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很给他面子,卢子俊和碧月一同下了狱。下狱当天,段崇令人将升堂告示张贴满了大街小巷,昭告天下。
翌日,由刑部尚书主审,段崇听审,刑部、大理寺、嫌犯三方对簿公堂。
来听审的人在栅栏后都站满了,各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竖起了耳朵听。杨世忠带领一干信鹰子乔装打扮,混在平头百姓当中,试图从中找到展行。
傅成璧自也听说长公主的案子开了堂,特来听审。
段崇碰见她,半晌没憋出一句好听的话,知道她是想来听案子之后,考虑到以傅成璧的身份不好与百姓站在一处,也不好在公堂上露面,于是安排她在公堂相通的侧室中听审。
傅成璧坐在椅子上,面前只隔了一扇竹帘,竹帘外不远处就是整个公堂。届时衙役分列两侧,虽然视线不好,但总能听得清楚。
一切准备妥当,刑部尚书惊堂木一拍,威武之声一起,四周肃穆,众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之后刑部尚书宣嫌犯章氏上堂,卢子俊不甘,自也一同被带了来。
卢子俊这人,假如真做错了事,不会硬撑着不肯认,只会怯懦慌张;但若他没做错,占住了理,绝对是一概不饶。
这厢不等刑部尚书开口,他就率先发了难:“不知尚书大人将我等押上这公堂来,究竟是为了甚么案子?今日大人若不能给本驸马一个交代,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将此事告知皇上,问问这天下清白无辜的子民,可该不该三番四次遭受此等侮辱!”
刑部尚书哼哼一笑:“本官捉拿了这犯妇来,定然已有把握。待这案子落定,驸马爷大可跟本官一同去皇上面前,问问就算是皇亲国戚,可有权随意干涉大周律法!”
卢子俊阴鸷着双眸跪坐了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刑部尚书肃容,拍案喊道:“传仵作!”
仵作走进来,下跪拱手回道:“尚书大人,经小人与太医院一再勘验,确定长公主殿下遗骨当中渗有乌头藤的毒素。乌头藤性慢,起初服用并不会觉出不妥,日积月累,则会让五脏衰竭、六腑退化,以致身亡。殿下牙齿已有腐蚀之状,可推知生前服用数量之多,甚为惊人。”
勘验过程过程中,仵作发现遗骸的脊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状小孔,令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面色有些难堪,回道:“且乌头藤效毒,食量至多,则骨如万虫般啮噬,疼痛程度足以令人生不如死。正是因此,乌头藤一直被列为大周禁药,寻常人难以获得。”
滴答、滴答,血液顺着一个人的指尖流淌下来,落在地上。静谧之下,傅成璧将这点微响听到了耳中,几乎敏锐地察觉了这声音的方向,就在这侧室之内。
她轻挑了眉,却不在意,继续专心地听着案子。
堂下的卢子俊一时睁大了眼睛。对于仵作这句话,不仅他不信,或许当年在长公主府上的人都不会信,李静仪体内会有乌头藤的毒素。倘若真如仵作所言,乌头藤效毒,疼痛如万虫啃噬,那就更不可能了。
李静仪在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即便整日为疾病所扰,也从未喊过一句疼。
从未……
章氏惶然失魂,额上已然是冷汗涔涔。
这时刑部尚书也不急着盘问,再传了曾侍奉过长公主的下人,共三人,一同作证,将当初章氏不假他人而亲自侍疾的事,还有谣传长公主无所出就欲指章氏为妾的事一并在公堂上说得清清楚楚,描绘得有声有色。
傅成璧令玉壶掀开一角竹帘,仔仔细细看着卢子俊和章氏的神情。这几番下来,两人反应各有不同,看着极有趣。
章氏神色灰败,嘴唇苍白,已然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大抵就会不打自招了。卢子俊则听着惊诧不已,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尤其是在听到长公主想要帮他纳妾之时,更是惊疑万分。
他觉得不可思议,傅成璧亦然。
传闻中的李静仪骄蛮跋扈不假,那是因为她有这个资格。李静仪曾在朝野中握有不小的权力,连女官制度都是由她大力推行才得以实现的,这样的人有着掌控一切的欲望,就连男人也不例外。
她骄傲到无人能抵的地步,如此又怎能允许自己的驸马纳别的女人为妾室?
除非她对卢子俊爱极,而卢子俊也有纳妾之意。可就目前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
待物证、人证一一上了公堂,刑部尚书才盯住章氏,审问道:“犯妇章氏,对此,你还有甚么好说的?”
