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臧白
时间:2018-02-21 11:49:22

    等他说完这话,沈夫人的眼眶便全红了,在轻微的光线下看起来有些瘆人。她熬得时间有些长,心里的气也闷了很久,所以这会儿看着沈翼,是情绪最难稳定不下来的时候。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可沈翼呢,偏要跟她对着来。
 
    她吸了几下鼻子,忽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沈翼面前,凝足了气息说了句:“你若执意如此,我们母子的情分,也该断了!”说罢不等沈翼做任何反应,便打开门出了房间。房门在沈翼身后合上,嘭地一声响,并沈夫人的话,一起砸进他心里。
 
 第82章 和亲
 
    沈夫人的心绪需要时间去抚顺,也可能是花费再多时间也抚顺不了的,她近乎决绝的态度让沈翼觉得心里很堵。如果一个人在一件事上坚定,不管怎么做她都不愿意做分毫转变,那是让人最感无力的事情。她在疲累不堪、情绪极盛的时候给沈翼丢下这话,不过是为了逼他做选择。
 
    沈翼耷拉着两条胳膊去床沿儿上坐下来,手抚额头,只觉脑仁儿也疼。虽然在把这事摊开在桌面上讲之前,他和姜黎都知道可能是这个结果,也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但面对沈夫人这个样子,还是很难沉住气。怎么办呢,他这会儿也不知道了。
 
    在沈翼还没想出好主意去哄沈夫人高兴的时候,宫里老皇上又给他下了任务,让他无暇再顾及沈夫人的心情。这任务也简单,送和亲的公主去邻国,送到南方两国交界之处便可返回。原来自从金明池那次政变后,国家兵力大减,边境就一直不安定。以朝中现在的状况,发兵打仗是很难应付的,所以只能通过和亲来稳固和邻国之间的关系。而这回要去和亲的公主,没有公主的位分,却是真正的皇家女子,沈翼和姜黎也都认识的,成安郡主。
 
    因为沈翼伤重养了许久,又往苏州去了一趟,朝中的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参与。任务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只等他领仪仗出发。皇上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自然只能领命,也就先把沈夫人这边的事情暂且放了放。娘儿俩的隔阂,只能等到回来的时候再解。
 
    他在走之前,与姜黎道了别,在去找沈夫人道别的时候,母子两相对怄气,沈翼便向她施了一记大礼,说:“等儿子回来再给母亲解气。”
 
    等沈夫人回过神来要叮嘱他路上小心之类的话时,他已经出了家门。这一走,又得许多时日,少说也得半年,回来的时候大约就快入冬了。这么长的时间,母子俩都想着,互相都冷静冷静,也都希望彼此能想通这件事,站到对方的立场上去。
 
    却说沈翼领着送亲的队伍往南而行,除了路途上本有的奔波,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情。他是习惯了行军的人,对行路没有任何的不适应。一路上紧赶慢赶,把车辇送到南面两国交界处,余下便由迎亲的队伍护送。
 
    沈翼是认识成安郡主,但却是连熟悉都算不上。他记得那是个性子张扬的女孩子,喜欢穿简单利索的衣裳,眉心戴一个华胜,在他的印象里,确实有十四岁时姜黎的感觉。可是现在,成安郡主也不是十四岁了,也不再是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孩子。
 
    她从车舆里下来,捧一把黄土装去乳母准备好的陶碗里,用红布封口红绳扎死。这一路上,她没有跟沈翼说过一句话,甚而没有多看他一眼,就是最寻常的领队将军和和亲郡主之间的关系。她的父亲是被沈翼亲手杀的,沈翼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产生心动感觉的人。在皇家那样的环境里呆久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仇恨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她皇爷爷那么宠爱她,最后还不是为了国家安宁牺牲了她。她目光里早有了混杂,不再像以前那般干净纯澈。
 
    在两国交界的地方行完拜别之礼,她站在那荒野地里,回望自己的家国,望了许久,眼里干得没有任何光彩。身上的红嫁衣被风吹起,飘荡成一抹血红,像朱砂擦出来的印记,在灰色的背影衬托下,显得尤为刺眼。
 
    沈翼看着她行完了一切礼数,回去车舆上,自己脸上的表情与成安郡主是一样的,没有波澜起伏。因为他们都知道,生在皇家,生来富贵,可因为如此,身上所要背负的要比普通人要多很多。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有他们的宿命,他们的出生,不单单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也是政治牺牲品。
 
    车舆的围子落下后,有成安郡主的乳母来到沈翼面前,抬手交给他一个锦盒。那是最普通的盒子,却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沈翼看着迎亲的队伍带上成安郡主的车舆离去,陪嫁的人也都跟了去,还有许多嫁妆,并着许多人,远远地在视线里排成蚯曲的黑线。
 
