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认同洛迪的思想，无法认同对智慧生物进行类似于神的肆意改造。可是后来目睹了洛迪培育出的莱格修斯号，他却由衷地感觉到了炙热的希望所在——虽然这个过程并不美好，然而以科学的目光来看却是神圣的。不是么？
宛籽说的25号……
它显然是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试验品。
百年陪伴的人湮灭为星尘，那是——什么样的绝望？
*
偌大一个舱体毫无声息。
伊斯倚靠着舱壁坐在地上，目光无神。
宛籽站在他对面等了一会儿，始终等不到他抬头，于是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身旁。
透明墙另一边的亚瑟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身后原本伫立着一队护卫队，然而他们谁都没有要出手救洛迪的意思。事到如今，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一直以来的基因研究所计划究竟在做些什么，没有人愿意被当做低等动物放在实验台上，更何况他们是战士。
没有人注意到洛迪。
洛迪独自栖身于灰暗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动到了舱体的角落。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指间飞快地在舱体壁上点触。随即一个荧绿色的操控界面被调取了出来。
“你想干什么！”宛籽发现了他的举动，惊叫出声。
伊斯终于从迷蒙中抽回了神思，飞身扑向洛迪——然而，为时已晚。
洛迪飞快地看了一眼伊斯，忽然伸出拳头狠狠集中操控底座。洛迪的拳头深入操控台，操控台内部传来刺耳的机械声，随即荧绿色的界面闪了闪，消失在黑暗中。
“呵呵……”洛迪低声笑出声来，如同鬼魅在寂静中嘶吼。
伊斯盯着洛迪，眼中杀气毕现。
“来不及了……”洛迪狞笑，“星辰号将飞向虫族翼都，航线再也无法更改……”
“你不会活着抵达。”伊斯冷道。
洛迪抽出血淋淋的拳头，笑声越来越大，整张脸都变了形状。他道：“你以为我会凭这些人去攻打虫族？你以为你的父亲并不知情？你错了！只要我抵达虫族翼都，穆查理的军队将会随即降临！”他尖笑，“基因改良计划，裴肯元帅早已经与你的父亲达成了共识，从他送你进伊克斯学院的那天起，你就是基因改良计划的最优秀实验体，是你的父亲——亲自选择了你！”
洛迪的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疯狂。
宛籽站在伊斯的身后，紧张地握住伊斯的手：难怪艾伦特伯爵坚持要让伊斯去伊克斯学院；难怪就算伊斯在坦尼桑遭遇了那么多危险，公爵府都没有任何行动；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被当做试验品预备的……
相对洛迪的疯狂，伊斯的神情却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好像并不意外，淡金色的眼眸中深藏着的是无尽的晦涩。
“你……你早知道？”洛迪终于收敛了笑意，震惊道。
伊斯并不回应，他低垂下眼睫，肩膀微微颤了颤，仿佛是有千万斤负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迟迟回头，目光落在宛籽身上，阴沉而又哀伤。
“对不起。”伊斯低道。
宛籽不明白他的对不起是指代什么，只是用力抓着他的手腕。
伊斯垂眼望向她的手，又轻轻道了一句：“对不起，宛籽。”
宛籽心中的恐惧更加泛滥：“伊斯，你想做什……”
话音未落，伊斯的手腕从她的手心抽了出去。他的身形如同一道闪电般逼近洛迪，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光芒，直袭洛迪的脖颈！
刹那间，万籁俱寂。
洛迪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下一秒，他的头颅从脖颈上脱离，滚落在地上，脸上的神情还保留着震惊的样子。血流如注。
“导师——！”亚瑟呆愣了片刻，才惊惶叫出声来。
“洛迪大人！”守卫队们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伊斯的身影一动不动，他的手上是匕首，匕首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落洛迪的血液。
然而，他甚至没有低头看洛迪一眼，只是目光淡淡略过透明墙那一段的守卫队，道：“基因改良计划……没有未来。”
“伊斯……”宛籽死死盯着洛迪的头颅，忍不住颤抖。
