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清独自一人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生下秦茂的时候,沐韫谦仍然毫不知情地守在另一个女人身边。
那天, 甄清决定最后再去找一次沐韫谦,告诉他,她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她去的时候,正看见沐韫谦低眉轻语地一边说笑着, 一边为大腹翩翩的君娴剥着桔子。
甄清一下就傻了, 他应该是不稀罕自己为他生的儿子了吧,他与别人, 也可以生儿子。
君娴一抬眼便瞧见了甄清,愣了愣,怯怯地叫了声:“姐姐。”
甄清那颗早已经痛麻木了的心,又开始像针扎一样地疼,她歇斯底里地叫着:“谁是你的姐姐!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这次, 沐韫谦再没给她靠近君娴的机会,他太紧张君娴怀着的身孕,他真怕失控的甄清会做出什么来。他用力地一把将甄清从君娴的身边推开,甄清那产后仍然虚弱的身子便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甄清感觉到疼,却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疼,一颗心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左一刀是爱右一刀是恨。
沐韫谦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了些,走过来想要扶起她,甄清冷冷地躲过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那只摸过别的女人的手,她嫌脏。
沐韫谦怏怏地收了手,叹道:“你还要我怎样?我已经将整个沐府都留给了你,我并没有将君娴带回去碍你的眼。可你还要闹些什么?君娴她无依无靠,就只有我,她为了我已经不要名分······”
“够了!”甄清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那你便守着她好了!沐韫谦,我做鬼也不会成全你,我诅咒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安宁,哈哈哈,生生世世······”
甄清看起来像是疯了,其实,她只是心死了。
没过几日,甄清被人发现,死在了当年她与沐韫谦曾卿卿我我、海誓山盟的木阁楼里,死的时候,门窗紧闭,香炉里有厚厚的清芬海棠燃过的灰烬。清芬海棠曾经是他爱她的心意,最终,成了送她上路的毒·药,她知道,过量的清芬海棠可以让她从此长睡不醒,忘却这世间的烦恼。
有人说,甄清死的那晚,曾经一遍遍地在阁楼里吟唱着一首歌谣:“痴心桃花苦争春,不计富贵入寒门。无情不似多情苦,不知何处是良人······”
从那以后,便总有人说,好像听见在那阁楼里有一个女子,在期期艾艾地唱着这首歌。
得知甄清自杀的消息,沐韫谦也是心痛的,特别是当甄清的哥哥甄明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跑上门来吵闹时,沐韫谦也曾暗暗地骂过自己不是人。
然而甄明吵上门来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给死去的妹妹讨个说法,却是为了妹妹将个孩子寄养在自己这里,想找沐韫谦讨要一些抚养费。
沐韫谦当时想过要将那孩子接回来抚养,可是君娴就在此时早产了。他只得给了甄明一大笔钱,好说歹说,求他代为照顾,等日后再将孩子接回。
可是这一拖,便拖了好几年。君娴生下沐若凉之后,身子便一直虚亏,而甄清的死,和她留下的孩子,就像一道旧伤疤,梗在沐韫谦和君娴之间。岁月弥久,只是让伤痕更深,却迟迟不能癒合。
甄清说对了,她做鬼也不会成全他们,君娴的这一世再没有安宁过。在沐若凉还小的时候,她便开始病体沉重,常年卧床,最后郁郁而终了。
可是,上一辈的恩怨并没有随着两个女人的死而终结。桃花镇并不大,关于那些离奇的爱情故事总有人在茶余饭后将它流传下去。而这个故事,最终落在了年幼的沐若凉和秦茂耳朵里。
君娴尚未离世的时候,沐若凉便出于好奇,悄悄地去甄府门外看过那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一边是对秦茂身世的同情,一边是对自己母亲郁结于心的怜悯,沐若凉从小便因为善良而纠结。
而秦茂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更是自幼便尝尽了人间百态。舅舅和舅母对他极尽苛待,常有邻里对他指指点点,就连个得脸的下人也敢对他颐指气使。唯有表妹甄淼是真心待他的,可是甄淼还小,丝毫改变不了他那凄惨的命运。
甄明最终还是鬼迷心窍地听了妻子和内兄(大舅子)林江的话,五十个银币将自己的亲外甥卖给了人家做童工。秦茂人小力单,常常吃不饱饭,还要被责打,忍无可忍之下,他逃了出来。
那日风雪连天,他饥寒交迫,在那个破庙中,他又见到了那个儿时曾悄悄来看过自己的少年。他知道他是沐家的公子,他好恨,若是没有他和他娘,自己才是沐家养尊处优的公子!
