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胜衣——江倾杯
时间:2018-02-01 15:32:16

  “证明我目中有人。”商青鲤略挑了下眉。
  “…噗…砰…嘶…”听言玉轻舟支起下颚的手忽地一松,下巴不偏不倚正好磕在扶手上。他冷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在椅子上坐正,抬手揉了揉下巴。“你竟然也会讲笑话了……”
  商青鲤用手指拨了下杜若的一片叶子,沉默了一瞬,道:“我此次前来,是想向王爷打探一件事,还请王爷据实以告,不胜感激。”
  玉轻舟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满的横了她一眼,道:“你跟我之间有必要如此生疏么?你忘了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落溪。”商青鲤无意去计较他话里的意思,开门见山道。
  “玉落溪?”玉轻舟一愣,杏儿眼一眨,反问道:“她不是在三年前就……”他瞥见商青鲤骤然落寞的神色,又转口道:“我知你当年和她感情好,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
  “玉府下人说她是病故的…当真?是得了什么病?”商青鲤打断玉轻舟的话。
  “这个……”玉轻舟握住腰间团花玉佩下的墨绿色流苏,指尖勾住流苏绕了两圈儿,有些尴尬道:“是什么病我也不太清楚,但当年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父皇还下令张贴了寻医问药的皇榜,最后还是……”
  商青鲤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深色。
  若真如玉轻舟所说,当年张贴过皇榜,这件事长安城中知晓的人应不在少数。想来病故之说,不是假话。但倘若玉落溪真的病故了不在人世了…那封传书又作何解释?
  那句“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是她们彼此间的约定,旁人断然不可能会知晓——也不排除玉落溪后来告诉过别人的可能性。
  而那与玉落溪一模一样的字迹…或许也当不得真。只是那样分毫不差甚至连起笔收笔习惯都一致的高明仿写…真的有人能做到么?
  传书与她的人又会是谁?引她回长安又有什么目的?玉落溪之死真的不存在任何蹊跷么?
  一时间思绪纷杂,她突然想到三年前玉落溪那封传书,敛了敛心神,状似不经意问玉轻舟道:“并肩王三年前可曾告过丁忧?”
  “嗯?”玉轻舟不明所以道:“听父皇说玉将军幼时双亲就辞世了,他是在军营长大的,哪里来的丁忧可告?”
  商青鲤心中顿起惊涛骇浪——三年前那封传书是假的?是玉落溪骗她?还是三年前那封传书就已经是别人伪造的?又或者……从她离开长安回到漠北收到的第一封传书就是假的?
  她心里疑窦丛生,那一瞬她忽然有种感觉,她像是钻进了一张精心织就的大网里,而她将会被这张大网兜住,掷入未知的深渊。
  “杜若。”玉轻舟见商青鲤又兀自出神,开口唤道。
  商青鲤倾身屈指一弹,将一侧壁上的窗户打开。雨珠被风吹进来,墙根处很快就湿了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转头道:“商青鲤。”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玉轻舟偏偏听懂了,他笑眯了眼,唤道:“阿鲤。”
  这时谨言已带着玉轻舟另外一名贴身侍从慎行回到花厅。
  玉轻舟见他二人空手而来,有些纳罕道:“本王要的茶呢?”
  “属下去取茶叶之时,九公主让人摆了茶具在卧澜亭里准备烹茶,听闻王爷有贵客来访,道王爷不妨带着客人一并去亭里饮茶。”慎行躬身道。
  “九妹在烹茶?”玉轻舟杏儿眼一亮,上前几步一把抓向商青鲤的手,道:“阿鲤快跟我去卧澜亭。”
  商青鲤手腕一缩,避开了玉轻舟兴匆匆抓过来的手,道:“带路。”
  慎行闻言踏前一步想要呵斥她的无礼,却见谨言向他摇了摇头,他眼珠子一转,退回一步,将未出口的话咽回了肚中。
  玉轻舟手上抓了个空,瘪了下嘴,道:“小时候你也不给我牵手。”他杏儿眼里像是有委屈晕开,故作可怜道:“我带路便是。”
  他转身出了花厅,商青鲤眸中有笑意漫过。
  沿着花厅外的走廊走到尽头,谨言与慎行各自撑开一把伞随在他俩身旁。穿过草木深深的庭院,入了一道拱门便是逍遥王府的后花园。
