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用完了午膳,长孙冥衣起身回房。
商青鲤叹气道:“这次是急着赶路,忘了喝药了,下次不会了。”
长孙冥衣充耳不闻,眼角的余光都不曾赏给商青鲤。
商青鲤:“……”
好想动手打人!
午膳之后,商青鲤揣着满腔无奈,和卿涯一起出了客栈。
她身上的中衣偏厚,穿着实在是不太舒服,有意去街上转转,寻着称心的布料做两身新衣。
青砖、粉墙、黛瓦,江南的屋舍无不飘渺雅致,融于山水烟云之间。
生在漠北长在漠北的卿涯从未见过这些秀气绝美的景致,从街头窜到街尾,沿街的小贩商铺她都要凑过去瞧上一瞧。
商青鲤由着卿涯玩乐,留意着沿街的绸缎、成衣等商铺,最终在一家叫“一剪梅”的成衣铺前停下了脚步。
一扇单开的松木门,门上没有漆色,镂空雕刻出了一树梅花。门上松木的匾额上“一剪梅”三个草书字笔势流畅,不拘章法,似龙蛇飞动。匾额右下角又以秀气的楷书,写了“成衣”二字。
这家店铺并不宽敞,挤在一家古玩铺子和一家绸缎铺子之间,从外面看上去,还不及古玩或绸缎铺子三分之一宽敞。但它明明身在闹市,却给人宁静致远的感觉。
商青鲤上前推开那扇松木门,淡淡的松木香扑鼻而来。门内左右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样式不一的女子成衣,却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正对面的柜子后站着个老头。
正在拨弄算盘的老头听见推门声,从柜子后面走出,站到商青鲤面前,笑眯眯拱手道:“小老儿一剪梅,这墙上的样式客官您随便挑,有合心意的小老儿给您量个尺寸一夜就能赶制出来。”
一剪梅鹤发童颜,身高只到商青鲤肩膀,却蓄了三寸长的胡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红润有光泽。
这时卿涯也推门进了铺子,目光在两边的墙面上掠过,走到商青鲤身边盯着一剪梅道:“你这铺子里怎么尽是些女子的衣服。”
“小老儿只喜欢做女子的服饰。”一剪梅抚着胡须,笑呵呵道。
“……”卿涯一皱眉,凑至商青鲤耳边小声道:“商姐姐,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这个老头儿看起来有点不太正经。”
商青鲤眨了下眼,还未开口,一剪梅已像一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卿涯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小老儿哪里不正经了!”
卿涯心下一惊——她明明刻意压低了声音,按理说这个老头儿根本不可能听到她说了什么。心知这个老头儿不简单,卿涯上前一步站到商青鲤身前,道:“你一个老头卖什么女子衣服,老不羞。”
一剪梅听言气白了脸,眸中怒火直烧,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卿涯见此绷直了身体,暗自做好了与一剪梅交手的打算,却见一剪梅一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卿涯抖了抖,口中嚷着:“你!你!你!你!”
他嚷了几遍之后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哭道:“小老儿就是喜欢给美人做衣服,就是喜欢!”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红扑扑的脸上泪珠一颗颗淌落。
卿涯像是被一道天雷劈过一般,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无措道:“诶……你别哭啊…别哭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剪梅兀自哭个不停,眼泪止也止不住。
“你别哭了啊!”卿涯抓了抓头发,无奈道:“我买你的衣服还不成么!”
