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后悔,也无亏欠。
桓容却是深有感触,夜风泠泠中,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脸颊。
很难,很凉,很叫人…心疼。
是心疼吧,桓容很少有这种心里堵得慌的滋味,可遇见她后,看见那些和未来交错的画面后,总是会这样觉得。
他知道,他的喜欢,又深了一分,他甚至开始在意她喜不喜欢他。
却仍旧没有算出个结果,就像找不到让姜夏回去的路是一样的,她就像被遗弃的人,哪里都不属于,超出一切伦·理纲·常,自然科学。
这叫人心底发凉。
桓容将心比心,真的温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忽转身,微弯挺拔的、从不为谁低下的腰,说:“上来,我们回家。”
这声音竟有些低沉,又醇厚,像极了那个夜,那个人。
那一晚,戚生也是这样的。
姜夏有些不知所措,她痴痴立在那里,可还是要费劲地抬起头才能看他。桓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像是本能般,又如跨越千年光阴般,他伸出手,把她拎到了上面的台阶。
“这样好点。”他说。
时光便在这一刻让人产生错觉,妓子院门前,他和她皆是一身古装,却不约而同看到了未来。
有些人,哪怕再变,刻在骨子里的小习惯也不会变。
就如身高差,他不是选择站低些,也不是叫她站高些,偏偏选了这个方式,选了上手拎,怎么不叫人怀恋?
姜夏忽然微微红了眼眶,她含着泪,靠在了他的背上,轻声说:“快走吧,雨再下会,天该全黑了。”
桓容心中忽然一滞,原来她都记得,记得这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有夜盲症。
因为从小多读书卷,青年虽然注意了,却在夜间视力越来越弱,当然,也有其他多方面的原因。
他不禁又想起,未离开宫前,背上这轻轻的人儿去寝宫找过自己,似为了求证什么。
那晚,从嘴碎的太傅千金口中,姜夏得知了桓容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仍不大信,若果真如此的话,桓容注定被楚怀瑜所杀的结果是不是太不公平呢?
她深知这一切,便也想做些改变,倒不是多事,只是自己都说不清,不忍也好,舍不得也好。
总而言之,先求证才是真。
怀着这样的念头,她摸黑溜进了国师的寝殿,灯火全灭,桓容已然就寝了,但这点动静,虽轻,却还是惊扰了他。
可就在他拂袖燃灯前,那个偷偷摸摸的女子已爬到了他的床上,咫尺之隔。
为了避免尴尬,桓容未点灯。
也是想给姜夏一个机会,让她知礼退开,哪知对方远超桓容的想象,直接上手扒衣。
他后背的大片皮肤便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也现出了沟壑纵横的伤疤,在那如玉的肌肤上,破布娃娃般,无声控诉着这些年遭遇的暗杀,往前掀,他胸膛下,腹部也有伤痕,就连心口,都有很小很小的伤,是莲花细钉造成。
拜楚怀瑜所赐。
他那时年少轻狂,未满十岁,在桓容赐他这一武器时,猝不及防伸手,扎到了当时的少年胸口,可也有着分寸,只是恨。
小小的孩子张牙舞爪,一口咬在少年桓容的肩上,深可见骨。
他咬着,流着泪。
可还是恨,恨为什么是他杀了父皇,恨为什么他要扶持自己。
桓容不知的是,楚怀瑜想做个好皇帝,多少有他的原因。
便是一边恨着,一边作为动力鞭策着,成长着。
当这些往昔通通解·剖出来时,桓容的眸难得有些苍凉,他随手往上提了提衣衫,遮住肩膀,静静听着姜夏凌乱的呼吸声,不说话。
事实摆在眼前,姜夏的心是动乱的,也更加坚定了,尽她可能,化解这本不该是宿敌的“宿敌”。
如此打定主意,她便打算离开,可下床的刹那,那个无波无澜的男人忽然反身一压,把她扣在了床塌和自己身躯之间。
“你过分了,不许多事。”
桓容这样说,仍旧是浅浅淡淡的。
姜夏又是个性子裂的,当即十八般武艺轮番而上,誓要摆脱桓容的桎·梏,去找楚怀瑜说清。
她出自这少年公子的修罗门,比谁都清楚,他要桓容死。
这样想着,姜夏挣扎得更加用力,可桓容真的不好惹,他只是轻轻锁住她的手腕,却叫人动也动不了,还一本正经说:“歇一会,歇一会。”
等你想清楚了不插手,我就放开。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懂吗?”
