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老叶忙连连地点头,又瞅叶铮一眼,小声道:“三爷怎么突然就来了,好歹先报个信儿,让先生有个准备。”
“因为一件迫不得已的急事。”
“是为小玉?”
“她并不叫小玉,是我没过门的妻子。”
“哦……”老叶发出了长长的感叹,又道:“怪不得呢,看她的举止言行,并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丫头。”
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长叹了声:“我突然想起来,那次先生接了三爷送来的名榜,她着急地在上头找什么似的,那会儿先生还问我跟三爷定亲的那户人家姓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郦家也有孩子那次参考,莫不是那时候先生就知道了?”
桓玹道:“我知道瞒不过老师。”
老叶心里啧啧称奇,又道:“三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小玉……这姑娘怎么就跑出来了呢?”
桓玹道:“这也是一言难尽的。”
老叶道:“三爷这次是专为她来的?”
桓玹点头,老叶笑道:“我可真想不到,三爷也能……”话将出口,又忙止住,转说:“怪道先生大不高兴。”
两人在这儿说着,那边叶铮已经走远了。老叶不敢耽搁:“三爷知道先生的脾气,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只未免要委屈三爷暂时在别处歇息,等先生的气儿稍微消了些,再仔细说话不迟。”
桓玹明白他的照应之意:“多谢叶叔。”
老叶拱手行了礼,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回头问:“跟着三爷来的那两个孩子,那发病了的是郦家的孩子?那另一个呢?”
桓玹道:“他叫八纪……我稍后会跟老师亲自说,在此之前,请叶叔多照顾他两个。”
老叶呆了呆,答应了声,转身要走,才走了三四步,突然想明白他话中藏着的意思,猛地就止住脚步。
老叶回头盯着桓玹,张口想问,但那话有千金之重,怎能轻易说出口来?生生地忍着,又转身去了。
***
且说锦宜先领着八纪回到叶府里,八纪拉着她去见子邈。
子邈吃了药,已经睡了。王叔在旁说道:“不打紧,是路上劳累,又晕船所致,吃一副药就好了。”
锦宜望着子邈,见比先前自己离开的时候又长了好些,顿时泪流不止。
八纪在旁边就问:“姑姑,你好好地怎么一声不响就不见了人,当时子邈都要疯了,学也不上了,只顾想到处找你,子远哥哥也是,急得都大病了一场。”
锦宜心痛如绞,不能回答。
八纪道:“多亏了三叔照应着,一边叫人找姑姑,一边安抚郦大人跟子远哥哥,还叫我陪着子邈……就连你们家里的那个小孩子,三叔也派了林嬷嬷照料,不然要天下大乱呢。”
锦宜听了这几句,呆呆的。八纪道:“姑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非走不可呢?我心里想,会不会是因为桓素舸那个臭丫头,她可不是好人,如果是她得罪了姑姑,你不要理会,她如今已经跟郦大人和离了,回到桓府了呢。哼,以后有她难过的时候。”
这短短的几句,把锦宜离开后的情形几乎都说了明白,锦宜心里百感交集。
正说着,就听王叔道:“先生回来了。”
锦宜忙站起身来,叶铮在门口站了一站,对锦宜道:“你跟我来。”仍旧负手去了。
八纪跳起来,拉住她悄悄地说:“姑姑,这老头怪得很,他有没有欺负你?我跟你一起去!”
锦宜忙道:“先生待我很好,你留在这里看着子邈,待会儿我回来再跟你说话。”
锦宜出去后,王叔回头笑道:“小八纪,小玉是你姑姑?那刚才在外头那个人是她什么人啊?”
“我姑姑要嫁给三叔的!”
不理王叔吃惊的样子,八纪心里惦记叶铮叫锦宜去的事,很想去听听叶铮说什么,原地徘徊了会儿,便找个借口出门。
他溜溜达达来到叶铮书房外,正想窜过去偷听,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小爷!”
八纪抬头见是老叶,还以为被捉了现行,正要扯谎,老叶俯身仔细打量他的脸,眼神惊疑不定,看了半天,眼圈却又无端红了。
八纪疑惑:“爷爷,你怎么了?”
***
书房之中,叶铮仍在桌后坐了,看看先前那幅画,却没了再继续画完的心思。
锦宜不知该怎么跟叶铮开口,也不知叶铮会是什么想法,终于把心一横:“先生大概知道了,我、我其实不叫小玉……”
叶铮淡淡道:“你是郦锦宜,我早知道。”
锦宜一愣。叶铮道:“那天你着急接榜,在上头乱找一气,那会儿我就留意到你看的是哪个名字。”
锦宜知道叶铮是个外淡内敏的人,却想不到这样洞察细微:“先生……早就知道,那……”
“你倒是胆大的很,是皇上赐婚,你也敢逃?”
