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从小食百草,试百毒,只要那蛊虫被他的血液滋养,再把蛊虫引出来,便可为她解毒。
在蛊虫养好之前,他每日都会为她喂一碗他的血,说有蛊虫的血可以缓解她体内的毒性,延续她的生命。
那时的她以为,他救她是因为他逃不掉,无可奈何而为之。
可是后来,他带着她逃走时,她便不解了。
一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她还是不能理解,当初的他为何要带着她离开。
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少年,相反,他会武,又有些小聪明。
既然有人向主上下毒,便是内部不和,只要有耐心,总能找得到机会。
所以,他找到机会逃走了,走时却带上了她。
那时的她因着中毒身体虚弱,而他因着每日的放血,更是体力不支。
那山里,常年下雪,一眼望去,白雪皑皑,千里冰封。
他背着她,在雪地里蹒跚的走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他说,他要带她看看外面的尘世,他说人性本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样子。
他说凡大医者,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他说他是医者,不问其责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他说,生而为人,便应珍惜性命,只要他能救的,绝不会弃之不顾。
他说,这世上最要人命的不是病痛,而是人心。
他说,他想救的,不止是她的病,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从来没有那般的平静过,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可是看着那个男子,她的心里便觉得安稳。
*
此时的花琰托着腮看着床上的漓儿,眉眼弯弯,带着笑容。
漓儿此时是清醒的,也对着花琰笑,“花神医,还能看到你,真好。”
花琰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得意的挑挑眉,“放心,有本神医在,你一定会没事儿的。”
漓儿沉沉睡去,花琰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变得凝重起来。
宴琨站在一侧,垂着眸,哑着嗓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无需...有负担。”
花琰靠着床坐在地上,长腿曲起,一手敲打着膝盖,自言自语,“我可以的,当年不过只差一步,这次漓儿的毒已经解了大半,我是神医,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那一年,他虽年幼,可是他的方法定然是没错的,只是为何她还是死了?
中了醉美人之毒的人初期应当是昏迷不醒的,可是当年那个中毒的杀手头领却是清醒的,因为他服用了几粒丹药,那丹药虽不能完全解毒,却能缓解病情,当时他查验过,那丹药便是美人香的蛊虫所制成的。
他为她养了蛊虫,可是为何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到底是错在哪里?
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够治好醉美人的毒?到底是谁为小三十六治好的病?
*
“娘娘知道吗,当时的我以为他只是为了救我,却不知他是拿了自己的命来救我。”
墨漾眼角泛起一抹湿润,“每日的血液流失让他失了半条命,而那蛊虫在他体内吸食他的骨血,又让他丢了另外半条命。”
他说,也许最后是她活着,也许是他活着,还有一成的机会两个人都活着。
江阮不由有些伤神,她知道花琰是善良的,只是从未想到那个每日里嬉笑怒骂的人竟善良至此。
“所以,最后你们赌赢了那唯一的一成机会对吗?”江阮声音有些哽咽。
墨漾嘴角不由泛起一抹笑意,这是江阮第一次看她笑,此时的墨漾才真真切切的露出了她柔软的一面。
“没有,我们赌输了。”
虽然此时两个人都好好的活在自己面前,可是江阮的心还是猛地一缩。
“我虽不懂他口中所说的那些什么为医之说,可是我心底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人,而面前这个拼了命要救我的人,是这个世上最纯净,最干净的人,我可以死,而他不可以。”
“他的身体到最后已经太过虚弱,已经无法供给蛊虫,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可是他却不肯放弃,于是,趁着有一日他睡着了,我便用我的血将他身体内的蛊虫引了出来。”
江阮的手不由紧紧握了起来。
“只要那蛊虫从他身体里出来了,他便有活的希望,而我赌了最后一把,将那并没有完全发育好的蛊虫吞了下去。”
墨漾微微垂眸,低低道,“结果,我当时便没有了气息。”
*
花琰在墨漾房门前犹犹豫豫,来来回回,不知该进还是不进。
从他当年第一次在三爷的营帐内见到小三十六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小三十六从来没对他有过一次好脸,见了他便扭头就走,连一句话都不屑同他说。
这样想来,他还真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花琰在墨漾门前的石阶上坐下,看着天上的圆月,叹了一口气。
当年他醒来时,躺在身边的小姑娘已经没有了气息。
那年的她不过才十岁,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却已结束,他想尽了办法想要替她延续,却终不可得。
他年少成名,所有人都唤他一声神医,他是高傲的,是志得意满的,他觉得,只要他想,他可以治好所有他想要医治的病人。