哭声戛然而止。
一剪梅用袖子抹了抹脸,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笑眯眯道:“看上哪个样式了?来来来,小老儿给你量个尺寸。”
卿涯:“……”
商青鲤:“……”
她二人随手各指了件挂在墙上的衣服,正琢磨着如何委婉的拒绝一剪梅量尺寸之事,一剪梅已乐呵呵地围着她们绕了两圈,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她们无数眼,道:“好了,尺寸小老儿已经量过了,丫头过来写个地址,小老儿明日天黑之前送去。”
“……”
卿涯苦着脸写下了地址,摸出锭银子丢在柜子上,牵着商青鲤逃也似的离开了。
从一剪梅出来以后,卿涯抚了抚胸口,道:“商姐姐,这个老头儿真是……”
“挺有趣。”商青鲤接过话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哪里有趣了。”卿涯晃了晃脑袋,撇嘴道。
正午刚过不久,金乌高悬,微风袭卷着阳光迎面拂过,空气里满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商青鲤看了眼天色,继续沿着街道向前。
“喵~”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穿透熙熙攘攘的闹市,直直落在商青鲤耳里。
这声猫叫低沉浑厚,与一般的家猫不一样,叫声中透着几分傲气。
商青鲤闻声回头,酱油穿过人群飞奔而来,直直扑在她怀里。它一日日成长,体型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商青鲤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她伸手搂住酱油,微微抬眼。
入眼是十里繁华长街,车如流水马如龙。
而江温酒青袍如故,从满眼色泽满耳喧嚣中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眸中潋滟生波,斜飞入鬓的长眉轻轻一扬,这世间所有的熙攘喧嚣都成了过眼云烟。
☆、三四。不堪盈手赠。
他的身后是繁华的十里长街。
他穿过往来的人群,一步步走到她身前。
和风从他长长的袖袍间漾过,他盛极的容颜笼在光晕里,面若细瓷,有微光乍现。
“不辞而别。”江温酒在她身前站定,似笑非笑道:“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商青鲤松开搂住酱油的手,道:“是么。”
“自然。”江温酒的眸光落在商青鲤身上,由上至下轻轻一扫,眉梢微挑。
她今天罕见的穿了件黑色斜襟长裙,荷叶边的裙摆用银线勾了边,前襟上绣了株红梅,风骨苍劲。几片红色的花瓣飞落而下,散在裙摆处。
并不是多么繁复的样式,但黑衣与红梅的鲜明对比,又衬着商青鲤那张清冷的脸,一眼看去,便觉有欺霜傲雪之姿。
“挺好看的。”江温酒笑道。
商青鲤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搭话。
昨夜毒发时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虽然卿涯在她被长孙冥衣劈晕时替她拭去了血迹抹了药,但许是咬的狠了,抿唇时还是有些痛。
她蹙了下眉。
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了原欺雪躺在榻上,抓着她的手,柔柔唤她“江师兄”的情景。
商青鲤又蹙了下眉。
此时江温酒的眸光已从黑裙转到了她脸上,原本波光潋滟的眸子在瞥见她微蹙的眉和像是被人咬过的下唇时,蓦地一沉。
他眸间波涛骤起,唇边笑意一敛。
“商姐姐。”卿涯俯身摸了摸蹲坐在商青鲤脚边的酱油,星眼里满是欢喜,道:“这只山狸是你养的么。”
“嗯。”商青鲤应道。
“我以为你不要它了。”江温酒道。
他原本雍容的音色里掺了丝不愉,入耳稍显低沉。
商青鲤抬眼向他看去。
他道:“在你不辞而别的时候。”
“……”商青鲤沉默了瞬,道:“没有。”
被江温酒无视的卿涯一双眸子像是夜晚的星子,来回游离于江温酒与商青鲤两人之间,闪烁着光芒。
……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呃,天色不早了,该去买菜准备晚膳了。”卿涯眨了眨眼,道:“商姐姐,我先走了,记得回来用晚膳噢。”
她说完俯身一揉酱油的脑袋,飞快跑远。
“喵呜!”酱油甩了甩头,不满地对着卿涯的背影叫唤了一声。
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商青鲤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道:“告辞。”
她转过身,脚下堪堪迈出一步,手腕便被江温酒一把握住。
商青鲤侧头看去,他皱着眉,时常挂在唇边的笑意不见踪迹。凤眸凝视着她,眸中沉沉一片,使人如临深渊。
这瞬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从青杏树上摘下了未熟的杏子来吃。小小的杏子入口又酸又涩,那酸涩一缕缕钻入心头,整颗心都有些发胀。
“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无法继续。
江温酒修长如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唇。
他指尖温热一如往昔,指腹摩挲着她下唇上的伤口,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微微的疼,又酥酥麻麻,像是有人在平静地心湖里投了枚石子,涟漪一圈一圈泛开。
“谁干的?”
