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朕这就叫人赐死雍氏?”成泰皇帝咬牙说。
“父皇要怎样,儿臣无力阻止。只是,雍氏若死了,儿臣绝不活着。”凤寥的声音有些飘忽,语气却无比坚定。
“你若敢为了雍氏寻死觅活,朕就让雍家满门陪葬!”
凤寥垂眸沉默着,忍耐着渐渐不容忽视的晕眩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成泰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若果真那样,儿臣就到九泉之下……向雍家人请罪吧!”
“你……”成泰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
凤寥抬起有些颤抖的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父皇,儿臣原本一直以为:您是疼爱我的!我也一直以为,天家也是有骨肉亲情的。可现在,我不是那么确定了……”
“你觉得……朕不疼你?”成泰皇帝觉得伤心了。
朕为你操碎了心,你竟然认为朕不疼你?!觉得朕没有骨肉亲情?!
“父皇若疼儿臣,为何要逼迫儿臣去做那些种牛种马一样的事?是担心儿臣命不长,想让儿臣留个后吗?”
凤寥无限讽刺地说:“其实何必那样麻烦?嗣子能过继一个,就能过继两个三个。皇家子弟多的是,还怕没人做皇帝吗?”
成泰皇帝气得直哆嗦,又因他的不祥之语感到恐惧。
“凤寥,你别说了,先歇一歇!”他紧张地看着凤寥摇摇欲坠的身子,“来人,给太子看座!去传太医!”
凤寥感到头越来越晕,身体越来越无力,神智也有些模糊了:“雍氏走之前,曾让我永远不要感到绝望,让我照顾好自己,让我每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绝不放纵和堕落。
“我答应了她,也努力地履行自己的承诺了!可现在,儿臣觉得……自己……好辛苦……”
一想到若若和若若遭受的一切,椎心之痛再度排山倒海般席卷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的整个头都在一抽一抽地痛,脑袋胀得似乎要炸裂开来。
突然间,他觉得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周围也寂静下来,连他自己似乎也不存在了……
他的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坐在御座上的成泰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凤寥颓然倒下,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早有警觉的几个太监,连忙上前扶住了凤寥,才没让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凤寥!”成泰皇帝惶急地从御座上向凤寥冲过来,袖子带翻了笔架和一摞奏折。
一个太监探了探凤寥的鼻息,万分惊喜地口不择言:“皇上,太子还有气!”
成泰皇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格外恼怒:“胡吣些什么?太子当然还有气!太医呢?快去催太医!”
刚才他叫传太医时,已经有腿脚快的小太监跑去传了。此时见他催,又一个太监飞奔而去。
太监总管蔡庆年觉得今日情形有些不对,低声吩咐一个小太监:“快去把皇后娘娘请来!”
“抬张春凳来!把太子扶到春凳上去!”成泰皇帝又吩咐道。
众太监飞快地抬来了一张春凳,小心翼翼地将凤寥扶上了春凳,免得他躺在地上。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春凳边上,让成泰皇帝坐。
成泰皇帝坐在椅子上,紧紧握住了凤寥的一只手。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凤寥,看着他乌青的眼圈、惨白的脸色,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他在心中祈祷着:凤寥,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不要有事!只要你能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了!你若是出了事,朕就将你那个可人儿一家几口都千刀万剐了!
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茫然懊恼、惊慌无措了。
他也有许多年,不曾体会过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院的左院判陈寿安带着几名当值的太医,被小太监们半扶半架着,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了。
“快来看看太子。”成泰皇帝连忙招呼他们,起身让开了一点,好方便太医救治。
那些太医匆匆向成泰皇帝拱了拱手,便算是行过礼了。
他们围在凤寥身边,诊脉的诊脉,翻眼皮的翻眼皮。
各自忙碌了一会儿,又神情严肃地低声商议了几句,为首的左院判陈寿安就向皇帝回复说:“太子忧思缠绵之后又大悲大痛,以至于五内郁结,七情内伤……”
他还没有说完,成泰皇帝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给朕掉书袋!你只说太子病情如何?可有……凶险?”
问这话时,他心里极其紧张。
陈寿安顿了顿,恭顺地说:“太子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性命应是无忧。最大的凶险在于……
他咬了咬牙,朝成泰皇帝深深长揖:“这病症很容易让人迷了心窍,从此患上……疯癫之症!”