“我……我是不得已。”
“他也说自己追来是不得已,”叶铮哼了声,“你们两个可也是有趣的很。”
锦宜不言语,叶铮想了想,道:“‘桓’拆开一半是‘木’,他的字是玉山,你就叫‘小玉’,你心里明明有那个人,旧情不忘的,又逃来我这里,倒是什么意思?”
锦宜的眼中顿时涌了泪出来,当时照面,叶铮一眼就看出她是女子,原先准备的张三李四名字用不上,仓促中就想出这个名儿来,后来反省,却不知为什么自己在那种时候本能地想到了桓玹。
叶铮见她不言语,揉了揉眉心:“算了,不说那些,以后你打算怎么样?他既然亲自找来,怕是不肯罢休的。你索性随他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锦宜本能地回答。
叶铮挑了挑眉,突然感慨道:“我真是遁世已久了,都不知世间人情大变。原本那冷漠薄情的人,也变出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哼,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锦宜心想他是在说桓玹,似懂非懂。
叶铮又哼了声:“那就随你,你若不肯回去,他未必敢进来抢人。”
锦宜半是放心。
叶铮手托腮,突然问道:“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人?”
锦宜道:“病着的是我弟弟子邈,另一个是……是八纪。”这刹那,突然想起有关八纪身世的传闻,但叶铮把霍羽当作亲女儿看待,如今霍羽去后这么久,突然说她或许跟人有了个“私生子”,也不知叶铮会怎么反应,锦宜不敢再多言。
“八纪,”叶铮嗤了声,“真是什么人就教出什么样儿,鬼头鬼脑的,真叫人讨厌。”
锦宜更加不敢说一句了。
叶铮问完了,锦宜退了出来,才出门,就见老叶站在门口,呆呆的。锦宜道:“伯伯?可是有事?”
老叶抬头:“啊……你们说完了?”
突然院门口有人叫道:“姑姑,姑姑!”
锦宜转头,见是八纪正迫不及待地招呼自己,老叶笑道:“你快去吧,那孩子看着很不放心你呢。”
老叶进了书房,叶铮道:“你是来给他说情的?我不耐烦听。”
老叶迟疑:“先生还是见一见三爷的好。”
“什么好?多受他点儿气?”
老叶拧眉,低头想了会儿:“先生,那个叫八纪的孩子……”
叶铮瞄了他一眼:“他惹祸了?”
老叶忙摇头:“不是,先生有没有觉着,这孩子……”他不敢贸然,“先生还是见一见三爷吧,他这次来,只怕不仅是为了小玉。”
叶铮本不以为意,听了这话,便抬头看向老叶。
老叶道:“当初……当初阿羽……”
“还敢提阿羽!”叶铮紧锁眉头,“若不是因为他,当年阿羽也不会黯然失望遁隐庵院,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伤心的抑郁而终?那会儿他不知道‘情’为何物,放着那么好的阿羽不管不顾,到现在,却肯为了个女人不远千里过来见我?还要跟我提阿羽?”
老叶不敢出声。叶铮哼哼笑道:“小玉不跟他回去正好儿,就让他一辈子空等,让他也尝尝阿羽当年被冷落漠视的滋味,呵,当初他放着阿羽不珍惜,现在却喜欢上跟阿羽相貌相似的小玉,这可真是风水轮流,天理报应。”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咣”地一声,像是有人在门上踹了一脚,把老叶吓了一跳。
门被撞开,一矮小的人影站在门口,原来是八纪,他指着叶铮叫道:“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叶铮大为诧异,继而怒道:“反了,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都是这样顽劣混账,快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在府里。”
八纪道:“我才不愿意留在这里呢。姑姑我们走!”他用力一拉,把锦宜从旁边拉了出来。
老叶忙出来拦阻:“小爷!”
叶铮拍桌叫道:“即刻叫他走,快离了我这儿!看着就讨嫌。”
八纪只管用力拉锦宜,大有顺势把她带走之意,老叶则忙去拦八纪,叶铮只管痛斥,这样一团乱中,老叶大声叫道:“先生!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这句话如有奇效,院子里跳脚的八纪,书房里拍桌的叶铮,顿时都安静下来。
第117章 锦帐重重卷暮霞
叶府书房外,八纪呆呆地看着锦宜:“姑姑,我长的像谁呀?”