秦茂并没有死在破庙里,而是上了矛山,被虚鱼道长收留。而桃花镇从此没有了那个狼狈潦倒的少年,甄明后来也只对沐韫谦说,那孩子太过倔强,离家出走了。
秦茂在矛山上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学会了一身的武功,结识了一群手足般的师弟,他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嘻嘻哈哈的大师兄,他爱上了一个爽朗率真、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师妹。
他原本可以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可是他放不下心中埋藏的仇恨。他恨生了他又不管他的父亲,他恨养了他又卖了他的舅舅,他恨桃花镇上造成他不幸的每一个人!
仇恨,是毁灭一切的熊熊火焰。
这些年来,他的成就除了武功,还有一种药。吃了那药的人会猝死,然后在数日后醒来,变成嗜血的僵尸。
甄明和林江都被他变成了僵尸,甄府和林府中那些曾经欺凌过他,嘲笑过他的人,也全都被僵尸咬死。还有那些被咬死的无辜之人······秦茂的心中是一片漠然,这世间,何曾有什么无辜之人?当年对于他的生死,又曾有多少人选择了视而不见。
秦茂当然也不会放过沐府中的每一个人,当日在林府,他原本是没打算杀林江的,若不是叮当拼死地护着沐若凉,他实在是投鼠忌器,沐若凉也早就死在林江的嘴里了。
秦茂原本以为,将甄明悄悄地引入沐府之后,沐韫谦和沐若凉会死,而叮当和沐家的一切,这些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都将会物归原主。
可他没有想到,叮当会有一把能杀得了甄明的剑,让他的计划又一次落了空。
沐府出事之后,沐若凉和甄淼都洞穿了秦茂所有的意图。沐若凉与他大吵了一架,劝他放手,可他,已经再也放不了手。沐韫谦不死,他永远也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当欲望被仇恨控制,良知便会被火焰燃烧,哪怕死再多的无辜之人,也浇不灭他心中的愤恨。
可是,在与沐若凉大吵一架之后,秦茂思之再三,最终他决定,放过沐若凉,他只要沐韫谦的命。他要将沐韫谦也变成人人憎恨的僵尸,然后再名正言顺地为民除害。
叮当豁然明白过来,秦茂在递给沐韫谦的那杯酒里下了药!
沐若凉明知道是这样,他还是选择了替父去死。当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明而又绝望,因为他知道,复仇是秦茂不能不做的事,可沐韫谦毕竟是自己的父亲,那么,绝望亦是沐若凉不得不做的选择······
叮当起身向着沐若凉的屋子奔去,去的时候,屋里一片黑暗和死寂,叮当二话不说便开始撞门,撞了半天也撞不开,她干脆抡了根棍子去砸门。
叮当心里明白,沐若凉是个凡事都会为别人着想的人,他一定是不想自己变成僵尸之后,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伤害府中之人,所以才会将门窗钉得这样死。
那动静吓坏了闻声赶来的沐安,他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整着身上的衣服:“我的少夫人姑奶奶,半夜三更的,您和这门置什么气?莫不是,在梦游?”
“梦你个头!”叮当没心思和他贫嘴,她指了指沐若凉的房门,对沐安说道,“不想你家公子出事,就赶快撞开它!”
沐安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伙计,听见公子有事,二话不说便听话地朝着那门猛地撞了上去,也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一下,门便开了,沐安收势不及地趴在了地上。
这么大的动静,屋内仍然一丝反应也没有,叮当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可是,她仍然强打着精神,一边叫沐安点灯,一边径自向着沐若凉的榻边而去。
沐若凉和衣躺在床上,淡黄的烛光下看来,面色平静,叮当也想让自己相信,他只是睡着了,一定只是睡着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来,抚上他身侧的左手,手已经凉透了,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的体温······
两行豆大的泪珠猝不及防地从眼中滑落,叮当张了张嘴,却无语凝噎。
沐安从叮当的神情看出了端倪,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又去探了探沐若凉的鼻息,最终后退半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瞪着眼睛,看向叮当,舌头不利索地问道:“少夫人,公子他······他为何会突然······”
说完,也不待叮当答他,他便扑在了沐若凉的榻边嚎啕大哭起来:“公子啊!你怎么说去就去了,你让小的怎么活啊?小的十岁便伺候您,您是主子也是天啊,如今这天都塌了······”
听着沐安的哭嚎,眼泪在叮当的脸上簌簌而下,她呆立着像一尊塑像般一动不动,内心却在被一个她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撕扯着——沐若凉终究还是应了他的僵尸之劫,等到他突然苏醒的时候,他就会变成僵尸,忘记前尘往事,忘记亲人和爱人,变成一具无血不欢的僵尸!