成泰皇帝看着他,脸上再无一点血色。
他呆了好半晌,才抖着嘴唇,喃喃地说:“疯癫之症?!你说太子会患上疯癫之症?”
“皇上请静心!”陈寿安担忧地看着成泰皇帝,担心皇帝急出个好歹来,那麻烦可就更大了,“臣只是说有此凶险,并没有说一定会!”
成泰皇帝闭目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看着陈寿安:“好好调治太子,想尽一切办法保他无事!”
陈寿安躬了躬身:“是!太子之病,首先要静养,不可再受一点刺激。另外,臣请皇上宣召院使大人和许杏林太医,共同参详太子的病症……”
“知道了!”成泰皇帝抿了抿嘴唇,“太子何时能醒?”
“早则今夜,迟则明日。”
“不能提前让太子苏醒吗?”
“可以是可以,但那样做,对太子有害无益。”
成泰皇帝只得罢了,吩咐人将凤寥抬到乾元宫的厢房去养病,不肯让凤寥现在就回东宫。
他又吩咐蔡庆年传达了禁口令,严禁宫人议论或泄露今日之事。
当凤寥被抬走之后,成泰皇帝佝偻着腰,垂头丧气地坐在殿中那张椅子上,仿佛顷刻之间老了十岁。
熟悉的香气传来,一只温柔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成泰皇帝不需要抬头,就知道来的是卫皇后。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软弱,软弱到想落泪,便一把抱住了卫皇后的腰,将自己的头埋在她腰腹间。
“别太担心了!寥儿会没事的!”卫皇后柔声安慰他。
两行老泪从成泰皇帝的眼中滑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问卫皇后:“朕是不是错了?”
卫皇后叹息一声:“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实在操心得太过了!”
成泰皇帝没有说话。
卫皇后又说:“听小太监说,寥儿亲口告诉你:雍氏离宫之前,曾叮嘱他永远不要感到绝望,要照顾好自己,每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绝不放纵和堕落?”
成泰皇帝闷闷地嗯了一声。
“能在风雨飘摇之际说出这种话的女子,是有大智慧、大胸襟的。雍氏的心胸眼界、人品风骨、情义才识,绝非那些只会给丈夫张罗妾室的‘贤妇’可比。”
卫皇后沉沉地再次叹息一声:“皇上,妾身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样的女子不能长伴寥儿左右,实在是可惜了!寥儿在挑女人这方面的眼光,可比皇上强多了!”
“既然她有大智慧、大胸襟,为何不肯按朕所说,做一个‘贤妇’?”成泰皇帝还是气不过。
“人无完人。她若连醋也不会吃,妾身都要怀疑她完美得不是真人了!她不肯屈从于皇上做违心之事,正是她的风骨所在、最可敬之处。”
成泰皇帝有些恼怒地抬头看着卫皇后:“合着她嫉妒还有理了?”
卫皇后不理会他的恼怒,说道:“也不完全是嫉妒吧!她离宫前一天,曾对妾身说:若太子自己不愿宠幸新人,她不愿为了自己的贤名去为难太子……”
她把雍若服毒之时说过的话,对成泰皇帝说了一遍。
又道:“雍氏说:一国太子,不该是这样的境遇!妾身觉得她说得甚有道理。
“瞧瞧你把寥儿逼成什么样了?倘若他真有个好歹,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六弟?这江山社稷,你又要交给谁?谋算兄弟的凤宽,还是循规蹈矩的凤实?”
成泰皇帝仍然有些愤愤然:“难道就任由那株不服管教的野梅花,登堂入室,平步青云,母仪天下不成?”
卫皇后神情黯然地说:“她容貌已毁,青丝落尽,还怎么母仪天下?”
成泰皇帝无言以对。
过了好久,他才长叹一声:“朕堂堂天子!想早些抱孙子竟也是奢望吗?”
说到这个问题,卫皇后也不由得要苦笑了:“儿孙缘或许是前生注定的。你我前世没有修足福分,也只有认命了!”
成泰皇帝再次抱住了卫皇后的腰,将脸埋在她胸腹间,眼眶湿润,再次落泪。
太医给凤寥用了安神香。
凤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醒来之后,他仍然感到头痛,却神智清醒,并无疯癫之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凤寥搬回东宫静养,把焦竹找过来:“跟我说说良娣在庄子里的事吧!她每天都做些什么?”
