚印章,不像是居士的手笔。”
  采露没见过荔山居士雕刻的印章,所以不明白这印章有何不同,却很是钦佩地点头夸赞:“姑娘果然厉害!”
  夫人一向钟爱荔山居士的墨宝文迹,姑娘学承夫人,明白个中精髓也是理所当然。
  冯淑嘉一怔,她厉害吗?
  不,要不是前世阖家蒙冤被斩之后,她愧悔恼恨至极之时,发了疯似的狂练荔山居士的诗文画作、金石篆刻以寻求心灵的片刻宁静,也不会注意到荔山居士印章的独特之处,更不会有缘得到居士的亲言教导。
  可惜,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如荔山居士所期望的那样,摆脱仇恨,珍惜余生,而是选择了在坟前庐冢和敌人同归于尽。
  但是,她从未后悔!
  若是没有烈火焚身一寸一寸烧筋断骨逼近死亡的灼痛,又怎么会有今生重来的幸运呢?
  采露见冯淑嘉失神不语,不明所以,看向采薇,目露征询。
  采薇挠挠头,一脸无奈,她只是奉命办事,对于这其中关窍并不清楚啊,就连暗地里出售荔山居士画作赝品的小店,还是姑娘告诉她的呢!
  或许,是想起了荔山的遭遇了吧……
  往日要好的姐妹,突然间变成了背后伤己的黑手,想想,确实是挺让人悲愤痛苦的!
  采露和采薇两人相识一眼,面露恍然,一脸同情。
  “姑娘,其他东西奴婢也都买回来了。”采薇轻声打断冯淑嘉的伤神,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一枚白荔枝冻石,两三枚普通刻石,还有一整套精细的雕刻工刀。
  “笔墨纸砚,奴婢也提前在库房里给姑娘找好了。”采薇精打细算,“府里有的东西,何必再花银子从外头买。”
  真是会过日子!
  冯淑嘉失笑,府里的笔墨纸砚不是太过普通,就是太过贵重,普通的不适宜这幅《荔枝图》,贵重的她还要留给弟弟冯援呢!
  前世欠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太多,今世总想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他。
  不过,这倒提醒了她,仿画《荔枝图》,冯援也可以来帮忙,献上一份孝心。
  想来这样一幅儿女共作的《荔枝图》,母亲会更加喜欢吧!
  不过在这之前,她得先把动手练习一下技法,免得此时年幼力弱,绘不出荔山居士原作的神韵。
 
 
第二十九章 悬心
  第二天,冯淑嘉除了活动腿脚复健之外,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铺纸磨墨绘画,从一开始斟酌半晌的一两笔,到后来越来越顺畅的添枝加叶,画废了一张又一张的宣纸。
  等到傍晚时分,冯淑嘉已经能够仿画出《荔枝图》赝品的十分神韵了。
  侍立研磨的采薇连声叫好:“姑娘真是厉害!不过一天工夫,就画得这样好了!”
  冯淑嘉于书画方面大约是继承了白氏的聪颖,哪怕是之前性子顽劣坐不住,信手涂鸦几笔也能画出几分意境来,是以采薇完全未曾起疑。
  冯淑嘉却对着新作直皱眉头。
  她画不出荔山居士画中的意境,徒有荔枝之形,却缺乏那“新雨山头荔枝熟”“玉雪肌肤罩绛纱”的神韵,更别提荔山居士画中浑然一体的恬爱荔枝的烟火气和容身造化的超然意境了。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荔山居士曾经和她说过,她心中满是戾气,笔下自然难以释然。
  是啊,哪怕重来一世,一切都惨剧都还未曾发生,她依旧不能放下。
  “今天先画到这里吧……”冯淑嘉长叹一声,摇头搁笔,吩咐采薇,“把书案收拾干净,一会儿小世子该过来吃晚饭了。”
  冯援最近缠她缠得紧,恨不能整日都赖在芷荷院才好,还是白氏怕耽误她休息,勒令冯援只能三餐时过来,这才作罢。
  采薇乐见这姐弟二人其乐融融,笑着应了,手脚麻利地将书案拾掇整洁了。
  不一会儿采露从外面进来,回禀道:“念秋说,自打李三姑娘送上拜帖起,颖姑娘整个人就又重新焕发了神采,人也变得愈发地和气了。对了,今日颖姑娘还说要去给夫人请安呢,被念秋拦了下来。”
  冯淑颖尚在卧床休息,双腿的夹板还没有拆除呢,这个时候拖着伤残的身体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别人不会说她孝顺,只会说白氏苛待侄女儿。
  冯淑嘉冷笑一声,说:“只怕是忙着向母亲表达感激之情,想要稳稳当当地做她的中山伯府世子夫人吧!”
  采露皱眉喟叹:“可不是嘛……”
  “姑娘就该和夫人说明白了,免得夫人上当受骗!”采薇愤愤不平。
  “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你们有没有打听清楚腊梅缘何怕母亲生气?”冯淑嘉抬头问。
  采露和采薇齐齐摇头。
  冯淑嘉眉间微蹙,瞒得这样紧,也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要事。
  “算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冯淑嘉摆摆手,又吩咐,“风荷院里让念秋可看紧了,管大夫嘱咐了要卧床静养,堂姐即便是想要表达谢意,也得等拆了夹板,能随意走动了再说。”
  她可不想让冯淑颖给母亲招黑。
  采露和采薇笑着应下。
  等到摆饭时,一直未见冯援过来,冯淑嘉不免担心,着人去颐和堂探问一声,又吩咐先将饭菜在小厨房里温着,等冯援过来了再一起吃。
  冯援这样黏她,晚饭大约还是要蹭到芷荷院的。
  等了没一会儿,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就回来了,随行的还有何妈妈。
  冯淑嘉诧异,问:“何妈妈怎么来了?”
