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傅成璧的身份也就罢了,毕竟她出身侯门。段崇?不过是六扇门当差的小官。就算挂着大理寺少卿的五品官衔,行事狠厉了些,却是个有名无实的主。
她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等回到王府,向倚竹不甘心,派亲信再去市井问了些门道,回复正如神通侯所说,无人敢接。
一来二去,亲信打听出其中原委,为难地回禀给向倚竹:“听说段大人从前在江湖上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各方都卖个情面,不敢招惹。有他在,这条路怕是不成了。”
向倚竹长皱眉头,半晌未得舒展,怕是段崇不仅仅是“很厉害”这般简单。
她之前料想,傅成璧上头有傅谨之护着,她若想亲自动手,难免疏忽留下破绽,不如就请个杀手,干净利落。可她轻看了段崇,没想到此人比傅谨之的威慑更大。
想要除去傅成璧,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先将她身边的保护伞移开了才行。
可她又该怎么做才好呢?无计可施之下,不甘和恼怒令向倚竹心浮气躁起来,手指下意识绞紧了手帕子。
……
行行有规矩,正如神通侯所说,出了门,就当向倚竹从未到过此处。他即便有心提醒段崇要警惕,也必须守口如瓶,当作从不知晓此事。
傅成璧这厢哪里知会招来这般无妄之灾?除了腹中胎儿,她已无暇顾及其他。
肚子越来越重的负荷对于她来说有点难以承受。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先前马车失控那次,她伤过左腿,腰部也连带着受过重创,平日里没甚么大碍,可这一连几个月承重,腰疼得比寻常人厉害。
她惧疼,更怕教人无端担心,万事忍着,慢说几日下来就憔悴不少。
临产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段崇放不下心,将江湖事务下放给杨世忠和裴云英跟进,让他们二人护送虞君去各大帮派安抚众心,示意他们万不要因一时意气而轻举妄动。
公务派出去,段崇时间比较宽松,一有空就在府上,心思全护着傅成璧和孩子。
段崇或许真如傅成璧一剂良药,有他在侧滋养着,她不甚好的气色渐渐红润起来,纤细的腰身也胖了不少。
傅谨之本对虞君一事耿耿在怀,想将她接回老宅住几天,好在傅成璧软声软语地解释清楚,傅谨之才没再折腾。
晚秋风渐寒,傅成璧怀孕后比从前易冷,所以阁子里一早烧上地龙,盈得暖洋洋。
傅谨之一早上朝,出宫后直奔了段府来。外间已经张开了桌,傅成璧刚由玉壶服侍着净过手,傅谨之来时左右不见段崇,于是就问了一声。
傅成璧浅笑道:“今日他蛮高兴的,亲自下厨去了。正巧哥哥来,我让他多做几样菜。”
傅谨之轻哼了一声,没说接受也没说拒绝。
玉壶去后厨给段崇带信儿,又等了半个时辰,段崇才回来。瞧见傅谨之,他没吭声,接过婢女递来的布巾擦汗,又挽了挽袖子,与之同席而坐。
“侯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这话下只恨不能直接将逐客之辞说出来了。
傅谨之对他的不快视若无睹,抬手揉了一下傅成璧的头发,温文笑道:“没有大事,来看看璧儿。”
段崇递了方筷子给他,“下次提前知会一声,省得怠慢侯爷,礼节不周。”
傅谨之轻挑眉峰,只得收回手将筷子接过来。
傅成璧夹在两人中间,见怪不怪,一脸淡定。这二人小孩儿似的互相看不顺眼,一说话就暗藏锋芒。起首傅成璧还会劝架,现在完全放弃了。她看透这两人互掐归互掐,真遇上事,胳膊肘统一往里拐,别提多默契。
婢女端了酒壶来,还不等段崇抬手,傅成璧下命令道:“谁也不准喝酒。”
段崇讪讪地看了酒壶一眼,不敢有任何反对。
席间,段崇给傅成璧多夹了几筷子鱼肉,这条肥鲤整鱼去骨,清炖到汤汁鲜美滑腻,入口味道极佳。
“六扇门的事不用做了?”
傅谨之也给傅成璧夹了些绿油油的菜心,话是在问段崇。
“安排了其他人在跟进。”段崇回答。
傅谨之继续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难得开一次大朝,你没有要事的话应当入宫朝参,别自己当个京官都不知道午门往何处开。”
段崇知道他在提点自己,态度难得认真,回道:“当初入朝为官时,皇上顾及我江湖出身,怕拘了我,特允不必上朝。”
傅谨之凝眉,当然不会认为文宣帝真是怕约束了段崇。他沉吟片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因为惊雷弓?”
段崇点了下头。
傅成璧疑惑道:“甚么惊雷弓?”