章氏咬着牙将头磕在地上,颤着声回答:“妾身不认。妾身无辜,对此无端指责绝不苟同。”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仿佛收到了某种暗示。
傅成璧:……
————
李元钧行六,是璧璧的舅辈儿,但比较年轻,高富帅,皇二代,很快就要有正脸了。
第20章 落定
段崇眯了眯眼,眸若寒星般凝在章氏的背上。
章氏道:“当初汤药方子出自太医院之手,妾身只按时让殿下服用,对殿下中毒之事一无所知。当年殿下近侧还有他人,毒药掺在膳食、茶水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卢子俊附和道:“是,是,殿下身边有诸多近侍,日夜相对,能接近她的机会数不胜数,怎么大人不去怀疑他们,却要怀疑碧月?碧月为人善良,常常感念殿下恩德,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当中有人听出这言下之意,不禁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嘘声。
玉壶在帘后听着,低声对傅成璧说:“这章氏给驸马爷下了迷魂药么?竟让他如此相护,不惜拿长公主的清名作挡。甚么教‘诸多近侍、日夜相对’……长公主养得那群侍卫都是男人,乃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这话一出,可不就是往她头上平白泼脏水么?”
章氏想往哪个方向引?暗指李静仪豢养面首,而为他们所害么?
傅成璧正想着,又听章氏辩解:“况且正如仵作所言,乌头藤乃大周禁药,极为难得。妾身当年一介小小婢女,怎能获得如此珍贵的药材?请尚书大人明察,还妾身一个公道。”
卢子俊似乎想到甚么,眼神一时恍惚不定起来,但始终都没有说话。
傅成璧听这章氏两条辩解,不可不感喟其聪明。一句先扩大了嫌犯的范围,另一句则撇清自己与作案手段之间的关系,这无疑会让之后的确认变得艰难无比。
假如没有第一条,第二条还算好说。这种事只要锁定了人,要查起来用得甚么手段,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可见她所反驳的“有可能是下在饮食中、也有可能是长公主的近侍所为”,是对她非常有利的辩词。
按照常理来说,乌头藤因其有淡淡的苦味,不好掩盖,掺在药中最为稳妥,掺在茶水、膳食中是有些冒险,但并非没有可能。刑部尚书也不会只因一个常理性的思考方式就判处章氏有罪。
况且正如章氏所言,长公主身边近侍诸多,若要下手也有得是机会……
傅成璧沉思片刻,握起手指,打算搏一搏。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声说道:“展行,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卢子俊如此玷污长公主的清名吗?”
玉壶一时睁大了眼,到处打量,却未发现一个人影。
傅成璧搏得是李静仪这个人,搏她并未以近侍之名豢养面首。如若她真是在情欲方面放荡无稽之人,同样身为近侍的展行就不会对她下嫁卢子俊一事如此的意难平。
衣袍翻飞如长风鼓动,从屏风后的房梁上飞落在地的人正是展行。他脸色青白,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胸口鲜血顺着他的指间流淌出来。
傅成璧说:“你一直想为她做些甚么,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展行没有说话,望着傅成璧的眼神好一会儿,或许是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她,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当日之事,对不起……”
傅成璧浅浅笑了笑,笑意却未抵眼底。
说完,展行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公堂上走去。
突然冒出的人影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刑部尚书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公堂!”
他欲令左右将其拿下,却为段崇阻止,段崇示意他稍安勿躁,只需静观其变。
展行的眼睛都放在卢子俊身上,一步一步走近了他。
卢子俊没想到他竟然在此,慌乱扯出了一个笑容,却十分狰狞,指着展行说道:“他,这个人,就曾是殿下的近身侍卫。”
展行跪在地下,沾满鲜血的手一下抓住了卢子俊的衣领,咬着牙,“卢子俊!”
卢子俊反抓住他的衣领,满目怒色:“我是想明白了,你这等疯狗,是不是因为争风吃醋就害了她?所以才那么愧疚,想尽办法也要让她活过来!是不是你?!”
展行一拳打在卢子俊的脸上,狠扑过去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满含着泪光嘶吼起来:“她只喜欢你!她只喜欢你!”
每说一句,就打一拳,卢子俊的脸很快就肿了,嘴角流下血丝来。
周遭见已大乱,赶忙将二人扯开。
展行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即便穿着黑衣,也能看到鲜血将胸襟颜色染得极深。展行不断咳着,喘息道:“她没有……她只喜欢你……”
卢子俊似也不知为何癫狂起来,指着展行哈哈大笑几声,竟有些得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展行……”他起身靠过去,低声说:“她还给你怀过孩子。”
展行挣扎着要再去打他,可教人缚着,动弹不得。他额上青筋根根突起,只能瞪着卢子俊发出愤怒的低吼声。
眼见再跟他解释甚么都不成,展行直接说出自己的疑问:“我见过几次,你给这个女人一些药包。……是不是乌头藤?是不是你!”