周遭的一切都恍若隔世般遥远而不真切,只有他摩挲在唇上的指腹,细腻如未经打磨的籽玉,却又炙热地像是烙铁。
江温酒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我干的。”
商青鲤仍旧有些失神的站在那里,茶色眼瞳里有光影迷离。这把毫无起伏的嗓音却像是冬日里一场洋洋洒洒下了数日的大雪,冰冻三尺,打破了所有的温柔缱绻。
她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退离江温酒一步,拂开他的手指,回首便见长孙冥衣冷着脸眼神如刀一样落在她被江温酒握住的手腕上。
卿涯从长孙冥衣身后探出头,耸了耸肩,向她示意——纯属偶遇。
“长孙。”商青鲤唤道。
江温酒握住商青鲤手腕的手紧了紧,凤眸轻抬,眸中再没了摇曳的波光。长孙冥衣一身黑衣站在商青鲤身后,凛冽的眉目间满是霜雪。再看商青鲤身上的那身黑裙,已不觉惊艳,反倒是有些刺眼。
他忽地轻笑一声,薄唇艳色,像是绽放在枝头的一朵春花。“你红衣时最好看。”
江温酒这句话突兀至极,商青鲤愣了瞬。
“呵。”长孙冥衣勾唇,声音毫无温度:“我曾说过,但凡占你便宜的人你尽管往死里揍。”
“……长孙。”商青鲤手上一较力,挣脱了江温酒的手。一只手扯住长孙冥衣的衣角,道:“他……”
江温酒眸色又沉了两分。
“既然你不揍,便由我动手。”长孙冥衣打断商青鲤的话,迎上江温酒的眼,道:“她的唇,我咬的。”
“……”商青鲤一抚下唇上的伤口,终于想到先前江温酒似是问了她一句“谁干的”。她上前一步刚想开口,长孙冥衣已一掌逼近江温酒。
二人顷刻间斗在了一处。
街上霎时鸡飞狗跳。
江温酒与长孙冥衣都是使剑的人,江温酒的君子意不在身旁,长孙冥衣出门也未曾带佩剑。两人拳来腿往,声势却并不比舞剑时小。
商青鲤眼睁睁看着二人从街上打到屋顶,又从屋顶一闪不知去了何处。
她眸中光影变幻,到底是没有追着二人而去。
长孙冥衣这两日火气不小,与人打一架消消气也是好的。至于江温酒……
唇上触感犹存,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心湖又生出波涛来。
“商姐姐。”卿涯将脑袋凑到商青鲤眼前,道:“你是不是喜欢刚刚那个人…”
……喜欢?
商青鲤眸中色变。
就像是在暗夜里失了方向的人,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盏忽明忽暗笼在薄雾深处的灯,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看似远在天涯,却又让近在咫尺。
“……怎么会呢。”商青鲤喃喃自语。
“他长得好看呗,商姐姐打小不就喜欢好看的人么?”卿涯用脚尖踩了踩酱油的尾巴,酱油吃疼,全身毛发一竖,跳起来躲到了商青鲤身后,听言笑嘻嘻答道。
“……”商青鲤眸光晦涩,欲言又止。
“那天商师父跟主人一起喝酒,喝多了向主人告状,说商姐姐第一次见到他就抱着他大腿不让他走。”卿涯见此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接着道:“若不是听了商师父的话,还真想象不出商姐姐小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呢。”
商青鲤:“……”
卿涯口中的商师父,必定是她师父商逐岫无疑。
只是……八岁那年围场初见的情景,明明与商逐岫所说的“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走”相去甚远。
那年春搜,玉千绝拗不过想要骑马射箭的玉落溪,将玉落溪带去了围场,她自然是陪在玉落溪身边。
春搜的地点在长安城外的长信山上,夜里辗转难眠,独自一人避开巡逻的禁卫,在林中散步。想到那些风光霁月的曾经,就像是一场大梦。
那些死在那场梦里的人,成了她心头永远的一道伤疤。而天地之大,她却不知何处能容身,何处又是她最终的归路。
她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呜咽出声。
就是在那个晚上,她身上隐藏了半年多的醉生梦死,第一次发作。
她疼的蜷缩在地上,甚至想到了死亡。
五感被吞噬的刹那,她想,黄泉路上,她总归是不孤单的。亲人也好,仇人也罢,都在下面等着她的。
睁开眼的时候,她已不在林中。
摇摇晃晃的车厢,和坐在对面的商逐岫,改写了她的人生。
因江温酒与长孙冥衣交手而鸡飞狗跳的街道,在二人消失不久已慢慢恢复了秩序。仍不时有人对着商青鲤和卿涯指指点点,酱油躲在商青鲤身后伸着爪子不停挠她的小腿。
“我们回客栈吧。”商青鲤敛了敛心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