可是,原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半点由不得人,他是神医又如何,终归是无能为力。
那一年,他亲手将她掩埋在那洁白的雪地里。
她不常说话,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她说她从未穿过女孩子家的衣裳。
也只有那时她语气中难得的欣羡才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她说,她最喜欢的是绿草红花,看起来生机勃勃,让人有想活下去的欲望,所以她想穿最青翠的绿罗裙,扎最红艳的红丝带。
他告诉她,等到她的病好了,他便带她去买。
只是,她终究是没能走出那座山。
于是,他在她的坟前立下重誓,这一生,这繁华尘世,他带着她一起来看,一起来走。
*
“当年我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多久了,我周身滚烫的仿佛在油锅里一般,竟连附在身上的雪都融化了,而那时鄞大哥路过那里恰巧救了我,而自从那时起,我便彻底好了,那毒应当是解了。”
“只是,他却不见了。”
墨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江阮忙扶起她,给她喂了些水。
墨漾躺回去后,眼睛看向江阮,“娘娘,他是个傻子,是个痴子,漓儿姑娘的毒,他必是非解不可,他那时最喜欢唠叨的便是他是医者,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花琰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破釜沉舟的上前敲门,墨漾现在如此虚弱,想来就是想打他也没力气,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治不了一个病秧子了。
手放在门上,还未敲,便听到里面传来的谈话声,不由又放下了手,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娘娘...”墨漾的声音里带着哀求,“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身上更是欠下无数性命,本就是该死之人,这么多年了,跟在主子身边,我也并没有学会什么大义,我是自私的,自私的不想他再受到任何的伤害,我想他活着,好好的活着,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的代价...”
花琰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墨漾对漓儿当真是用情至深,为了她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花琰抬头,伸出食指指着天上的月亮,摇头感慨,“你看到了吗,这世上能与本神医的医者之心相媲美的便是这爱情了。”
想了想,花琰又摇了摇头,“也不对,本神医的医者之心是大义,这情爱嘛,太小家子气了,不能相比,不能相比,本神医不可自掉身价,不可自掉身价。”
第104章
突然打开的房门让花琰差一点儿扑进去,扶住房门才堪堪站稳。
江阮后退一步,有些惊讶,“花大夫?”
“啊...”花琰摸摸鼻子,难得有些尴尬。
江阮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墨漾,又看一眼花琰,迟疑道,“你都听见了?”
花琰忙摆手,“本神医不过方过来,什么也没有听到,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若被小三十六知道他听到了他对漓儿的爱慕,怕是要一刀宰了他吧。
江阮倒是没有怀疑花琰的话,他若真的听到了什么,此时也不应是这种反应了。
“花大夫,我们谈...”江阮话还未说完,这边鄞湛急匆匆跑过来,“花爷,主子受伤了。”
江阮心里猛地一颤,鄞湛看到江阮也在,忙补充道,“只是伤了胳膊,不碍事,娘娘子不要担心。”
江阮和花琰匆忙来到崇华殿,祁烨一身墨黑色劲装,坐在椅子上,看不出有何异样,但是滴落在地上的一摊血红让江阮呼吸一滞。
祁烨没想到江阮也过了来,下意识的往后藏受伤的胳膊,江阮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声音急切,“哪里伤了,让我看看。”
祁烨躲开江阮的手,凉凉的瞥了一眼鄞湛,鄞湛忙别开脸,他也没想到皇后娘娘恰好在那里。
祁烨刻意背过身去让花琰处理伤口,江阮悄悄看了一眼,伤口不大却挺深,是箭伤,看起来有些狰狞。
江阮默默的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看着花琰为祁烨包扎,祁烨不时看她一眼,但江阮连一次眼神都没给过他。
“三爷,你这是去哪儿了?好久没见你受伤了。”花琰向来是个耐不住寂静的人。
“废太子集结了济州的十万兵士,看来不日便要抵达帝京了。”祁烨淡淡道。
济州军?江阮眉头轻皱。
济州军乃是先皇在世时用来制约太子和蔡相的,祁烨登基后,这济州军的兵权他一直未收回,一则,济州军对先皇忠心耿耿,他要想收回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二则,这济州军的将领对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并不甘心,一直在寻求机会,而废太子与江瀚海便是他们的机会。
而对于祁烨,这个一举消灭废太子和鲁国公府的机会,他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先不说这个了,漓儿的毒你有没有办法解?”祁烨问道。
花琰收起药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我倒是有个想法,但是尚未确定,三爷不必忧心了,本神医定会还给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给你们。”
听到这里,江阮忍不住开口,“可会伤害到花大夫的性命?”
