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昏时分,皇后荣氏带着一队宫人,坐着肩舆如往常一般向着紫宸殿去。
席则拉了拉扒在树枝上的盛清清,有些担忧:“清清……”
盛清清食指比在唇上轻嘘了一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叠符纸,抽了一半塞进他的怀里,另一半放进自己兜里,想了想大概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拉着席则小心跟上。
“我听着她的话就觉着怪怪的,估摸着她明日会离开人间界回妖界去,今儿个她肯定会将所有事儿做个了结。”盛清清难得认真道:“我不放心,咱们还是跟上去瞧瞧。”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担心那皇帝,不为别的,就为太后娘娘,她也得去看看。
…………
北钰走进内室的时候,田来福正半跪在床前想办法给昏迷不醒的皇帝喂药,他一见到北钰好似看见了救星,连忙请安。
“皇后娘娘,您可来了!”
北钰接过田来福手中的药碗,执着白玉勺轻舀起内里黑褐色的药汁:“你去歇着吧,这儿交给本宫便好。”
田来福求之不得,这几日圣上昏迷不醒,朝野上出了不少猜疑之声,他不止得照顾陛下,还得安抚朝堂上的大人们,也是累的不行了。
田来福半弓着腰握着拂尘退了出去,走至门口抬了抬眼欲言又止,在黑蛇不解的目光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娘娘,陛下他……您……”
“你想说什么?”北钰头也不抬地问道。
田来福心中微叹:“没什么,奴才这就退下了。”
北钰将药碗放在边角的矮桌上,葱白素手在那男人的面上轻轻一拂,橙光一闪,他本来虚弱的气息渐渐地变的平缓有力起来。
最先开口的不是北钰,而是皇帝沈瑜归。
“北钰……”
北钰听见这个称呼不自觉地挑了挑秀眉,她又重新将药碗拿了起来,舀了药递送到他发干的双唇边,不冷不热道:“从你嘴里听到这个称呼还真是叫我诧异的很,我的陛下,你应该称呼我荣氏。”
沈瑜归微张开嘴喝下了唇边的那满满一勺的药汁,苦涩的味道霎时便在嘴里蔓延开来,顺着咽喉一路滑落,好似流到了心坎儿里。
“你又没病,怎么还真把这药给喝下去了?”北钰嘲讽道:“你这脑子难不成真出问题了?啊,不应该这么说,好歹你也是我丈夫不是。”
沈瑜归听着她挖苦的话,面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闭着眼,将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握住她握着白玉勺子的右手手腕儿,缓声道:“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我的样子?”北钰扯开自己的手,哐当一声将勺子扔回了碗中,又将碗放回了原处,她压在他身上,右手紧箍着他的下巴,左手的手掌心轻贴在他的面颊上,嗤笑道:“我凭什么给你看呢?我的样子你凭什么看呢?”
她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嘲弄,沈瑜归蓦地睁开双眸,黑眸中好似布着一层迷雾,他张了张嘴:“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不……你听我说。”北钰猛然松开手起身,背对着他站在床前,冷声道。
第九十七章
“我以前特别羡慕她。”北钰目光放空, 思绪飘的有些远, 待在人间界的最后一天, 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与他共处一地。
她缓缓转过身来,坐在黑蛇搬过来的椅子上,背靠在上头, 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点。
她曾经真的特别羡慕南瑗, 特别羡慕她。
“我的母亲是一个凡人。”
她事实上和毅儿一眼,也是人与妖的后代。她的母亲是古檀国公主, 单名一个翡字。她原本应该像许多普普通通的凡人一样成婚生子, 等待着岁月带来的生老病死。
可惜她碰上了那个男人。
她的父皇到人间一游看到那个坐在檀国皇宫荷塘边的身影便再也不能忘怀,他为她提笔描画,美人执花,浅笑盈盈,便是那荷塘碧波都比不上那双温和噙笑的瞳眸。
檀国公主从人间到妖界,成为了千百年来妖界唯一的一位人族妖后。
可惜, 好景不长。抛弃一切孤注一掷来到妖界的新任妖后终究还是抵不住那无数的如花美眷。
他替她抚过长发的手在别人的云鬓上逗留,他曾与她描画的笔落在纸上成就的是别人的风姿绰绰。
他的夜是缕缕笙歌, 她的夜则是无边的寒寂与落寞。
无权无势,柔弱不堪的人族妖后,不过一个被妖王摒弃在角落的旧颜, 似乎每一个妖都能走到她跟前踩上几脚。
她本应该高贵无忧一生顺遂的母亲在妖界的芜花殿里过着比之低阶妖魔还有难熬难耐的日子。
她时常能瞧见父皇的新欢趾高气昂大摇大摆地踏进妖后的芜花殿,就像人间皇宫里的嫔妃般嘲讽挖苦。
她除了玩闹着逗母亲欢喜,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修炼, 父皇不能保护母亲,那就由她来,她努力变强,努力去获得父皇的认可,努力得到长老们的认同,努力堂堂正正地挣回她本就应该拥有的公主荣耀。
年幼的她怀揣着无数的美好憧憬,然而世事无常,母亲的突然离世叫她措手不及。
母亲猝然离世的时候她不过六岁。六岁在人间界是垂髫小儿,但妖与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清晰地记得母亲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拉着的手,说的唯一一句话:“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不要步上母亲的后尘。”
她清楚地记得父皇站在床前看着泛凉尸首时面无表情的冷漠,妖性本残,也许人类真的没有说错。
不然为什么他可以冷漠无情到如斯境地呢?
