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看着她,他似乎想听到什么,可叶尘什么都不说,只有笑容依旧,一如平时的模样。
东陵低头笑了笑,转身离开。
叶尘看着那一袭白衣走入光芒中,消失在天际。直到她再察觉不到他的气息,她转过头去,问旁边的文昌:“他走了吗?”
文昌愣了愣,随后点点头:“走了。”
也就是那瞬间,叶尘猛地跌坐在地上,嚎啕出声。
文昌整个人都呆了,随后赶紧去扶她,焦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叶尘不说话,她拉着文昌的袖子,一直哭个没完。
一面哭一面骂:“王八蛋啊,这个王八蛋啊……他还真打算死在里面啊?”
“他真的不要我了啊,就算他死了,我也要给他聚魂,找他转世,找谁嫁啊?妈的他都睡了我这么久了,他还想抛弃我!”
“陈世美负心汉王八蛋啊!”
叶尘一面哭一面骂,全然没有方才那含笑而立的模样。
太阳一寸寸升起来,少华和紫薇忙着将东陵杀了的人抹去了记忆又送回来。
旁边人一个个站起来,目光呆滞,明显还没缓过神来。
而叶尘就拖着文昌一直哭个没完。
文昌觉得拉着她这么哭不是事儿,赶紧带着叶尘回了翁山,将叶尘交给白染,叶尘却是拖着文昌,死活不肯让他走。
文昌无奈,只能陪着叶尘,和她喝着酒,听她絮叨。
叶尘一面说着东陵的好,一面又骂上几句,文昌都不知道,叶尘对东陵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骂着骂着,叶尘眼神有些涣散了,文昌也觉得有些悲凉,叹息道:“你在东陵面前还好好的一个淑女,怎么到我这儿就这样呢?”
“你能和他比吗?”
“你这么讲,我就不开心了。他走的时候你没哭,你现在哭成这样,又算怎么回事儿?”
“我,我怕他不放心。”
叶尘抽噎着,眼里有了些柔光:“他在东极宫里,总不能最后见着我的模样,这么丑,是吧?”
“你也知道你丑啊?”
文昌忍不住笑了:“东陵会看上你,我们一直觉得很奇怪,总觉得不该是你。”
“不是我,该是谁?”
“总该是个配得上他的。”
“怎么才算配得上他?”
叶尘抬眼看他,文昌想了想,慢慢道:“长相上,倒也相配,就是你这性子,太欢脱。”
“哦,”文昌突然想起来:“东陵闭关后,你就是东极宫的主人了,你知道吧?”
叶尘微微一愣,觉得这事儿在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十方镇邪镜会自己认主,只有东极宫的主人才能操控它。你要配得上东陵,第一步,就先把这个女主人做好了。别像以前一样,那猥琐的样子,忒丢人。”
叶尘听着文昌的话,以前也有人和她说过,让她像个姑娘一点,可她从来不听。然而这一次,文昌说了,她居然觉得,也是如此。
她家东陵这么好,她该配得上他。她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自然要让这个人,对等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两人说这话时,远处东边轰隆作响,凤凰冲天而起,鸟雀惊扰纷飞,两人一起望向远方,文昌叹息出声:“是极寒禁地开了。”
那是东极宫一所禁地,那里常年冰雪,没有任何生物,却是天地灵气诞生之所。任何神仙进去,都会失去修为,然而因为那里乃天地灵气的源头,这世上邪气无法侵入之所,所以是锻炼心性最好的地方。
没一会儿,震动消失去,叶尘看着远方,慢慢道:“他进去了吧?”
“嗯。”
文昌点头。
“那里很冷吧?”
“听说是的。”
“他没有了灵力,该怎么办呢?”
“他……”
“凭心性吗?”
叶尘忍不住笑了,文昌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或许,他带 了被子呢?”
叶尘听了这话,转过头去看着文昌,意味深长。
她拍了拍文昌的肩却是道:“兄弟,你真是个人才。”
任何气氛,他都能一句话就带到另外一个方向去。
叶尘和文昌说话时,也不再哭了,内心慢慢平静下来。她起身往外走去,白染有些担忧上来:“仙主,您去哪里?”
