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就是杨州城屹立百年的城门,称得她不过小小一点。
“杨州城,不知于诸位而言,是什么?”
傅挽拿出当年坐在讲座席上,向台下那些激情澎湃的应届毕业生们宣传他们公司,给入职员工开年会时的各种技巧。
声情并茂,以己度人,赞颂眼下成就,宣扬美好前景。
“这座城已经守了百余年。我不知在场诸位,有多少是祖祖辈辈都在这扎根长大的,但我只在这生活了五年,就将它当成了我的家,我叶落归根的地方。”
傅挽略一停顿,似是在平复语调。
“我在杨州城里,头上有房顶,脚下有土地,家中有亲人,出街有近邻。在杨州城里,没有人说我是无家可归的人,是无枝可依的鸟。就算我冻死饿死,或者与敌人战死在这,也有人为我埋骨!”
“但如果出了这个城,出了这个城门——”
她转身,伸出扇子的手一顿,用手拍在了城墙上,拍得掌心发麻。
“出了这个城门,我就是流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能到哪里停留,不知道明天吃什么,更不知道,家中老母幼儿,能否扛过这颠沛流离!”
这次停顿更长,长到因为她的话而垂头深思的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
然后就看见了傅挽满眼的泪和疼痛。
似乎她已看到那些远走的人的颠沛艰难,在为他们惋惜不值。
好不容易缓过了手心的疼痛,傅挽深吸了口气,做了简单结尾。
“我言尽于此。傅家死守杨州城不走,诸位去留随意。”
看她真的转身就要走,那带头的武师上前两步就想留住她。
谁料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中突然就有人大笑了两声,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傅六爷这话说得轻巧,你傅家自有家丁防卫,那旁人呢?若是真有大军压城,旁人靠什么?就靠这一个城门,还是家中破烂的那扇小门?”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沸腾起来,这又是信了他的话。
傅挽站住了脚步,看着那人,突然也笑了下,眉脚一挑,反问了一句。
“既然你觉得离了杨州城更安全,你走便是,爷哭着跪下来留你了?”
人群一静,那大汉的脸涨得通红,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嗤笑。
傅挽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心思各异的人,眯了眯眼。
“诸位,”她重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如今是守城人后退一步,愿意开城门让想走的人走,那么想走的人,也必须遵循规矩。”
“这城门,只于明日开一日,日后战事不停,此门不开。便是谁死在城门口,又或者是谁哭着求开门,城门也绝不打开!”
这话说得太死,人群中登时就有人发出不满的质疑声。
仿佛他们逃生是正途,身后的人帮扶着给他们留条生路也是正经道理。
只想着自己活的人,有几个会想到别人的死?
“若是开了城门,让骑兵乘机进城,或是在城中混入一个奸细,把我们这些辛苦守城的人都害死了,这责任谁负?”
人群中突然有人暴喝出声,“我听六爷的,城门只开一日!”
“对,只开一日!想走的走了就别回来!”
“就是,你抛弃乡邻逃命,活不下去了还想回来求我们保护不成?不开!”
……
应和声越来越多。
而更多德高望重的老人也点头应可,他们在这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不想在晚年却客死他乡,不能落叶归根。也不想杨州城落入叛贼之手,祖宗之魂难安。
在绝对的优势下,城门最终确定只开一日。
次日子时一到,在城门口一堆人的戒备之下,城门洞开,背负着行囊和逃生的希望的出城人拖家携口,或满脸鄙夷,或双目含泪,或一脸麻木地出了城门。
从天将明到夜暮又降,出城的人群偶尔拥挤,偶尔稀落。
最后一点沙漏漏光,神经紧绷了一日的众人终于关上城门,阖上第一层屏障。
日后城里城外的人会有如何命运,眼下还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好像都很喜欢六爷,很为她担心……
没关系,就算皇叔祖还没来,六爷一个人也很帅的!毕竟是活了五十多年的人了……
第17章 行军舆图
夜深人静,傅挽忽而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个穿着盔甲的男人,站在不知何处的帐篷里,低头看着眼前摆着的一张舆图,刀锋般的浓眉被他拧成了巍峨远山,红润的唇被崩成条直线。
要配个字幕,男人头上顶着的绝对会是——那群愚蠢的人类!