明明还是当初那个许下承诺誓言的人,为什么不过数年便成了陌路旅客呢?
彼时年幼的她曾经问过母亲,父皇真的爱过她吗?
母亲从不会正面回答她,而是笑着搂住她说:“我的小钰儿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知道吗?她当然不知道。
对上她的满面茫然,母亲会摸着她的脑袋喃喃道:“等到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后来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父皇真的爱过她的母亲吗?
也许……曾经爱过。
她的名字叫北钰,北山之玉,华美光灿。
北山的仙玉赫赫有名,他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看着的是不是母亲,脑海想着的是不是他们的曾经?
她不知道。
……………
她的母亲妖族翡后逝世不到半月,神狐血脉传承的狐女以二嫁之身高调地进驻妖界,落住芜花殿。
妖界第二任妖后涂后正式为六界所知,与此同时,她的母亲如同一个笑柄在六界人士的茶余饭后传谈。
南瑗随着她母亲来到妖界的时候恰年七岁,她那个时候还不叫南瑗,而是叫玉泠。
父皇抱着七岁的玉泠,看了她一眼,笑呵呵地与她改了名儿,南瑗。
北山有玉,南山有璧,真是多好的心思啊。
那一刻起,她便再也不期盼那并不存在的父爱。
他的爱太廉价了,廉价的她根本不想有丝毫的沾惹。
父皇很疼惜南瑗,和南瑗比起来,她这个亲生的女儿与旁边侍立着的婢女没什么不同。
南瑗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她的母亲涂后,她的父皇妖王会想尽办法捧到她的面前。
而她……想要什么便只能自己想法设法费尽心力。
“她从来都不用担心妖术考核,哪怕她连最基本的变幻之术都使不出来,谁都不敢与她多说一句重话。因为她是妖王的宝贝女儿,是妖后的心肝心尖儿。”北钰嘲讽地笑了笑:“而我,只要出了一点儿错,等来的便是万妖崖的禁闭,寒霜镜的冰封。”
她道:“你知道寒霜镜的万层冰封有多可怕吗?一寸一寸,一层一层……”到现在她都还忘不了那镜中的令人窒息的冰层寒霜。
她每一日都在想,努力熬过去……等到她长大了,等到她变强有足够的实力了,她便离开妖界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有他们的地方,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好活。
这个前提是……她没有发现母亲逝世的真相。
南瑗啊,七岁的南瑗亲手将她的母亲推下了万妖崖,而当时的她就在万妖崖的另一面被罚禁闭。
万妖崖下是无数的罪孽之妖,他们将她的母亲撕的粉碎,她甚至未曾听到一丁点的惨叫,顶着浓浓妖气来到万妖崖看望她的温和柔弱的母亲在利爪尖牙下尸骨无存。
而她后来在芜花殿里看到的那具尸首,不过是她那所谓的父亲为了掩人耳目用灵器幻化出来的假象。
就连她母亲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假的。
“你知道南瑗为什么要把我母亲推下万妖崖吗?”北钰看向床铺上的人,平静地问道。
沈瑜归嗓口发干,他握紧了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哑声道:“为什么?”