焦竹哪敢再惹太子烦心啊?就捡了许多高兴的、有趣的事情说。
良娣带着宫女们开了一块菜地,说要亲手种些蔬菜吃。
良娣带着宫女们亲手采摘樱桃,酿樱桃酒;现在又天天盯着山庄里的梅子,说是等梅子成熟时,要再酿梅子酒。
良娣每天都要到汤池里游泳。据说为了游得快些,良娣还自制了一种名叫“游泳衣”的古怪服饰。宫女们说起“游泳衣”都羞得不行,奴婢却没见过这种衣服是什么样子。
良娣还喜欢带上茶和点心,坐在山坡上视野良好的亭子里,看着山下的田园风光。
听着这些琐碎的、鲜活的生活小事,凤寥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
他当然知道焦竹只是挑了轻松愉快的事情说,但从这些事中,他却可以感受到若若并未颓唐消沉下去。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就够了!
他突然感到有点惭愧:若若做到了对他的承诺,可他做到了对若若的承诺吗?他如果好好照顾自己了,又怎么会生这一场病?
养了两天,凤寥的头基本不痛了。
他披衣下床,给雍若回了一封信。大意是:你若想在那里长住,那就住吧!好好照顾自己,其余的事不必操心。
他把信交给焦竹。又准备了很多东西,还特意吩咐内廷司选了两只浑身白毛的小奶狗,让焦竹一并带回庄子去。
最后又叮嘱焦竹:一定要把那两名良媛已经去了普惠庵的事,告诉你主子。
第100章 三年
收到凤寥的信之后, 雍若的心情有一点复杂。
如果凤寥不同意她在庄子里住下去,她会觉得很危险、很烦躁。如今凤寥同意了,她又有一点失落和伤感。
她默默地把凤寥的信收好, 又去看凤寥送给她的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有,还有一对看起来是给她当宠物养的小奶狗。
两只小奶狗才刚刚断奶,看起来萌萌的。她叹息一声, 摸了摸它们柔软的白毛,给它们分别取了名字:大白、小白。
这两个名字没有一点诗情画意, 却能够勾起她对于前世的怀念。
山庄的日子很清闲。
凤寥每个月都会派身边的贴身太监来看她, 给她送些东西, 带一封信,说一说最近的生活、京城的八卦。
据说凤寥每天都坚持锻炼身体, 闲暇时会找安子墨下棋、找苏名剑练武, 有时候还会与隆庆公主探讨一下绘画技巧。
他还会把自己的画稿书稿,送来汤泉山给雍若看,与她交流切蹉。
代皇帝检阅部队、犒劳功臣时,凤寥竟然还会跟人单挑。那些官兵被他弄得无所适从,揍他不是,不揍他也不是。
因为这脾气,凤寥被皇帝嘲笑越来越像个武夫。老英亲王生前那些军中旧友, 如今大多已是军中举重轻重的人物,对凤寥也越来越亲近、越来越敬服。
据说, 还有御史上折子奏请皇上早立太子妃, 凤寥竟当廷问那个御史是不是有女儿待字闺中、是不是想给他做岳父?
那御史被臊得不行, 赌咒发誓说自己虽有待嫁女儿,但绝无想给太子做岳父的心。因为他不是攀龙附凤的人,上这个折子纯粹是出于公心……
凤寥就非常好心地让左都御史关心关心下属,给那个御史的女儿保个好媒。
那个御史的女儿就飞快地定了亲,以最快速度出嫁了。
不久后,西南地区有一个偏远州的同知因病死在任上。
那名御史就在凤寥的极力推荐下,从正七品升到了从六品,到千里之外接了那个同知之位。
御史被明升暗降,满朝文武便无比确定:太子不爱别人提他的婚事。
有大臣自恃家中既无待嫁女儿、也无待嫁孙女,没有“想给太子做岳父(或太岳父)”的嫌疑,就十分耿直地上书:请早立太子妃!
结果太子就问:你是不是跟哪个大臣有仇?你不知道本宫有“克岳父”的名声啊?!大家同殿为臣,还是要以和为贵blabla……
耿直上书的大臣几乎被气到吐血,痛心疾首地表白了一番自己的人品。
又劝太子:所谓“克岳父”是无稽之谈,万望太子不要因此而自误姻缘。
太子就说:这种事当然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
若全然不信的话,钦天监就可以裁撤了;你家里娶妇嫁女,也不用挑黄道吉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