姜夏偏过头。
“我只是不想有人送死。”
“你在意我?”桓容凑近,莫名就想贴在她耳边问。
“你想多了。”
她矢口否认,甚至闭上眼摇头,却在这时,那人凑近的唇,正好贴上她转过来的唇。
桓容是看不见,但也不傻,很快整个耳朵都烧了起来。
他愣神的瞬间,姜夏已红着脸跑了,做贼心虚般,落荒而逃。
可那一吻,还是叫人难忘。
她拍拍脸颊,仍旧死不承认。
怎么会呢?
不会的。
在那之后,她仍旧去找了楚怀瑜。也知道自己很过分,却觉得,既然她提前看到了结局,便要让这一世不同于上世。
楚怀瑜和桓容,不该如此。
出乎意料地是,那少年天子从从容容,似乎十分高兴地听她说,甚至于她口干舌燥时,亲手斟上一杯热茶。
姜夏便知不妙。
她定定看着楚怀瑜,问:“你听了吗?”
少年天子很坦率地摇头。
“我不想知道与他有关的任何事,只是你想说,我便“听”。”
“那如何肯听?”
“这样吧。”楚怀瑜忽然眯着眼睛笑了,“我教你写字,边写边听啊。”
原来,他从未忘却。
——等下次来,我教你写字。
只是这个下次,总错了时机,错了相逢。
姜夏应好。
天子之诺,一诺千金。
他也真的认真听了,越到最后,弯月般的眸子越发冰冷。
可握住姜夏的手,还是未变分毫,他环在她身后,十分有礼有节的一个距离,认真教她写字。
写的是他的名字。
听到那些他不曾知道的,心绪终究难宁,楚怀瑜冷了神色,再不复笑意盈盈,可当姜夏原原本本用这里的文字写出他的名字时,他所有难言的情绪又烟消云散。
其实承认自己错了并不难。
他肯听进她的话,一如几年前,那句众生皆苦,非我一人。
在姜夏的叙述中,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桓容,也相信。
正是建立在对她信任的基础上,那些逆耳的话,也并不难听。
只是他的心终究波澜大动。
楚怀瑜仿佛看见,那些逝去的岁月里,桓容背后的伤,是某年某月替他所受,被朝中某方势力所伤,这些太多了,姜夏一点一滴告诉他,他甚至没记住。
印象深刻的,只有心口那一道。
为他的莲花细钉所伤。
他拿着桓容给他寻的武器,伤害桓容,还咬他。
这些年来,他一直恨他。
更像是一种习惯,在自己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拿出来鞭策。
他要杀他,只是不肯正视这样软弱的自己,只是觉得这些年所受的苦委屈,只是…因为无论他如何恨,桓容都在。
都不曾背弃。
他哪里想杀他,只是希望这个人彻底消失。
假死也无妨。
至少全了他作为帝王的面子。
他不得不证明,自己不是国师手底下的小废物,只是隐忍藏锋,如此才可服众。
帝王权术,从来如此。
到最终,楚怀瑜还是放下了。
桓容死不死已不重要,就像娶不娶那些妃子一样,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当他拥有绝对实力时。
如今他虽坐拥天下,也还甚是年轻,无法面面俱到,无法稳如磐石,他还需要经年累月的积聚,一点一点囊括寰宇。
他知道,只是骄傲。
如今却愿意为一个人放下,这兴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她以为把内力全还给他,甚至不惜自断经脉就两清了,可在楚怀瑜眼里,却是远远不够。
明明,是他欠她。
少年弯唇浅笑,再次打开那幅画卷,把她写的、他的名字,裁下镶了进去,就在她的模样旁边,工笔画和稍显稚嫩的笔迹并不相称,就像他和她。
强塞到一起,也只会是画卷上这般不和谐的模样。
楚怀瑜知道。
他从来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决不任性。
·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那些岁月仿佛一夕之间走远,又仿佛在昨日。叫人重拾起时,万般感慨。
姜夏伏在桓容的背后,感受着绵绵细雨,她轻轻说:“天已经全黑了,你还看得见吗?”