“她觉得我母亲占了她母亲的妖后位置,所以……她该死。”北钰双目中含着满满的狠厉:“不用怀疑这个理由,这是她亲口说出来的。”
仙神妖魔的七岁女孩不能以人类的心智来衡量,七岁的南瑗性子几乎已经定型。
“说了一堆,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儿,北钰面上染上了几分兴味,好似在看他的笑话。
“白莲花?毒莲花?都不大好……”她讥笑道:“莲花高贵,她可担不得。我还是觉得婊|子,贱人之类的下作称呼适合她。”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
“北钰……”沈瑜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唤道。
“闭嘴吧,我的陛下,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北钰抬手勾了勾宽大的袖摆,冷漠道:“你现在只是个听客,仅此而已。”
“今儿个晚上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想一个人唠嗑唠嗑。等到天亮了,我唠嗑完了,一切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今天萎了,明天尽量……尽量粗一点长一点!
第九十八章
因为一个所谓的妖后之位而惨死, 她的母亲何其无辜。
当年,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送他们下地狱。当然了, 这个愿望现在依旧有效。
二十年前,南瑗独自一人离开妖界来到人间,而彼时的她早就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北钰了。
南瑗到人间的第一件事就是针对丹舒。
她将丹舒遗弃在郗家宅院里, 自信的以为她必死无疑,但她北钰偏偏就不如她的意。
她用了无数的灵丹妙药将那位六界第一美人儿的破碎的灵魂身体给救了回来。
丹舒觉的那样残破的活着, 不如死了来的痛快。死?为什么要死呢?死就能解决问题吗?答案是否定的。
你的死,只是能亲者痛仇者快。南瑗那个贱人不就是想让你死吗?为什么要如她的意呢?
活着, 便是恶心恶心她也是好的呀。
她和丹舒的相交源于同一个仇人, 到了后来,她大概成了她在人间界唯一一个朋友。
她与她说着南瑗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与仙界皇子的苟且,她那个自命清高目下无尘的女儿,她那浪荡的恨不得死在男人身上的样子。
她和丹舒说了很多很多,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除了一件事。
带着唯二信任的棠羽和黑蛇来到人间的她,每一日都隐在暗处, 监视着南瑗的一举一动,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南瑗在迫害了丹舒之后,多数时候都是以丹舒的面貌在珩和神君身边晃悠, 但你要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且本来就不是真心喜欢珩和, 哪里又会真的一直在他面前扮演着单纯女仙的角色?
南瑗的容色虽在其他几界不显,但在人间界也算是上乘货色了。且她素来善于运用自己的优势,那双勾人夺魄的眼,那狐族血脉里传承着的天生妩媚,便是心智坚定的上仙都抵挡不住,何况七情六欲根植于心的凡人?
秦州送玉坊闻名天下,这号称人间极乐之地的歌舞坊也算是百年老字号了。
都说送玉坊的美人儿能叫无数的儿郎神魂颠倒,南瑗觉的那地儿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在得了空的时候便变回自己的样子大步走进了送玉坊的大门,成了送玉坊的新任红牌之一,玉泠。
送玉坊不同于其他烟花之地,这地方的姑娘们无论是容色气度,还是学问见识都比其他地儿要高的多,因得如此各个都带着几分傲气,她们的清傲和南瑗的魅艳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送玉坊的南瑗,就像是生在那漫山遍野里的白色山茶花中,唯一一株火红玫瑰,夺人眼球诱人心神,毕竟啊……特殊的总是更吸引人。
未及弱冠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上好雪缎制成的长袍,慕名来到了秦州边界,走进了这一处远近闻名的美人乡,这一座世人皆知的英雄冢。
北钰歪着身子,她笑道:“当你走进送玉坊的大门的时候,我就在想,啊……又有一个糊涂蛋要栽了。”栽倒在南瑗的手里。
“事实证明,我猜的没错。”
十几年前的沈瑜归比起现在这个高坐皇位多年的男人来要显得青涩的多,她依稀还记得这个男人执扇走进送玉坊大门时的窘迫。
那时躲在暗处的她面带讥讽,全然存着的是看笑话的心思。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看的不是沈瑜归的笑话,而是她自己的。
她第一次单方面的见到沈瑜归是在送玉坊的大门口,而他们这对所谓的夫妻真正初次相见的地方在秦州的桃花林。
他去赏花,而她则是去给棠羽擦屁股。
棠羽不是个好妖,她为了美貌不择手段,她为了容颜剥夺人皮。这些……都是真。
可她曾救过她性命,这事儿……也不假。
有一次的妖术考核,她出了错,被长老们关在寒霜镜里。
寒霜镜的万层冰封分为好几个阶层,因为只是简单地施以惩戒以告诫其他子弟,给她的惩处是最低阶层,那里头虽然异常痛苦难捱却不会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