    到再看不见,沈翼才低下头来看手里的盒子。他伸手上去拨开铜扣锁,掀开盖子,便瞧着里头放着两张帕子。一张纯白色的,里面还包了一块桂花糖。另一张是浅灰色,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印迹,沈翼知道,那是血迹。那张灰帕子,是先太子出事那回,她带他进宫,他送她出宫时给她包手上伤口用的。他不知道,那张白帕子,是姜黎在军营外的小河边包着桂花糖给她的。
 
    到这里,他心底才慢慢漫出感伤之意,然再抬头去看,荒蛮的大片土地上,已是什么都瞧不见……
 
    在沈翼走后,姜黎自然是在公主府安心等着他回来。因为突然恢复尊贵的身份,以前相识的那些人自然都陆陆续续来上门找她。与她相识的那些小姐们,这会儿都是为人妇为人母的了。瞧着姜黎突然成了公主,自然还想与她往来。可姜黎已经不再喜欢贵族之间那些聚会,也不想与别人结交。她就自己在公主府,有阿香和如意陪着,腻了就出去逛逛街,吃吃茶看看戏,便觉很好。至于其他的人,她一个都不见。
 
    在来攀关系的人里,自然也少不了丁家和韦家。人么,都是拜高踩低的,只是有时候不顾脸面,就会招人反感。在她们姜家遭难的时候,不见舅舅不见亲戚,全都避得远远儿的,这会儿看姜黎一夜之间成了公主,便都要来巴结。不管是不是沾亲带故的,都成亲戚了。
 
    姜黎不想自己去应付这些人,来了便让门上的人给打发走,只交代谁也不见,谁也不准放进来。但挡不住有些人脸皮厚,隔三差五就要过来,有时也会撞上出门的姜黎,便上来嘘寒问暖一阵,都是腻到人不想听的话。
 
    姜黎和韦卿卿之间尚且那样,对她们自然更是排斥。在发现默声打发不见成效后,便让如意和阿香往这些人面前说难听话去,用撒泼的法子,话说得越狠越好。狠话有哪些呢,不过说,“公主遭难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死了不成?这会儿倒是又活了,上门来巴结,要脸不要?我们公主没那么大心,可别再来了,下回再来,被狗咬了咱们可不管。”
 
    说放狗咬的话也不是虚吓,后来阿香和如意带一个家丁真去买了条大狗回来,模样凶神恶煞。买回来后就让那家定看着,再来人就放狗咬。咬伤了别管,她们能闹到皇上门前才管用,否则谁也管不了公主府上的恶狗咬人。人都提醒过了,你非还送来给咬,怪谁呢?
 
    这狗原是那家丁挑的,与他倒是亲近。在买回来后,也确实咬伤了两个人,一个是姜黎的舅母韦太太,一个是丁煜的母亲丁太太。听说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咬完直接往医馆里看大夫去了。自那后公主府上有恶狗的消息便传了开来,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死皮赖脸登门拜访过。
 
    姜黎得了清净,在府中无事,不是看看书就是做做针线。现在什么都有了,自己不必再辛苦,但也养成了停不下手的毛病,忙习惯了。手上虽忙,也不能时时岔开自己心里盘算的事情。沈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她大约都知道,能盘算的也就只有这事。
 
    阿香和如意也为她愁这事,没事儿要为她出谋划策,想着怎么才能让沈夫人接受下她来。可不管怎么出谋划策,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要她对姜黎不改观,态度不变,不管姜黎做什么,她都不会接受,做得再好,在她眼里也只能是做戏。
 
    姜黎有时感叹,“要不是那人是沈翼,我也不受这冷脸,这辈子不嫁就是了,有什么呢?”
 
    如意有时会替沈夫人说好话,只说:“太太不是个坏人,家里大奶奶敬重她,她对大奶奶也从不刁难。对我们下人也宽容,不像别家那些太太凶,成天看这个顺眼看那个不顺眼,要打要杀的。”
 
    说到底,还是以前的那些过结让沈夫人不愿意敞开心扉接受她。姜黎这便叹气,又看向如意问:“你了解她,那你说,她会接受我么?”
 
    如意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她当然是想说好话,但依她对沈夫人那犟脾气的了解,这事儿很难。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也验证了她的想法,譬如姜黎试探性地让阿香和如意往沈夫人那里送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本来她还有想上门求见的心思,后来这心思也给掐了,因为她已经看得清楚,她就是把自己低进尘埃里,沈夫人也不会接受,只会更瞧不上她。
 
    在姜黎心里退缩的心思日渐浓郁的时候,沈翼的大嫂王氏来上门求见了她。沈家有人来上门,这却不是转机,而是掐灭姜黎想与沈翼在一起的心思的最后一步。
 
    王氏那一日穿得素净,倒是温柔有礼的模样。她见着姜黎也是按着规矩行礼,说话轻轻柔柔的,却不吃公主府上的一杯茶不碰公主府上的一星糕点屑。连椅子也是不坐的,站在姜黎面前,眉眼温和,与她说:“前些日子,公主殿下往家婆手里送过不少东西,太太今日叫民妇亲自来谢您的恩。虽然那些东西她都不敢收也不敢用,但还是要感谢您惦记她老人家。”
 