她终于明白伊斯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没有基因改良计划，就没有莱格修斯，也不会有伊克斯佩特帝国，更不会有穆查理星人几千年的痛苦与挣扎。他的身体将在老去之后死亡，伊克斯佩特的军舰将不会降临在地球灭亡之后。
他和她，在这个宇宙中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
……
*
一片混乱中，伊斯忽的抬起了头，眼里精光毕现：“教官，你还在等什么？”
就在那一刻，透明墙那一段的守卫队中，有一个身影一跃而起，举枪射向培育皿！
——青禾？！
宛籽终于发现了他的身影，难怪一直都找不到他，他竟然是混在了守卫队里！
伊斯他竟然早就看见了？
青禾的速度极快，如同黑夜里的风，所过之处，所有的培育皿都支离破碎。培育皿中的畸形怪物们一个一个掉落在碎片中，接触到新鲜的空气之后，挣扎滚动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向守卫队。
“嘶——”它们一个个都发出愤怒地声音，张牙舞爪，如同丧尸扑向生物。
一时间枪声、尖叫声、厮杀声响起，混作一团。
早期的试验品攻击性有限，并不是穆查理军队的对手，然而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体力又尤其巨大，不一会儿，耗光了能源的守卫队就被包围，被倾轧，被咬破喉咙，在尖叫中失去反抗能力。
对面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战场，宛籽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匆忙找寻青禾的身影。
好在，青禾是虫族。
他飞翔在空中，凝望着唯一一个没有被击破的培育皿。
宛籽倒吸了一口气凉气——那是她曾经在海里面救过的变种人鱼，青禾的战斗伙伴。
青禾深深地看着培育皿里的昔日伴侣，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光泽，却渐渐充盈了许多泪光。过了好久，他才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最后一个培育皿。
“青禾——！”宛籽试图阻止。她不知道培育皿里的人鱼是否被洛迪救活了，可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绝对不是完美品，她一旦被放出来，恐怕会和现在正在撕咬的那一群一样毫无人性！她已经不再是青禾认识的她，甚至也许已经不再是一个智慧生物，这太残忍……
砰——
青禾扣下了发射装置。
培育皿破裂。
子弹穿过人鱼的头颅。
一切安静地结束了。
“……歌莉娅。”青禾轻声叫她的名字。
他落在地上，轻轻地抱起在睡梦中死去的人鱼，久久徘徊在空中。
……
而在附近的战场，所有的守卫队把亚瑟团团保护了起来，一层一层倒下。终于，所有的变种战士都消亡殆尽，守卫队的最后一个战士也终于失血过多，倒在了地上。
亚瑟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空洞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残骸。
奇形怪状的怪物尸体，血肉模糊的守卫队，一片狼藉的培育皿……
这一切如同炼狱，却分明降落在人间。
“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么，亚瑟·柯博特？”伊斯站在透明墙前，淡淡问亚瑟。
亚瑟望见满目疮痍，忽然抱住了头，瘫坐在血泊中。
“不……这不是……”
“你还有机会。”伊斯道。
亚瑟低着头，嘴里呢喃着什么，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快要哭出来：“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星辰号……星辰号抵达的地方，军部大军就会抵达……航线已经、已经不能更改了……没有机会了……没有了……”
没有机会了……
时间仿佛停止。
伊斯僵直地站在透明墙前，好久，他才回过身，轻轻拥住宛籽的身体。
宛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却没有忍心推开。
她在伊斯的身上，闻见了一丝脆弱的气味。
“……别害怕。”宛籽拥抱住伊斯，低声安抚，“一切不会变成最坏的样子，不要害怕。”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懂。
“宇宙如此辽阔，希望……就算奢侈，也始终存在。”
“别害怕……伊斯。”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一定结束这一段……主要是便当太多，发着好麻烦啊……