  商青鲤举目望去,不禁一扬眉梢。倒不是花园里有些什么名贵的花草,而是这王府的后花园除了一个偌大的人工湖什么也没有。正连着拱门的便是一座可供三马并驱的白色石桥,此时她正站在桥上,两边的栏杆上依次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石像。沿着湖载着一株住垂柳,枝上绿叶蓁蓁,长长的柳条直直垂在湖面上。湖里已经铺开了满池莲叶,层层叠叠,在风雨中招摇。
  顺着脚下的桥便能走到湖中间白色的亭子里,飞檐下匾额高悬,上书“卧澜亭”三个草书大字,笔锋凌厉,于每个起承转合间锋芒毕露。
  “这字写的好吧?”玉轻舟一指匾额道。
  “不错。”商青鲤道。
  “过奖。”亭子对面连着的是一座同样的白石桥,有人从石桥上走入亭中接过话道。
  这人的音色很冷,却又不同于商青鲤的清冷,仿佛是冬季大雪密密匝匝落下却又被肃杀北风卷走,冷而淡,透着些凉薄味道。
  商青鲤抬眼看去,来人身形清瘦,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着一袭样式简单的白裙,裙子上用银线暗绣了竹纹。五官皆是绝色,却又不曾艳到极致予人咄咄逼人之感。山眉水眼,像是清风明月落在眼角唇畔,清贵出尘。
  很难想象匾额上那三个凌厉又锋芒毕露的字是出自于这样一位美人之手。
  “九妹。”玉轻舟笑道。
  亭中铺了一层厚厚的金丝钩花毯,正中摆了一张小茶几,茶几一侧放了一块长方形的碧水石垫,另三侧各放了一个蒲团。
  碧水石垫上一个同样材质的精巧茶灶里银炭烧的正旺。
  碧水石因其白色的石面上有条条碧纹蜿蜒如流水静淌而得名,其质极坚,民间少有工匠能费心将它打磨成器皿,故而像这样整块碧水石做成的茶灶,也只有在皇室或显贵家里能见到。
  “皇兄。”九公主在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下,将一只鎏金的汤瓶注满水放在身侧茶灶上
  。
  玉轻舟盘腿在九公主另一侧的蒲团上坐了,一指还剩下的那个蒲团,道:“阿鲤,过来坐。”
  商青鲤扫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十二先生,在九公主对面坐下。
  “九妹从小就与我亲厚,前阵子她染了风寒,我央了父皇把九妹接出宫来府上静养,难得她今日有兴致烹茶,阿鲤你且好好看着。”玉轻舟道。
  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饮茶,文人雅士之间斗茶之风日盛,在民间亦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
  “嗯。”商青鲤冲九公主一点下颚,道:“幸会。商青鲤。”
  九公主一双漂亮的眼在她脸上停留了一刹,道:“玉折薇。”
  玉折薇。
  商青鲤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想到当年曾与玉落溪在国子监里念了大半年的书,北楚皇室里几个皇子公主大多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比如,太子玉承川,三公主玉檀桡,七公主玉淮月,四皇子玉轻尘。
  但她从来未听说过,还有个九公主。
  北楚皇室人丁单薄,玉折薇虽然行九,看上去年岁却比她稍长。算来也该过了二十,应与玉落溪年岁相差无几。
  商青鲤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对皇室秘辛生不出探究之意。倒是又在心中重复了一遍九公主的名,道:“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亭外风雨如晦,商青鲤一身红衣与茶灶里舔舐上汤瓶的火舌相呼应,似是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她垂下的发尾被风一吹,青丝跳跃。
  她念出这句诗,像是有感于玉折薇的名。又像是只随口一吟。
  玉轻舟笑道:“当年父皇抱着襁褓中的九妹,见到屏风上的隐士采薇图,也曾吟过这句‘长歌怀采薇’,到底是觉得‘采’字不雅,遂赐了折薇二字为名。”
  商青鲤听罢不免想到少时听书也曾听夫子说起过古时隐士采薇而食的故事,道:“好名。”
  正从竹子编成的茶焙笼里将一团茶饼取出来的玉折薇抬头看了商青鲤一眼,忽然道:“商姑娘的名儿,倒是有趣。”
  她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在试探商青鲤是否是用的化名。商青鲤一挑眉,只做不知:“过奖。”
  一旁的玉轻舟一抚掌,乐道:“我倒是觉得阿鲤与九妹在一起聊天才是真有趣儿。”
  玉折薇想到自己先前也同商青鲤这般说了一句“过奖”,也学着商青鲤的样子一挑眉,道:“是么?”