    姜黎自然知道她不是来谢恩的,目光从炕桌角儿上移到王氏的褂角上,只道:“既然都没收,也就不必谢恩了。”说着目光上移,直接落到王氏的脸上,“劳烦您今日亲自登门,是你家太太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王氏笑笑,那些话说出来伤人颜面,实在不知怎么说出口。偏她婆婆想借这机会直接断了这公主殿下的心思,把她顶上前来当枪使,她没办法,只好过来了。这会儿不知怎么把话说出口,便先说了句:“民妇是传了太太的话来的,但不管民妇说什么,还请殿下不要动怒。”
 
    姜黎的心微微下沉,已经猜到了王氏要对她说什么。她可以选择不听,再自欺欺人下去等着沈翼回来,再慢慢让时间去消除沈夫人心里对她的成见。但最终,她还是应下来让王氏开口说了。
 
    王氏原本还想婉转些,但觉得那些话说得越就越驳她面子,便就直截了当道:“殿下,这种事情确实难解,我看着也替你们着急,但真的没有办法,家里也没有劝得动太太的人。再说,老爷和大爷也都记着您那些事,他们不掺合已是好事儿了。且先不说太太说了什么,就民妇自个儿想劝劝您,放手吧,你想和小叔在一块儿,是真难。您放手了,也劝劝小叔,让他收收心,好好找个媳妇儿把孩子生了。您呢,找皇上赐个婚,肯定能找个比沈家好很多的人家,何必吊着小叔呢?这么耗下去,还不是您和小叔不得好么?小叔一辈子不娶,和太太母子二心,是您愿意看到的么?”
 
    姜黎胳膊搭在炕桌沿儿上,另手抓上那只手去,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她微微低头,看着王氏裙摆下微微露出来的花鞋面,半晌又问了句:“你家太太叫你带什么话?”
 
    王氏抿了抿唇,想着自己把话已经说下大半了,索性全说了,让她死心,也当给两人解脱了,便凝了口气又说:“太太说,让您别再往沈家送东西了,我们用不起公主府上的东西,送多少都退回来,不会收的。也让您别再费心思做那些跌份儿的事,我们沈家不值当您这样做。她说您和小叔命里带克,迟早会害死他,她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你和小叔在一起。如果您执意和小叔这么纠缠下去,她没有什么值钱的,一条老命给您罢了……”
 
    姜黎的指甲掐进指节里,也感觉不到半分痛感。后来王氏又说了什么,是怎么出正房的,她都不知道。只一直神思恍惚,看着窗外银杏悠悠地一片片往下落,不一会儿就铺黄了整个地面……
 
 第83章 分手
 
    沈翼领着送亲队伍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入了冬季。寒夜风冽,吹得城壕沿圈的秃桠柳树枝条儿乱摆,稍尖儿碰过马肚子,惊得马儿一跳。这会儿已过了子时,夜市也收了,城门落了锁,高高地截断人的视线。
 
    守城门的士兵手持长矛,在城垛子边往下张望,问:“来者什么人?”
 
    沈翼身边的人在马背上拉着马儿缰绳,往城门上传声,“镇国大将军沈翼沈将军,送郡主归来。”
 
    上头得了言,自是传话去。不消一会儿,城门从里头打开,几个穿甲衣士兵上来,看到沈翼的脸自是不要他的腰牌来看,恭恭敬敬地避在一边让他进去。自从沈翼成为禁军统领以后,这皇城里的士兵护卫,不认识他的人少。
 
    进了城,沈翼不往家里去,心里的想法是直接去姜黎的公主府。跟随他的几个人都与他别过,各自回了家去。至于那些送亲的仪仗,没有跟着进这南城门,而是绕道回去了城东军营。沈翼做了禁军统领以后,他的那些兵也早编入了禁军,都驻扎在城东郊区,现在都算有些头脸的人了。
 
    沈翼身上披着暗黑色的斗篷,隐在夜色里打马前行。到了公主府下马,公主府的人都认识他,守夜的家丁瞧见他趁夜而来,斗篷风貌裹得整个人都结实,自不做阻拦,一面往里头引他,一面让另一个先跑着去传话。
 
    那跑去传话的家丁自然不是去姜黎房外,而是先去敲门叫醒正睡着的阿香和如意,让她两个去跟姜黎说一声。如意困得哈欠连连,但听说是沈翼来了,再困也爬起来,披上袄子趿拉上鞋去姜黎房外窗下传话,说:“阿离姐姐,二爷回来了,已经入了府,正往这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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