关于惊雷弓的典故,起源于一百多年前,江湖上的名门与一官臣世家生下仇怨嫌隙,最终引发了朝廷与江湖多年的矛盾,冲突一起,大周风雨飘摇。当时在位的武林盟主以一条手臂为代价,向朝廷求和,最终化干戈为玉帛,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武林浩劫。
江湖人念及功德,起血发誓,定下盟约,惊雷弓号令天下豪杰,一出必得回应。
这张弓几经辗转相传,最后由上一任武林盟主传到段崇手中,只不过他最终未能负任,而是投身到朝堂庙宇之中。惊雷弓交由齐禅封存在乾正台,当然很少有人知道惊雷弓所在,大都以为还在段崇手中。
傅成璧听这一番溯源,才明白文宣帝起初不让段崇上朝,实则是在忌惮江湖势力。
傅谨之说:“现在朝中局势大改,与其明哲保身,不如当仁不让。这几天本侯会寻个合适的时间去大佛寺一趟。”
傅成璧问道:“是要去拜访惠贵妃么?”
傅谨之点头承认。
现在朝中正值新皇旧帝交替之际,内部动荡不安;外有单九震盗取兵书潜入蛮族,战事一触即发,内忧外患之下,他必须尽早做好打算。
现在需得联合向家扶持李言恪登位,由沈鸿儒牵头,尽快安稳下朝堂政局,这般傅谨之才有余力去对付蛮族外敌。
请惠贵妃回宫,就是不得不迈出去的第一步。
段崇对“明哲保身不如当仁不让”一句深以为然。起先他不愿因自己一人牵扯起皇上对江湖的猜忌,任官十年间,就算沈鸿儒多番提携他参与朝政,段崇也未尝越雷池半步。
如今李元钧负伤在京,皇上再没有提及遣送他出京一事,段崇思来想去,揣度出皇上多半是在怕日后出现外戚专权的局面。
可文宣帝太不了解李元钧了。
这个人为达目的,对自己都能狠下心,听太医说他背上那一刀再深分寸就会有性命之忧。这样狠的人,留在京城无异于养虎为患。
李元钧当真是为了皇位而来,那就是逼他不得不越雷池。
段崇没有野心,他不如傅谨之,忠君为国,匡扶天下。他只要有案子查,可以一辈子待在六扇门当个小官;只要能与心上人平平安安过日子,他再没有其他的祈求。
但是如果李元钧登基,他会连最简单的两个愿望都守不住。
“何日启程?”段崇问。
“还未定下,明日入宫时会再请示皇上的意思。”
段崇料定皇上不会拒绝。他对惠贵妃有旧情在,不愿意勉强她,可却比谁都希望她能回到他的身边来。
“若皇上应允,我会亲自护送侯爷去大佛寺。”
傅谨之清俊的脸朗然一笑,难得将筷子上的鱼肉夹给了段崇,“有劳。”
段崇瞥着白米饭上鲜嫩的肉片,声音刻板道:“这……示好就别了,挺吓人的。”
傅谨之脸一黑,筷子飞快掠过鱼肉,给了傅成璧:“蛮蛮,你多吃些。”
傅成璧:“……”
她暗下抬脚踩在段崇的靴子上,咬牙瞪他,使尽眼色要他道歉。段崇哪里受不住这点疼?点着头缓缓眨了下眼,似哄着让她别动怒。
两人小动作不断,傅谨之却是不动声色,淡声说道:“京城到了两个评弹师傅,我请到侯府了。你何时有空回家一趟?也给爹娘上两炷香。”
段崇:“?”
傅成璧想了一会儿,说:“正巧还有几样重要的东西要回侯府拿,待后天罢,我回家住上几日。”
段崇:“???”