祁烨看她一眼,似是不解她为何会有此问。
花琰哈哈大笑,“娘娘的问题倒也好笑,本神医给旁人治病,怎会危机自身性命?”
“可是,我...听...那些御医说,医书上有过记载,有些大夫会为了病人...”江阮纠结着这话该如何说,不由有些磕绊。
花琰向来大大咧咧听不出江阮话中的试探,摆摆手,“有是有,只是漓儿的毒已经解了大半,用不着了,只是我尚有一点儿没有想通,只要想通了,漓儿的毒便不是问题了。”即便他有想过,可是漓儿喝了小三十六那么多血,若中途换成旁人的,怕是不但毒解不了,还会要了她的命。
见花琰说的笃定,没有丝毫的犹豫,江阮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想来,花琰会有两全之法。
花琰出了崇华殿,再一次来到了墨漾的房门前,徘徊犹豫。
这些年他一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所以一直有研究醉美人之毒,他认为他的方子是对的,可是却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试验过,而此时墨漾是他唯一见过的中过醉美人还活着的人,所以他必须询问一下给墨漾解毒的人是如何做到的,如此他才可以保证他的方子可以有十分的把握来救漓儿。
花琰还在犹豫时,便听到里面传来了扑通的一声巨响,花琰心里一慌,想也没想便推开了房门,跑了进去。
只见墨漾衣衫不整的躺在地上,面无血色,正费力的想要爬起来,而尚未愈合的双臂已经氤氲出了鲜红。
花琰没好气的走上前去搀扶他,“谁让你下床的,不知道自己还病着吗?”
听到花琰的声音,墨漾猛地回头,正好撞在他的怀里。
花琰双手拦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拽起来,那本就宽松的衣衫被花琰的脚踩住而顺势滑落。
嫣红色的肚兜,白皙的皮肤,还有若隐若现的柔软,不期然的撞进了花琰的眼中。
短暂的沉默后,是一声响彻天际的震惊的大喊,“啊......”
外面的小丫鬟慌忙跑进来,墨漾微微转身,用衣衫裹住自己的身体,冷到道,“出去。”
小丫鬟见花琰在,忙躬身退了出去,并将房门关了起来。
花琰的嘴巴还大张着,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目瞪口呆的指着墨漾,觉得自己怕是眼睛出了问题。
墨漾身形一晃,差点儿再一次摔倒在地,花琰忙扶住他,“你要干嘛,我帮你,你先回床上躺着。”
墨漾冷冷睨了一眼他扶着她胳膊的手,花琰忙松手,双手藏在背后,“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他怕她把他的手给砍了。
墨漾蹒跚的步子走回床上躺下,淡淡道,“我想喝水。”
花琰走到桌边想要给她倒水,想到什么,又走回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羊脂玉瓶喂到墨漾嘴边,“把这个喝了,对你的身体好。”
墨漾这次难得没有拒绝他,花琰嘴角乐开了花。
喝下去后,墨漾只觉浑身凉丝丝的,喉咙处也带上了一丝甜意,方才的嘶哑干裂都没有了。
花琰至此还是不能相信墨漾是个女的,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开口,“小三十六,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花琰离开后,殿内只剩江阮和祁烨,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无人说话,祁烨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江阮身旁,低头看她,“你...还在生我的气?”
江阮垂眸不语。
祁烨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抬眸看他,只见江阮眼圈红红的,眼中还噙着泪水。
祁烨慌了手脚,忙笨拙的抬手想要给她擦拭泪水,却扯动了伤口,脸色一白。
江阮忙扶住他,眼泪却不听使唤的滑落眼角,祁烨忙将她楼坐在腿上,轻声安抚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怨我,打我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