章氏闻言一脸惊恐地望向展行。
卢子俊却毫无畏惧,狞笑着回答:“少怨别人,是老天容不得你的贱种!孩子没了,她也死了,你现在就像一条疯狗四处咬人!现在是想来污蔑我了?!你能吗!”
段崇蹙眉,凝视着章氏好一会儿,则低声吩咐人去找一些乌头藤来。因为之前验尸时要对比是何种慢毒,验尸处还存留了一些乌头藤,故而不出一刻,衙役就将其带到了公堂。
段崇说:“让驸马爷看一看,认不认得这是甚么东西。”
卢子俊扫了一眼,摇摇头说:“我不通歧黄之术,哪里懂得这些?”
段崇再令人将乌头藤切成片状,递给卢子俊看。卢子俊有些不耐烦,再看了一眼黄褐色的圆形藤片,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印象,想了一会儿,几乎可以笃定:“党参?好像是安胎的。”
段崇扬起眉,心下已有了答案,沉声盘问道:“这不是党参,而是乌头藤。”
卢子俊一下瞪圆了眼睛:“不可能!”
“本官骗你何用?驸马爷倒不如说说,你既不通歧黄之术,为何以为这是党参?知它有安胎之用?”
卢子俊渐渐直起背来,满目震惊地看向章氏。章氏颤抖着手,想去拉卢子俊的衣袖,慌乱着说:“不、不是……”
卢子俊猛然惊觉,屈着腿向后退去,惊喊道:“你,是你!你骗我!”
章氏已见事实既定,无力寰转,瘫坐在地上,惊惧绝望的眼泪奔涌而出,却没有哭出声。
她做婢子的,不像高高在上的李静仪,只要皱一下眉就能惹人注目。她这等下人就是哭,哭得再大声都没人听得见、没人会在乎,所以章氏很早就不会放声哭了。
卢子俊捂着额头,眼睛空洞无神地四下张望,口中念念着说:“你告诉我那是安胎的药,是安胎的……不可能……搞错了,搞错了,一定搞错了!”
一句话就让所有疑云豁然明了。段崇扬眉,手指敲着桌面,眼神愈发沉定。
展行愣了好久好久,终于明白了甚么似的,他看向段崇,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段崇挥手令擒着展行的人松开。展行艰辛地挪到卢子俊面前,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紧了他。半晌,他抬起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给卢子俊看,轻声说:“你不该好过的……”
“甚、甚么?”
展行摸着已经疼到快没有知觉的伤口,无力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何苦再骗你?”
他流着眼泪,悲哀又绝望地笑了几声:“殿下只爱过你一个人,她怀得是你的孩子。”展行指向章氏,“卢子俊,她是主谋,你就是帮凶!你杀了你的孩子,还有你的妻子!”
“不是!”卢子俊狠推了他一下,红着眼睛吼道,“骗我!都在骗我!”
他全身都在发抖,浑身怒气都不知如何发泄,疯了一样地跑出去,四处冲撞着没入人群中,一下就不见踪影。
段崇赶紧派人去追,官兵、百姓熙攘不断,一时间人声鼎沸,唏嘘四起。
刑部尚书一打惊堂木,如雷炸响,震得人不禁一抖。
“犯妇章氏,你可认罪?”
章氏眼神涣散,突兀地轻笑着,喃喃道:“她死仍为金玉,而我生来即如草芥。这不是罪,这是命。”她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环顾一圈众生百相,继而落在刑部尚书身上:“人能不认命吗?”
说罢,她便疯癫大笑起来,笑声如泣如嚎,哀绵不绝,久久缠绕在这落着寒雨的秋天。
这雨却是比以往下得都潇洒,一直持续到深夜也未停,好似是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卢子俊掂着酒壶歪歪斜斜地走在长街上,满目都是潇潇夜雨。他早已喝得是酩酊大醉,不知该去向何方。
或许只有醉的时候,才能想起喝醉之后的事。他记得起,却也记不起,往日一切如梦幻泡影,似真似假,连他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哪些发生了,哪些没能发生。
他与李静仪成婚以来,琴瑟相鸣,如胶似漆。两人曾像许多传奇中的才子佳人一样许下百岁之好,可李静仪却先背叛了这个誓言。
犹然记得那夜溶溶月色下,凝着霜的窗下立着她单薄的身影。
李静仪常会看些信件看到很晚很晚,卢子俊聪明,知道这些与朝堂政事有关,故而从不过问。要不是见她连衣裳都不记得添一件,他不会到她的书房来,也不会看到展行细心为她裹上披风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