“东极宫。”
叶尘说完,便化作一道白光御风而去,不久之后,落到了东极宫之前。
东极宫此刻所有人都跪在东极宫前,叶尘落在台上后,平静道:“十方镇邪镜在哪里?”
地上跪着的人,都是在东极宫久呆之人,东陵喜静,门下弟子不多。但都是顶尖的高手,其中跪在首位的是东陵的大弟子藏心。
藏心恭敬起身,同叶尘道:“师母请随我来。”
叶尘点了点头,跟着藏心一起走到东陵的寝殿,藏心不敢进去,站在门口道:“此处师尊下了禁制,我等不敢进入,只有师母能进,十方镇邪镜就在里面。”
“嗯。”
叶尘应了声,她的声音平静,带了些冷意,如果她察觉,便会发现,这和东陵有那么几分相似。
她赤脚走进大理石地板的大殿,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悬崖。悬崖外没有挂着明月,反而是一面镜子,如同太阳一般悬在外面,周边灵气围绕,闪烁着华光。
叶尘走到悬崖边上,仰头看着十方镇邪镜。镜面上突然显现出一张人脸,那人脸和东陵十分相似,它平静道:“我见过你。”
“什么时候?”
叶尘盘腿而坐,她明显感觉出来,这面十方镇邪镜,已经是有器灵的顶级仙器。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
十方镇邪镜眼中带了怀念:“他在菩提树下,花了一千年时间,造出了你。”
叶尘点点头:“您陪了他很多年。”
“我受他一滴心头血得以化形,的确已经陪伴很多年。”
十方镇邪镜点点头:“可惜,我生来便是仙器,修不了仙路。”
“那我资质不好,只能从妖当起,倒也是幸运了?”
叶尘忍不住笑了。
他们这样的死物,若生来就有了灵识,被人当做了仙器,虽然苏醒的瞬间就可登顶,却也失去了成为仙人的机会。
然而那些资质不好、没被人看上的,就要一点一点修炼,先成妖,再修仙路。
十方镇邪镜叹了口气,看了叶尘一眼,摇了摇头
道:“你现在不足以控制我。”
“我知道。”
叶尘平静开口:“我会出去历练,直到能控制你那一天。”
“好大的口气。”
叶尘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有十方镇邪镜相伴,她便将自己所在东陵的寝殿,一直没有出去。
她翻了东陵修炼的笔记手册来看,打坐闭关。
每年她生日,藏心便会从星辉阁取出一个格子,交到她手里。
她打开那盒子,里面就放些小礼物。
有些时候是衣服,有些时候是发簪,也有草编的蚂蚱,泥人,乃至刚刚盛开的金色玫瑰。
那金色玫瑰是稀罕的东西,藏心本来想给叶尘介绍,可是叶尘看到这玫瑰,她立刻觉得,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仿佛是印在她脑海里,她天生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她不仅知道它叫玫瑰,还知道这花往往用于爱人之间的赠予。
她一个人在东极宫,看完了东陵所有的书卷,她拼命修炼,不知山河岁月。
这么多年,叶尘从来疏于修行,却在爱上一个人以后,发现这才是她靠近他,最好的方式。
她读完了他所有看过的书,她追逐着他的步伐,她穿着他喜欢的白衣,头上戴上了道冠,学会了他平静从容说话的方式,学会了他浅淡的微笑。
她再从寝殿中走出来时,是参加新一任泰山府君的大典,她身着广袖华服,头顶镶玉道冠,面色平静从容,由藏心领着来到冥府。
她来时,所有人都为之侧目,一百年不见,旧日人几乎认不出这是叶尘。
少华见到叶尘时,想说什么,却又止于唇齿。叶尘手握拂尘,温和笑了笑:“你这样瞧着我,是做什么?”
“我就是觉得……”少华抿了抿唇,最后却还是说了出来:“你不必如此,把自己活成他的样子。”
旁边人并不言语,表情上却是明显赞同了少华的话,如今叶尘的模样,哪怕没有藏心引荐,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和东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哪怕不是一样的衣服,甚至不是一样的性别,可是她举手投足,却都是那人的影子。
听了少华的话,叶尘愣了愣,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容:“我也并没……”
说着,她又顿住。
她想说,她没要把自己刻意活成东陵的样子。
她只是太想他。
看所有的书,读所有的经文,无非只是有那么片刻,不要想他。可是他不在,思念日复一日加深。
她也去极寒之地去看过他,可是只能是在那结界之外,她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讲话,没有任何回应,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曾经去问过天帝,如果东陵魔性消除,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天帝告诉她,如果东陵成功度化魔神,他便会亲手放他出来。
“如果没有呢?”