傅挽差点被自个的解说逗笑,捂住嘴憋笑时就看见那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账外,守在门口的士兵拱手行礼,神色恭敬。
不知何时扑簌簌落下来的鹅毛大雪被没有让他们笔直的身躯弯下半分。
穿着盔甲的男人背对的傅挽,安静地在看下着的大雪。
寒风吹散他束得规整板正的长发,有一根发丝拂过脸颊,按长度和方向猜测,应该是停留在了他的嘴唇上——那两片薄薄的,让人想踮起脚尖亲吻的红唇。
傅挽想到过了快十九年的清淡如水的某生活,咕咚一下,吞了口口水。
她这口口水突兀地卡在了半路上。
那男人突然抬头看了眼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大雪,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金宝会不会饿死。”
“咳咳咳,咳咳咳!”
傅挽硬生生被一口口水卡得从睡梦中醒过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全然漆黑的天色,一脸懵逼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什么玩意儿!
她傅挽!江湖人称傅姐,从小狼狗到老腊肉,哪种类型的男人没有撩到手过!今天居然对着个连脸长啥样都没看清的男人吞!口!水!
就算是个梦,梦里也太掉价了!
而且因着她那一连串的咳,她连那个盔甲男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心里呼啸而过一群小动物之后,傅挽终于借着快零下的气温清醒过来。
她伸手拍了拍脸,积极给自己找……理由。
别的不说,那个男人穿盔甲的背影,劲腰宽肩长腿,可以预见脱光了是个多么性感的曲线,随便拍了往杂志封面上一放,估计能卖脱销,被人追着喊老公。
这么一想,傅挽又觉得自己是个见惯了风浪的。
毕竟她只吞了口口水,还没有过去上手呢!
躺下翻个身想接着睡,外面的人好像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轻声敲门,“六爷?”
是扶书的声音。
知道她没事绝对不会这时候敲门,傅挽干脆裹了被子坐起身,“进来吧。”
进来的却是扶琴,肩上还残留着没化开的雪花,站在她五步开外。
“昨天刘家的那个人,今天并没有出城。”
“外面下雪了?冷吗?”
一答一问在同时响起。
扶琴看了她一眼,点头,接着往下说,“所有您嘱咐过的人都确认了,没有。”
她说的是昨天傅挽在台上说话时,在下面插嘴被傅挽怼了的那个人。
后来傅挽想想觉得不对,让人跟着,发现他居然和刘家有些关系,而今天再让人在城门口从早盯到晚,还真没瞧见他出城,刘家的人也没有。
“刘四这是要做什么?”
傅挽将前后线索在脑海中整理,在被子上划拉两下,将冰凉的手藏回被窝里,“他为什么要诱导别人出城,而自个却不走?”
抬头看见扶琴还在面前站着,赶紧将她赶回去洗漱睡觉。
但安静下来,她反倒睡不着了,拥着被子坐到了桌案前,又开始想那个梦。
想的却不是那个惊鸿一瞥的帅哥,而是他铺在桌上的那副舆图。
是江平六州的地形图,但却又要粗陋很多。
傅挽读书时学的是文科,因为个人兴趣,对地图格外上心些。高三那年,闭上眼也能把世界地图的轮廓完整清晰地画出来,本国地图更是连较出名的小山和湖泊河流都没放过,各省的轮廓山脉地形,画得与印刷出来的别无二致。
穿越来后,七岁那年看见她大哥在画山河图,手痒没忍住,画了个他们所在的宁平县的地形图,一番解释之后,傅大哥看她的眼神都在发光。
那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光芒。
傅挽脸热,没好意思告诉她大哥,她会画的只有这个,花鸟鱼虫是不行的。
她走遍了江平六州,画出一副六州图,至今还被她哥挂在书房里宝贝着。
只是那图若是拿来打战就浪费了。
傅挽坐在桌边点了灯又磨好墨,铺平宣纸后,提笔悬腕,专心盯着眼下作画,将脑海中出现的山脉地形,画成最简单的线条,并在旁边用小字简单注解。
她开始作画时才是午夜时分,再抬头放笔,窗外天色大亮。
画了快有四个时辰,手腕都酸疼难言。
傅挽换了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封极简短的信,说明使用方法之后,一股脑塞到了信封里,把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了扶琴。
“杨州城旁人出不去,你先给送到榴州去,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扶书专管她的信件往来,在旁看见难免怔愣,“六爷这是两封连送?”