叮当又想起,石桥初见,他眸中墨色沉沉,惊艳了一片细雨微岚;又想起,屋顶一吻,他俊颜如玉,犹胜那晚的月影阑珊;还有那至死难忘的一夜缠绵······他曾是一个那样霁月清风、绝世风雅之人,要如何,如何想像他变成如甄明和林江那般青面獠牙、浑身血污的样子!
多想一点,心便多痛一分,叮当怔怔地看着床上的沐若凉,喃喃自语着:“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说过今生就是要护着你,可我没做到······”
她蓦然起身,提剑便走。
☆、第八十九章古镇僵尸之吻
沐安的哭声早已引来了几个下人聚在门口, 他们一见叮当杀气腾腾的样子, 纷纷让道。叮当才从下人堆里走出去,便迎面见到了匆匆赶来的沐韫谦。
沐韫谦焦急地问道:“到底是出了何事?你这是要去哪里?”叮当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便脚步不停地走了。此时, 她很烦他,也顾不得去掐死他。
叮当一路向着秦茂的屋子冲去,其实,她并不知道, 如果此刻见到秦茂,她会不会真的杀他,她下不下得了手。
从前, 她只觉得师兄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那副腔调很讨厌,可是当她看到师兄真正的内心世界,阴暗狠毒到让她害怕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 原来他从前的样子很可爱。她宁愿, 师兄真的可以如他表面上那样简简单单、没心没肺地活着,那至少不必活得这样痛苦。
从前, 她一心觉得僵尸该杀,而那让整个桃花镇的无辜之人皆陷于险地的肇事者更是该杀。可是当她知道,那沉重的血腥与杀戮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沉重的心酸与仇恨时,她是打心底里心疼师兄的。
原来那桂花糕做起来是那样麻烦, 原来不贪财的师兄也会因为恨而争家产,原来······原来师父说得对,这世间最难懂的是人心,而她用了十多年也不曾看懂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
叮当甚至怀疑,师父是不是一早便猜到了这里的一切,他之所以一口咬定她便是下山最佳的人选,并不是因为她能杀得了僵尸,而是因为,秦茂不会杀她。
一把推开了秦茂屋子虚掩着的门,他并不在屋子里。叮当一面转身,一面暗暗思忖着,他会不会就此离开桃花镇,不告而别,忽又想到了甄淼曾说过,晚间要约他一起赏月。难不成,赏月赏了整晚未归么?
叮当唤了沐安来,通知府中家丁四下寻找,发现秦茂的踪迹,速速来报。此时尚未天亮,整个沐府被灯笼照得一片通明,不多时,沐安前来回话,说是寻遍了整个沐府未见秦茂的踪影,连带着甄家小姐也一并不见了。
叮当正自惊疑不定,又有小厮过来,说是那木阁楼十分异常。叮当心头一跳,连忙问道:“如何异常?”
那小厮答道:“那阁楼平日里并无人去,一向是不落锁的,此刻突然发现它不仅从里面被人反锁了,而且连窗户也都被封死了,还有人在阁楼前的地上拾到了一把锁匙,像是里面的人自己从窗户缝里丢出来的。”
叮当心中连转了数个念头,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她提步便向阁楼而去。那小厮又追在她身后叫道:“少夫人可要当心些啊!听院子里值夜的人说······那阁楼里有个女子,咿咿呀呀唱了一宿的歌,就如当年······”
“老爷!”只听得一声惊呼,叮当扭过头去,那刚刚赶来的沐韫谦大约是恰好听见了这一句,惊得脚下一歪,亏了被沐安扶住。
沐韫谦顾不得扭伤的脚踝,颤巍巍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叮当冷冷地看了看他:“想知道?那就跟我来吧。”
残月即将落下,旭日就要东升。在天地将明未明之前,小小的木阁楼孤单地立在冷冷的清辉下,像一位历经沧桑的故人,在诉说着一段心酸沉痛的往事。
几个小厮费了好大的劲才撞开了门,打开门的同时,一股清甜的香味扑面而来。闻到这香味的同时,沐韫谦的脸上已经变了色,叮当知道,他对这清芬海棠的味道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她不知道,当他闻到这香的时候,勾起的是他对甄清那段爱情的回首,还是对她逝去的追思。
屋子里面的两个人显然是已经没救了,秦茂和甄淼就像当年的沐韫谦和甄清一样,相偎着坐在地上。秦茂的脸上带着一抹平静的浅笑,是叮当从未见过的从容和释然,甄淼的头靠在他的怀中,腮上胭脂犹艳,泪痕已干。
叮当此时方才理解甄淼对秦茂的心,她不是不敢去爱,而是如秦茂一般,放不下仇恨。父母亲人,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全都死于他手,叫她如何心无杂念地去爱?
清芬海棠并非只有沐家的人才有,甄清也有,当年她用来结束了自己,若干年后,甄淼又用来结束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