“那就一直在里面。”
“如果他死了呢?”
“那你就当他,一直在里面。”
反正,极寒之地,除了东陵,谁也不能进去。
见不到那个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十方镇邪镜怜悯她,就一日一日给她重放着当年东陵的模样。
他少年时一人一剑行走洪荒,他历经天道大劫后剑指苍天横扫四方,神魔大战他剑护天道苍生……
她一日一日看。
一百年啊,在神仙眼里,不过弹指一瞬。有时候一觉睡来,就是千年万年。
可是他不在的这一百年,她才发现,原来一百年有这么长。
足够她看完他所有看过的书,足够她将他的一生品尝。
她看太多了,想太多了,自然而然,举手投足,都是他的影子。
这难道不是活成他的模样吗?
是啊,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如果可以不想他,她早已不想了。
“去看过他吗?”
少华看着她发愣,心中有些不忍,换了个话题。
叶尘笑了笑:“去了,可是见不着人。有时候我在想,他还活着吗?”
“别胡思乱想。”旁边文昌用笔戳了一下她,叶尘低头轻笑,将头发挽到而后,便就是这时,紫薇突然将一卷画册交给了她。
“这是什么?”
“你虽然没看到东陵,但东陵能看到你。他从来都是一个爱游山玩水的人,一个人在那里,一定很寂寞。”
紫薇声音平静:“这地图上的地方,都是他想去还没去过的,当年我们四个曾经说要走过这天地每一寸土地,如今他看不到那些地方的风光,你可以去替他看。”
叶尘听了这话,从紫薇的手中接过画卷。
她手指拂过画卷,面色平静,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圈,许久后,她抬起头来,含笑道:“我知道了。”
等她走后,文昌忍不住道:“我记得那上面好多地方是因为咱们没敢去才没去的吧?”
“有什么关系呢?”
紫薇平静道:“反正,她也突破在即,是时候要历练了。”
少华、文昌:“……”
他们突然觉得,该离紫薇这个战斗狂二号远一点。
叶尘自然是不知道这几位帝君心里所想的,她拿着画卷,对紫薇颇为感激。
回去后,她便来到极寒之地门口,面前全是结界,她仰头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平静道:“东陵,我来看你了。”
“我要出去远游了,去很多地方,”没有人回应,叶尘抬手放在那结界上,试图感受那人的气息和温度,却一无所获。
她毫不介意,将脸贴在结界上,温柔道:“我很快会回来。”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而极寒之地中,东陵慢慢睁开被冰雪覆盖的眼睛,看着那一身白衣的女子背对他而去。
多想留住她。
多想抱住她。
这极寒之地太冷,冷得他从未如此渴求过一份温暖,让他紧紧抱在怀里。
后来那些年,叶尘便一直重复着这样的旅程。
去他想去的地方,将那里的景色放在流光镜里,带回来,展示给他看。
有些时候她会带些小酒,就在极寒之地的门口,他一个杯子,她一个杯子。哪怕他的酒她从来喝不到,她却总还是当他在身边一样,絮絮叨叨。
他以前就爱她这样唠叨的模样,虽然他没说过,可是叶尘记得,那时候他瞧她的目光,总是格外温柔。
她曾经问过他,有没有嫌她吵。
他想了想,同她说:“吵是有的,可是如果是你,却觉得,这也不过就是热闹。”
“我一个人安静了千万年,有了你,总算有了热闹。”
如今他一个人在极寒之地,叶尘觉得,他那里一定安静极了,寂寞极了。
东陵没有去的地方,大多艰险。
有些地方不能用法术,叶尘就像一个普通人,攀爬过高山,走过悬崖。
有些地方多的是野兽,叶尘就手提长剑,拼死而战。
最危险的是有一次入九幽境,那里是这天下除了忘川河外冤魂魍魉最多的地方,也是这天下至阴至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