锦宜仔细打量他的脸,却看不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
八纪又问道:“那你说,为什么爷爷一说那句,那个老家伙突然就不吵不闹的,还叫了三叔来了……你说这会儿他们在说什么啊?”
先前老叶在跟叶铮说话的时候,八纪因为不知道叶铮的心思,便并没有立刻走掉,只躲在外头偷听。
当听见叶铮说了那些话后,八纪知道,情况如此糟糕,锦宜只怕更不能走了,于是索性闹出来,想干脆拉了锦宜就走。
谁知老叶那一声叫嚷打断了所有,随后,叶铮就吩咐人,把桓玹“请”了来。
八纪正在苦思冥想,王叔跑了来,说是子邈醒了,两人闻听,也顾不上在这里蹲等,便先跑去见子邈。
***
书房内。
桓玹站在叶铮的对面:这一天他等了好久,有时候甚至觉着这天永远也不会来临,不仅是因为没有机会,更是因为他从心底就不想面对,因为那个秘密,关乎一个女孩子的清誉,一个父亲的颜面。
但现在,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阿羽,并不是因为要静心休养,才去庵庙的。”
叶铮的喉头动了动:“那又是因为什么?”
桓玹沉声道:“是因为她当时没有选择了,她……心里喜欢一个人,却知道跟那人是不可能的。”
当老叶问桓玹八纪长得像谁的时候,叶铮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现在听桓玹如此说,便觉着像是有针刺入自己的耳朵。
他心里暗恨:霍羽喜欢的人不就是桓玹吗?这小子却在这里假惺惺的。
若是换了以前,他一定会痛斥大骂,或许会立即将桓玹赶出去。但是现在。他听见自己哼哼地笑了两声。
叶铮一生未婚,完全把霍羽当作了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本就是当世大儒,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加上霍羽聪明伶俐,叶铮闲之所至,便将自己所知所学都教给了她。
霍羽时常往桓府走动,跟桓玹又算是有层“师兄妹”关系,桓府上下一度以为霍羽将来是桓府的三房夫人了。
但只有叶铮最清楚,霍羽的确对桓玹跟对别人不同,跟他甚至极少讲究那些闺阁的避忌,一团和气亲昵。
叶铮猜测霍羽是真心对桓玹有意,同时也明白她一个女孩子绝不会主动如何。
然而评心而论,叶铮从为人父亲为人师长的角度观察,又本心觉着桓玹为人冷酷淡漠,并不算是如意郎君的最佳人选。
他曾经旁敲侧击了几次,想给霍羽另选佳婿,霍羽虽并未拒绝,但每每郁郁寡欢,只有在见到桓玹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欢容,完全是个单相思的架势!
叶铮不忍霍羽失望,暗中找了个机会,跟桓玹隐晦地示意了此事,可不知是方式太隐晦了还是怎么,桓玹对此竟无动于衷。
后来叶铮想通了,桓玹那样的人,又怎会看不懂自己的想法,他既然不肯表达,就已经是婉拒的意思了。
叶铮虽然觉着桓玹不是佳婿人选,但霍羽对他来说是最弥足珍爱的女孩子,他自觉只有自己嫌弃别人的份儿,如今桓玹竟“看不上”,简直像是奇耻大辱一样,恨不得大骂桓玹有眼无珠,从此也赌气不提此事。
后来,霍羽以多病为由遁去庵庙,连家里的人也渐渐地不肯多见。
叶铮后知后觉发现她竟有遁世之意,又是心惊又且心疼,可看桓玹仍是一副冷冷漠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后来隐约听说桓玹去探望过霍羽几回,才稍微有些气消,虽赌气不提,心里却暗暗盼望桓玹能够开窍,劝解霍羽回来,成就一对伉俪。
但在叶铮还痴痴盼望的时候,最坏的事发生了。
霍羽病逝。
叶铮没有办法接受,悲痛的无法言说,顺便把桓玹当作了罪魁祸首,都怪他不解风情,如果霍羽嫁给了他,也断然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抑郁早夭了。
所以才离开了长安,遁世于此,并发誓绝不再见桓玹。
***
桓玹道:“阿羽从没告诉过我她喜欢的是谁,但我知道是有那么一个人的。当初老师想把她许配给我,我是明白的,但一来我从来当阿羽是妹妹,二来,也知道她的心之所向。所以才假装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