第108章 湮灭与存在4
“并不是毫无希望。”
就在所有人以为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青禾的声音响了起来。
“星程号有一个逃生飞行器，就在飞船的下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亚瑟迷惘道：“就算我们都逃离了，星辰号依旧会依照航线去虫族母星……”
“谁说我们要逃离？”青禾冷笑，“星程号的航程还很漫长，逃生舰如果能在恰当的时刻把它撞击推离既定的轨道。”
亚瑟瞪大了眼睛，激动道：“可是星辰号的航线是可以重新规划的！而开逃生舰撞击的人却一定会死在逃生舰上！”
“所以需要找一个星程号无法再次规划航线的特殊位置。”
“怎么可能存在这种……”亚瑟不可置信地喃喃，忽然神色一怔，迟迟道，“你疯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青禾低道，“而我们只需要商量完毕，究竟是谁上到逃生舰，谁留在星辰号。不是么？”
“你疯了……”
青禾青禾他轻缓地把怀里的人鱼放在了干净的角落里，温柔地看着她。
“我已不惧怕死亡。”他低道。
……
星辰号早已经远离坦尼桑，驶向宇宙的深处。
船上还活着的人沉默看着彼此，漫长的旅程中，没有一个人开口。
没有任何科技可以考证宇宙的边缘是在哪里，它是在太过辽阔，辽阔到科学家们很难去定义宇宙的边境究竟是空间概念还是时间概念。到最后，宗教学家们如此概述：宇宙是起源与灭亡。
而此时此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星辰号正承载着死亡，飞向虫族的故乡。
越来越近。
*
“疼吗？”宛籽在伊斯面前蹲下了身，拉过他的手。
他的掌心被陨石能源灼烧出了一大片伤口，血液正不断地从伤口里渗透出来。
伊斯缓缓摇头，脸色却苍白。
宛籽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她其实也被陨石伤到了，只是伤口并不是很疼，血迹早就已经半干，只留下了一丁点痕迹。
——大概还是基因不同吧？宛籽稀里糊涂想。
她看见伊斯隐忍着痛楚的样子，把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握住了他的手。她拥有莱格修斯的一半基因，而莱格修斯的基因又是伊斯经历过无数次修改优良之后的序列，万一她的血液中有什么能促进伤口愈合的成分也不一定。
掌心对上掌心，伤口与伤口贴合，灼热的痛一瞬间刺到了她的神经。
“你……”伊斯的手抖了抖。
“不太卫生对吧？”宛籽故作轻松干笑，“反正大家快死了，试一试，也顶多死得更快点……”
伊斯垂下眼睑，乖顺地任由宛籽牵着手。
宛籽席地而坐，看着他一脸阴沉却依旧乖巧温顺的模样，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合。
现在的伊斯，已经越来越接近她记忆中的莱格修斯了。明明战斗时那么凶残暴戾，安静时却腼腆得像是初长成的少年。他矛盾得就像是一个古怪的果实，等到被掰开坚硬的外壳，才会露出柔软而笨拙的内核，明澈而又干净。
“我们这样好像武林高手传功疗伤。”宛籽低声吐槽。
“传……功？”伊斯终于对外界有了一点兴趣。
宛籽眯眼：“对，武林高手打通任通二脉之后，真气运转九周天，就这样合掌一会儿，血条蓝条就都满了，高手还能去打八百回合。唔，传功时有的高手还会吐一口血，颜值高的吐血很好看……”
伊斯安静听着，脸上赤果果写着“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还是很认真”。
宛籽噗嗤一声笑了，松开伊斯的手，轻声说：“不过你比他们厉害多啦，所以你看，你都没有吐血呢。嗯……因为你不用吐血就很好看哈哈……”
宛籽捂着肚子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尤其是在隔壁就是一地尸体残肢的时候。
笑到后来，整个脸都快僵硬地抽搐起来了。
然后伊斯的手按在了她的脑袋上，微凉的感觉透过头发，传到了她的头顶，如同醍醐灌顶。她一瞬间就蔫了，忍了好久，终于把眼泪憋了回去，没有哭出来。
“你留在星程号上，我去逃生舰。”伊斯温柔地看着宛籽的眼睛。
“不，我不同意！你会死的！”
青禾给出的最后方案也是唯一的方法，是在星辰号途径FQ1218的时候，用逃生舰撞击星辰号，把它撞离原定的轨道，利用FQ1218附近星域的黑洞，让星辰号彻底消失在黑洞中。这样，它才不至于飞往虫族母星。
星辰号的体积大概是逃生舰的四十倍，逃生舰在全部动力启动的情况下撞上星辰号，上面搭乘的不论是谁都必死无疑。而星辰号上的人——只能说，生死难料。毕竟谁也不知道黑洞的那一端究竟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