当初傅挽亲口说过,笔友这件事,最容易的就是疏远。只要一方不回信,她就不会寄新的信件过去,免得热情有余,反给人家增添烦恼。
她对自己说的话原则性都挺强,这是难得的一次例外。
“没法子。”
傅挽从桌前起身,动了动胳膊腿,“现在镐都可能起得上作用的,只有衣兄。”
她之前不往镐都走,是怕树大招人,惹了不该惹的人。
再加那处往往鞭长莫及,抑或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讨好了京官,在一定范围内,还不如和地方官搞好关系来得方便。
按傅家展露出来的小富程度,还是巴结下地方官就够了。
只是这真要办事了,又觉出有些不妥。
傅挽边喝着粥,边认真地思考——或许,日后找机会傍棵宝树?
浑身是宝的树,往她傅家院子里栽根枝条,就足够她庇荫了吧?
早膳刚喝完最后一口粥,正想去前院和秦大宝他们扑腾一下消食,扶书就又一次匆匆而来,身后还跟了个颇有些眼熟的,武师打扮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一看见傅挽就拱手施了一礼,抢在扶书前就开了口。
“傅六爷,城墙上出事了,请您过去看看,拿下主意。”
傅挽偏头看向扶书。
扶书动了动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敌袭。”
作者有话要说: 噫?为什么篇幅变少了呀?
——因为天太热,把它晒干了,缩水了!
解释一下六爷画的图,不知道有没有文科妹子画过,就是那种,一个地区的主要山脉河流的那种地形图(粗略版的等高线地形图),基本都是线条,看起来简单,烦的就是画的时候,脑子里必须有清楚的底图,因为画错了一小点就要重画,很麻烦……
百度了下,古代好像没有我们高中学的那种等高线图……
不过,看文嘛,大家别太在意……
第18章 骑兵围城
傅挽匆匆拎着衣摆上了城墙,看见围在城墙边的那些人的严肃脸色,还以为城墙下来了数千骑兵,心里就不由得“咯噔”了下。
原本在她的思路里,杨州城应该是被余持重放弃了的。
如果不是当初余持重走得仓促,活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落荒而逃而仓促造反,她绝对会认定余持重来杨州当这个刺史,就是为了搜刮。
所以他才会“开放”赋税,不管什么都往私库里收,又几次三番想从她这里拿走粮食,尝试了两次被她堵回去之后,“献粮”的就变成了张家。
傅挽还有八分肯定,他离开前后的那场灾民之乱,肯定也和他有关。
因为当晚被抢走的八成粮食财物,如今都不知去向。
但余持重仓促而走,她藏在几处不是很隐蔽处的粮食只是被发现苗头而没有被运走,又让她怀疑余持重这趟来杨州城是为了什么。
他不像是那种遇事就乱了手脚,有头无尾的人。
而傅挽推测他已经放弃了杨州城,理由也很简单粗暴。
攻城所需的“天时地利人和”里,他一样都没占到。
天时,现在朝廷已经知晓他造反,正积极准备扑灭他,余持重根本分不出较大兵力来在这个时候“内讧”。
地利,杨州城北据山,南隔湖,东临海,只有西面一处城门,易守难攻。
人和,余持重这刺史上任初期的“仁慈”赋税政策所赢得的民心,早在他弃城导致灾民作乱时降到了极点,刺史府大门上沾着的各种垃圾至今未被清理。
余持重要敢再回头抢粮,需冒的风险不是一般两般的大。
因而眼下看着城墙上众人凝重的神色,傅挽快步上前,低头朝下看去。
她已经做好了面对几千,甚至一万强兵的准备。
看到城下的情况时,她有三分钟说不出话来。
转头看向那个叫她过来时好像全城人的性命都垂危了的,名叫周存的武师,很冷静地问了一个问题,“周武师,在你看来,城下是有多少人?”
周存眨了下眼,虽疑惑还是回答了,“莫约有五百人。”
对啊,五百人!不是五千人!
你搞得我们好像明天就会沦陷,后天就要下葬了是要闹哪样!!
傅挽转头看了眼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的近千人,努力维持着她傅六爷的潇洒作风,将涌到喉间的咆哮腔咽了下去,扯唇一点都不真诚地假笑了下。
她拿扇子拍了下周存的肩,“周武师,你是不是饿得厉害了?”
周存一怔,第一反应想摇头,但肚子快他一步,发出了饥饿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