他感觉不用李元钧登基,他的愿望就要守不住了。
第160章 家宴
三日后, 文宣帝应允傅谨之前去大佛寺, 由段崇随行。
偏寺禅房前,傅谨之银甲上流溢出轻彩的光, 丰神俊秀。
身后段崇黑色立领武袍, 裁得身形修长, 手抚着骄霜,眉目英朗, 正注视着四周。这是他身为鹰犬时养成的习惯,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会尽快熟悉周遭的一切,预知潜藏的危险。
惠贵妃青袍佛衣, 捻珠而来。这时,段崇才堪堪侧首望过来, 与傅谨之一般点头行礼。
傅谨之敬声道:“皇上命臣迎娘娘回宫。”
惠贵妃见到两人时,就知终究是逃不过, 也摆不脱。人生在世不称意者, 十有八九,八九全来自于不想肩负的责任。俗世本身就是束缚。
圣旨一宣,于大佛寺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惠贵妃由武安侯迎回宫中。
鸾驾入宫当日,六宫妃嫔跪迎, 两侧太监宫女提金盏、执玉莲, 珠玉相映, 熠然生辉。
文宣帝立于龙雕玉阶之上,病容大改, 憔悴的眉目间带了些少年似的笑影。他远远见惠贵妃,不顾仪态,箭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惠贵妃轻轻一笑,与之偕同慢步而行。
两人多年隔阂,也多年夫妻,除去了年轻时你侬我侬的甜蜜,平生出老夫老妻的深情淡恩来。
李言恪抹着眼角的泪,掀袍子上前给惠贵妃请安:“母亲。”
惠贵妃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将李言恪扶起来轻拥在怀中,手掌抚着他的背:“才过了多久,恪儿就长大了……”
一一受礼后,文宣帝携她去往景秀宫,李言恪随在其后。
一干妃嫔目送着远去,三三两两地散了去。静妃由人扶着回兰若堂,脚步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身后传来几声刻薄的尖笑,“风水轮流转,昨儿还是顶了天的独大,今儿可就教人强踩了一脚,却连句委屈都不敢说呢。”
扶着静妃的宫女神容微怒,哪里听不出这些人是在明嘲暗讽?暗暗为主子不平。
可静妃却是荣辱不惊,只一双玻璃似的眼瞳凝在远方,看不出在想甚么。
景秀宫的宫殿已经焕然一新,帘帐盘凤,宝瓶走龙,御香袅袅然。这里日日都有宫人洒扫,日日等待着她回来的这一天。
惠贵妃恍惚半日,向文宣帝说道:“臣妾无德,此等华奢却更似罪孽。”
文宣帝说:“也便如此了。以后朕会注意。”
惠贵妃回宫成了近来宫中难得的喜事和大事,皇上下旨举办一次宫宴,邀请皇室宗亲前来赴宴。文宣帝忧心惠贵妃甫一回宫就操持这些,难免费神,于是派静妃协理,又让令人将侧王妃向倚竹接进宫陪伴。
景秀宫中,向倚竹帮助惠贵妃核定宴请名册,察看是否有无错漏。没过几页,傅成璧与段崇的名字赫然在册,名字像是有温度似的,灼得她双目微痛。
想起在黑市中所受屈辱,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好极。不就是有段崇护着么?
若是让段崇知晓自己护在掌心里的宝贝实则是个水性杨花、连自己舅舅都敢勾引的女人,他会有甚么反应?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珍护着傅成璧吗?
辗转念想间,向倚竹生下一计,目光渐深,很快就将这一页翻卷过去。
宫中请帖宣召,傅家皆需入席,就连傅成璧都推辞不住。
宴会当日,傅成璧还住在侯府。段崇也没料想傅谨之心胸狭窄至此,为了一点小过节,真就拿住明月不让她回家,行径恶劣。
段崇铁了心宫宴过后就要接傅成璧回去,今儿一早就拜到侯府,赶巧傅谨之去了军营,不在府上,而傅成璧正在为傍晚宫宴做梳妆准备。
她坐在妆台前,莲青色的齐胸襦裙将圆圆的肚子遮了些,远远打量过去,却是同从前娇美的面容没甚两样。段崇走进来时步伐还是着急的,见到她,仿佛一切都安稳了下来。
段崇轻快地走到妆台前,手握住她的肩头。
傅成璧起先还教他吓了一跳,暗自嗔怪玉壶怎么也不通传一声,杂杂怨怨的情绪一过,余下就是浓浓的欢喜。她也握住段崇的手背,眸若桃花,轻然一弯,问道:“你怎么来了?”
段崇沉默了一会儿,俯下身,也仔细地凝望着铜镜中她的眼睛,无端问了一句:“我是谁?”
傅成璧还会不知这位爷想听甚么回答?可她偏不爱教他轻易得逞,于是故作疑惑地回道:“你当然就是你呀。”
段崇神容木了木。
傅成璧看他严肃不悦的神情,扑哧一笑。她起身来要环他的颈子,段崇高大,顾着傅成璧和孩子,很自然地弯下了身,任她亲近。
“侬是我夫君。这样可满意了么?”
轻软的声音甜酒似的百转千回,淌在心头。段崇没一处不满意的。
他小心翼翼地去吻她的脸颊,含混地说道:“知道就行。宴后就回家。”
“回的。”傅成璧轻轻点头,一时又弯眸笑道,“这样子却跟从前一样,像是在幽会。只不过现在,你肯愿意主动到侯府来见我了。”
段崇闷声回答:“以前也愿意的。”
只不过傅成璧是女儿家,又是侯府千金,闺名清誉最当看重。段崇无名无分的,哪里敢做出有伤她声誉的事?别说越雷池,就是在边缘上他都不敢试探。
段崇最规矩,没想着傅成璧却是最大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江湖中没有,贵门世家中则更少见。不过也亏了傅成璧能主动些,否则若两人都是个闷葫芦,眼下别说孩子,怕是连亲都不一定能成。
傅成璧甜甜地笑起来,依偎到他的怀中,轻声道:“我晓得你愿意的。”
傍晚到了入宫的时辰,傅谨之才从军营当中回来。甫一进到这方小院,他一眼就看到了廊檐下的段崇,他臂弯间拢着一件墨绿色锦缎斗篷,正板板正正地坐在一张略显局促的小凳子上,像是在等着房中人出来。
傅谨之眉峰一挑,“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