  何妈妈便屈膝回道:“小世子今晚要留在颐和堂用饭,特地吩咐奴婢来和姑娘说一声,免得姑娘枯等担心。”
  冯淑嘉皱眉,冯援一向黏她,在母亲申令只许饭时过来之后,更是顿顿都不错落,每次都是早早地来,赖到最后才肯离开,今日怎么会留在颐和堂用饭的?
  “怎么了,小世子今日为何不过来用晚饭了?”冯淑嘉直问道。
  何妈妈想了想,如实回禀:“夫人有些不舒服,小世子孝顺,便要留在夫人跟前服侍。”
  来之前虽然夫人交代了不许说出实情让姑娘担心,但是只是肠胃不适,以姑娘那样冷清娇纵的性子,也未必会担忧吧……
  何妈妈劝说自己。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如她所预想的那样。
  只见冯淑嘉一惊,登即站了起来,急声问道:“母亲怎么了?”
  那着急担忧的眼神,像是要把人吃了一般。
  何妈妈心中一紧,忙屈膝回道:“夫人只是有些肠胃不适,小世子孝顺,便坚持留下来照看夫人了。”
  冯淑嘉闻言还是不放心,吩咐采薇去取披风:“快把披风拿来,我要去颐和堂看看母亲!”
  “可是姑娘您刚拆了夹板……”采薇犹豫,又不好劝阻冯淑嘉一片孝心,面露难色。
  何妈妈也忙在一旁劝说:“来时夫人就嘱咐奴婢,说是让姑娘不要担心,她没有大碍的。姑娘脚伤刚好,这大晚上地往来奔波,夫人知道了是要心疼的!”
  夫人心疼姑娘,肯定会责备她的……
  “母亲心疼我脚伤初愈,难道我就不担心母亲身体不适了吗?”冯淑嘉转头催促,“行了,你们都别劝了,颐和堂我今晚是一定要去的!采薇,快些去把披风拿来,咱们也好早些到颐和堂。”
  采薇和何妈妈见劝阻无果,只得同意了,只是怎么都不肯让冯淑嘉步行去颐和堂,吩咐了小丫鬟去安排软轿。
  好在家里的两位姑娘都伤了腿脚,后院里一直备着软轿呢,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有四个粗壮的婆子抬着软轿过来了。
  采露正从小厨房里出来,见状诧异,问:“你们大晚上的抬轿子来做什么呢?”
  话刚落音,听见响动已经急趋到门口的冯淑嘉应道:“我正要去颐和堂呢!”
  采露不解:“姑娘这大晚上的去颐和堂做什么?”
  刚说完见何妈妈竟然也在,又问:“小世子过来了吗?”
  何妈妈摇摇头,将事情的原委又说了一遍。
  “夫人病了?”采露惊呼,“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何妈妈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夫人没有生病,只是有些肠胃不适。姑娘不放心,非要去看看。”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冯淑嘉已经麻利地坐进了软轿,吩咐采露看家,又催促抬轿子的婆子们快一些。
  何妈妈便忙辞了采露,和采薇一起赶紧跟上。
 
 
第三十章 欢宜
  颐和堂,暌违了半生的再次相见。
  冯淑嘉来不及仔细打量感怀,就在采薇的搀扶下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宴息室而去。
  白氏正在和冯援吃晚饭,见冯淑嘉突然闯进来,惊讶地站起来,问:“嘉儿来了?!”
  话未说完,眼神立刻就落在冯淑嘉的脚踝上,慌忙迎上前去,嘴里还在抱怨:“你脚伤刚愈,这大晚上的急冲冲地跑过来,也不怕伤情再加重了……”
  边说着话,便亲自扶着冯淑嘉在椅子上坐下,要替她的脚踝情势。
  至于冯援,早在冯淑嘉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就麻溜地滑下椅子,“嗖”地飞奔过去,抱着冯淑嘉的腿不撒手,嘴里高兴地喊着:“姐姐!姐姐……”
  冯淑嘉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果真如何妈妈所说,母亲不过是一时肠胃不适罢了。
  见白氏要弯腰替她察看脚踝,冯淑嘉慌忙笑应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是坐了软轿过来的。”
  白氏不以为然,坚持亲自查看了一番,心疼地教训道:“就是坐了软轿也不行。管大夫一再叮嘱要静养,要静养,你这大晚上的还从芷荷院疾奔过来,怎么静养?”
  “我不是听说母亲身体不适,心里担心嘛!”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胳膊撒娇,“连援弟都知道要在母亲面前侍奉,我这个做大姐难道就能高枕无忧了~”
  白氏无奈地点点冯淑嘉的额头,欣慰地叹道:“你啊……”
  她的嘉儿果然是长大了,友爱幼弟,孝敬母亲……
  不行,得赶紧写一封书信送去边关给侯爷才是,让他也一起高兴高兴!
  白氏这样想着,笑容便愈发地深了,轻拍着冯淑嘉的肩头,笑道:“母亲不是吩咐了何妈妈让你不要担心嘛,没事的,只是一时肠胃不适罢了。你这大晚上的急行军,要是再伤了患处,母亲可是要心疼的!”
  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腰身撒娇:“母亲心疼我,我也心疼母亲嘛~”
  前世她只会在父母面前撒娇,却从未想过父母心底也是渴望儿女的孝顺体贴的,今生重来,她一定要将满腔的爱意孝敬及时表白。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这样凄惨收局,悔恨终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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