  
 
  ☆、零八。对雨烹春茶。
 
  玉折薇言罢,将手中那团巴掌大的粉白色茶饼放入黑瓷制成的茶碾中,右手取来黑檀木的茶槌,左手扶住右手有些宽大的袖袍,握住茶槌稍稍用劲将茶饼敲成小块。
  “这是早春茶,以白茶合朝露花花瓣烘焙而成,江南道进贡而来,我也只得父皇赐了这一饼,若非是你,我可是真舍不得用来待客。”玉轻舟伸出二指拈起一小块茶饼,凑至鼻端轻轻一嗅。
  朝露多生于南方山涧之中,长于早春,只在黎明太阳将升未升时开花,叶长而狭,形似兰草,花开五瓣,因花蕊晶莹剔透似一颗露珠点缀其上,故而得名。朝露花期极短,黎明开花,正午日头高悬时花便开败。
  《药经》有云:“朝露,味甘,性平,无毒。治消渴,明目,顺气,有延年益寿之效。”
  又因其花期短,寻找采摘不易,向来有价无市。
  只是将茶饼敲开,便有一缕缕似有若无的清甜香味钻入鼻腔。商青鲤伸手拿起茶几上一枚兔毫黑秞茶盏把玩,道:“多谢王爷了。”
  手上的茶盏入手稍沉,微有压手感。口大足小,形如斗笠。盏釉面颜色绀黑如漆,温润晶莹,釉面上布满密集的筋脉状白褐色纹饰,犹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样细,像是有光华流转于上。“王爷收集这套茶具想必是花了些功夫的。”
  “啧,我虽好此道,却对茶具要求不高,又怎会花心思去收集这些玩意儿。”玉轻舟把手上的一小块茶饼放回茶碾中,向玉折薇一努嘴:“也只有九妹舍得花心思了。”
  玉折薇用茶碾将茶饼碾碎之后尽数倒于一个精巧的黑檀木为框绢丝织面的茶筛中,她依旧一只手扶住袖子,一手轻轻左右晃动。茶筛下置了一个黑瓷兔毫纹的深口盒子,茶末从绢面的缝隙里被筛出,落入盒中。
  筛完了茶末,她又取来一把茶刷扫去落在盒沿上的茶末,用一方白色的茶巾拭了手。
  茶灶上鎏金汤瓶的腹中水已烧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玉折薇握住把手将它提起,另一只手摆了三个兔毫茶盏在身前茶几上,滚水一一注入。
  她往茶灶里添了几块银炭,拿茶瓢在茶灶一侧摆放的一个小竹桶里盛了一瓢水添进了鎏金汤瓶中,又将它重新放在了茶灶上。
  明明是极繁杂的动作,玉折薇做起来却不急不缓,她神色专注,不似在烹茶,像是擅画之人在提笔作画,擅琴之人在低首抚琴,令人觉得赏心悦目之极。
  商青鲤见她举手间如行云流水,眸中露出些赞赏味道。玉折薇眼角的余光瞥见商青鲤眸中的赞赏之意,心中一动,眉眼间的冷淡稍褪。
  她将指腹压在一枚兔毫茶盏的盏壁,见滚水已将整个茶盏烫热,便把三枚茶盏中的滚水都倒了。用一方干净的棉布把水渍擦干,将盒中茶末倒入盏中。而后她取来黑瓷的茶托,将盛有茶末的兔毫茶盏放在黑瓷茶托之上,分别在商青鲤和玉轻舟面前各放了一盏。
  直到茶灶上的水又一次烧滚,玉折薇一手紧握鎏金汤瓶的把手,一手握住老竹制成的茶筅,她稍一倾身,跪坐在蒲团之上,握住把手的手微微一斜,滚水从细长的壶流中射出,直直注入商青鲤面前盏中的茶末之上。另一只手以茶筅点之,手重筅轻,击拂虽过却浮沫不生。
  她注水的手一顿,执筅离开茶盏,茶气氤氲中,商青鲤一低头,便见黑釉银毫的盏间,茶汤上一条红白相间的锦鲤翘着尾巴跃然其上。
  “好手法。”商青鲤叹道。
  玉折薇又侧身向玉轻舟面前的盏中注水,这次她握着鎏金汤瓶的手微微抬高了些,水流高高注入,茶筅轻轻拂过,收手之时茶汤上顿现一株朝露花。最后又给自己面前的盏里点了一幅山水画。
  她放下鎏金汤瓶和茶筅,净了手,端起身前茶盏,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商青鲤放下手中先前把玩的那枚茶盏,也端起身前的茶盏,见茶汤上那条锦鲤已开始渐渐散去,道:“民间大都开始盛行喝散茶,茶道十二先生已渐渐淡出视野,也多不再用‘温谷遗老’一类的雅称去称呼汤瓶等茶器,像这样的水丹青也难得见到了。今日有幸得见九公主点茶妙技,以茶代酒,先饮为敬。”
  “咳咳咳。”玉轻舟将将啜了一口茶,听言瞪大了眼,还未及咽下茶水就把自己呛住了,他急忙扭头咳嗽了一阵儿,好不容易顺过来气,惊奇的转过头来瞪着商青鲤道:“阿鲤你跟九妹才认识多久?你就对她说了这么长一句话!我吃味了!”
  商青鲤啜了一口茶,朝露花清甜的芬芳合着白茶淡雅的茶味,唇齿生香。她半眯了眼,想着应该把酱油带来也喂它一盏茶,闻言懒懒扫过玉轻舟,并不搭理他。
  “民间虽不常见,文人雅士,显贵达官之家却很平常。”玉折薇道。
  “也是。”商青鲤又啜了一口茶。
  亭子外雨势略收,乌云慢慢散去,她心头浓重的阴霾在这一盏茶中也稍稍散去一些。商青鲤整理了一下思绪,想着既然有人大费周章引她来长安,必然还会有下一步动作,她在明,人在暗,她能做的,也只有等了。
  将一盏茶饮尽,她起身向玉轻舟告辞。玉轻舟一路送她出了王府,又邀她一并去观赏五月初七皇帝下令举办的斗茶大会。
  商青鲤见玉轻舟一脸期盼,想了想,并未拒绝。
  离开王府的时候天已放晴,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天格外干净,小贩们推着板车开始做生意,片刻间街上又是熙熙攘攘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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