“你不是在吗?”桓容轻笑一声,在夜色里飘渺动听。
她亦笑了。
这样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来世再重逢
再后来,他们一起看岭南的雪,经过塞北的黄沙,在最好的年纪,和一个正好的人走过万里山河。
从轰轰烈烈到平平淡淡,我依然想和你走下去。
这或许是喜欢吧?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姜夏折了一束最好的花,送给桓容,她说:“国师,我是第一次喜欢人,你多担待。”
青年没有接,只是从身后也拿出一束沾着露水的花,“很不凑巧,我也是。”
姜夏笑着接过来,却说着最煞风景的话,她说:“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桓容敛了敛眸:“我知道。”
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永远。
我只在乎今日。
若你去了,生死相随。
·
第三个冬日的年头,这句话来得晚了些,却终究应验。
姜夏熬过了两个冬天,终究没能撑过第三个。
她离世时,手上还捏了一束小花,水分尽失,捏得很紧。
连桓容都分不开。
他的手指细细描摹她的容颜,淡淡絮叨:“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吃酸的,因为你喜欢,我也不喜欢吃辣的,还是你喜欢,可你若能一直喜欢下去,该多好?”
现在你走了,我一日三餐也不知该吃什么了。
“很没意思。”他说:“没了你这个小麻烦,我真的很没意思。”
所以你等等我。
别走太快。
他想的很周全,拿出了早偷偷准备好的大红嫁衣,开始替她梳妆打扮,如对待新娘子那般。
而后,桓容也终于褪下一身雪白,解下雪白发带,换上红衣。
他许不了她生时明艳,定会许她一个死后繁华。
活着时,桓容从未开口,因为他知道姜夏会拒绝。
她已是苟延残喘的人,不会轻易许下一世之诺。
可她低估了他对她的喜欢。
也低估了他的决绝。
却终究如她遗愿,没有土·葬,也没有火·葬,只是沉入水底。
因为她还抱着一线希望,想以这样的媒介,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只不过,身旁多了另一个人。
是桓容。
生死相随。
他其实那般绝望,连分命的方法都想了,不顾她的阻拦,青年固执己见,以他血,养她血,说是续命也可,可终究,他拉不回她,哪怕失去一半的生命。
此刻,尽数可抛。
沉在深水中,桓容仿佛看见来生,她亦用血续了他的命。
是否冥冥之中,早就注定?
他是桓容,也是戚生。
·
姜夏再醒来的时候,不再是那片白茫茫的空间。
脑海里却仍有系统在说话。
是277。
带点控诉,又带点欣慰。
它说:“因为戚生,在他漫长的岁月里,又或者说行侠仗义的日子里,帮助了一个可怜女人,而这个女人的对手,是带着系统的。”
“——正是它们所不耻的小三部门的任务者。”
也是因为这个意外,戚生从那个小三任务者身上发现了系统。
他那般聪明,已然猜到姜夏来历,便是直捣云霄,大方要人。
因为他的到来,系统部门大乱,如中了病毒般秩序凌乱。
277也没有幸免。
所以姜夏才会联系不上它,甚至恢复了最低版本的出厂设置,就是那冷冰冰的机械音。
至于任务,也是应戚生的要求而改,既然姜夏一定要做任务的话,便宜谁都不如便宜自己的前世。
戚生很有耐心。
也等到了她回来。
在这个过程,他始终是看着自己前世经历的。
甚至情感相通。
他是戚生,也是桓容。
·
得知这一切后,姜夏愣了愣。
她看着周围的一切,竟然是外婆还在世时的模样。
她穿上鞋走出老家的房门,果然看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正剥着豆子,打着井水清洗。
老人家笑容温和,体力却是不支,只是捶着腰坐在小板凳上。
姜夏就下意识想去扶,却在这时,隔壁的李子树后探出一个少年,十分俊俏。
眸光漆黑,玉石之质。
他笑,落出洁白的牙齿,一个利落翻身跨过庭院,说:“阿婆,我来帮你。”
老人家连连道好,发现姜夏时,还不忘介绍道:“夏夏啊,这是咱们家的新邻居,叫戚生哥哥。”
见女孩子木讷,她又对那少年说:“你别见怪,这孩子野,这不前几天爬树摔了头,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