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璧愣了愣,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段崇:“走。”
傅成璧赶忙钻到伞下,跟上他的步伐。段崇一路黑着脸,看来夜罗刹的到来对他来说不是甚么好事。傅成璧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那个苗疆女子是朋友呀?”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傅成璧意会到其中的意思,“哦,怪不得要找你了,原来是旧情难忘。”
段崇冷声警告:“再敢胡说,恕不远送。”
她立刻乖巧地闭上嘴巴,低着头走。忽地想起方才那女子一句一声“段郎”,妩媚的声音唤得人心肠都要酥了,她便不自觉戏谑地学了一声“段郎”。
段崇一个趔趄,脚步顿住,有些诧异地看向傅成璧。
傅成璧没忍住笑,揶揄地看向他:“段大人,多好一个姑娘。”
好姑娘?她若是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就知夜罗刹的名号是如何来得了。段崇僵着脸,咬住牙,执着伞的手一转,伞一下往他这边倾斜大半。
傅成璧头顶一空,细密的雨丝瞬时扑簌而至,吹卷到她的面上。傅成璧急忙握住伞柄,将伞扶正,瞪向作怪的段崇,情急中不经意带上口音:“侬小孩子呀!”
段崇抬眉淡声道:“三岁了,比你大一个月。”
傅成璧:“……”段三岁!
玉壶抱着猫一直等在值房门口,见段崇打着伞送傅成璧来,惊讶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听“昭昭”喵了一声,才回神屈膝给段崇行礼:“段大人。”
段崇没吭声,目光在昭昭身上转了一圈,伸手揉了一把猫头,也不知是对猫说还是对傅成璧说:“走了。”
撂下这一句,段崇撑着伞就离开了。
玉壶吓得不轻,使劲抚摸着昭昭教段崇摸过的头顶,惊惑道:“姑娘,段大人这是怎么了?”
傅成璧一笑,轻捏着猫爪子,瞧着安静温顺的昭昭说:“按规矩拜过山门了,土地爷很喜欢昭昭。”
玉壶一听这话,便知道段崇这土地爷已经同自家姑娘关系和缓许多,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以后在六扇门,再不怕有人无缘无故地找茬儿了。
……
细细密密的寒雨下到半夜,瓢泼似的从霄河落下来,伴着电闪雷鸣,雨势越来越大。
一个女人,瑟缩在角落当中,冷汗淌过她已经惨白的脸,淌进发抖的锁骨上。屋中蜡烛俱灭,雷电簇簇将四周照得一下亮如白昼,明灭间将黑影衬得愈发清晰高大,也愈发的诡异可怖。
刀锋倾泻出寒意,在电光间发出冷冷的光。女人见到瞪圆了眼,吓得惊呼一声,犹似发疯一样剥开自己身上薄如蝉翼的衣裳,口中不断低吟求道:“奴一定好好侍奉爷,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求求你!”
空气中弥漫的胭脂香越来越浓,那个男人也靠得越来越近。
他说:“别怕。”
女人哭着磕头:“求您,饶过我……求您……”
刀锋一下抵在她的颈间,女人倒吸一口冷气,连呼吸都挺直了,眼睛里不断涌出泪珠来。
“以取悦奉承他人为生,你不过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皮囊。”
“不……不……”
男人轻轻地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间,轻声默念:“死,对于你来说,会更有意义。将有人从你的骨子里重获新生。”
“不!我才不要死!我不要死!”
一声声凄厉的竭声呼喊被淹没在震天彻地的雷声当中,轰隆隆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窗户被猛地撞开,溅落一道滚烫的热血,瞬间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崇,一个靠女人破案的男人。
段崇:……
第7章 念情
春华坊,楼台香榭,乐音靡靡。楼檐子上挂着狮子头的风铃,清风一吹,泠然如鸣佩环。
杨世忠、裴云英两人是最后才查到春华坊的。到寻常花街柳巷去办案,一旦出示了六扇门的牌子,无一敢忤逆,官爷问甚么,那些人皆据实回答。而特意将春华坊留在最后,是因这处查起来要比其他青楼更难一些。
春华坊是“官窑”,自然与烧制瓷器的窑场不是同个意思,而是归官家管的妓院。六扇门来此处查案,有官场规矩约束着,施展不开拳脚。若是不慎惹了哪位寻欢的官员不快,改日在皇上面前奏上一本,也够六扇门喝一壶的。杨世忠、裴云英只得收了查案的态度,只当自己是来寻欢作乐的。
甫一踏入春华坊,眼尖的老鸨春娘一眼就瞧见杨、裴二人,咧着红唇迎上去:“杨大人、裴大人!真是稀客啊,咱们宜娴姑娘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地就盼着大人来呢。”春娘往他们身后一瞧,疑道,“呦,怎的,魁君没有同你们一起来么?”
杨世忠戏谑道:“看来宜娴姑娘盼着的人不是我们,而是魁君了?”
春娘连忙赔笑道:“杨大人就会拿着我打趣儿。哪有的事,咱们坊里的姑娘哪个不盼望着能得你们两位大人的垂青?近来坊里来了一批新人,大人可想尝个鲜儿?”
杨世忠拍了拍裴云英的肩膀,对春娘说:“春娘晓得我这兄弟只爱酒,不爱美人。这尝鲜的事留给其他大人罢,且叫宜娴姑娘来陪就好。”
“好。两位爷楼上请。酒还是最好的酒,宜娴马上就来。”
进了雅间,杨世忠边笑边跟裴云英说:“想不到都这么多年了,这宜娴姑娘还念着魁君呢。”
裴云英回道:“有情分在就更好办事了,就说是魁君查案,宜娴肯定乐得开口。”
杨世忠眉目中浮现坏坏的笑意,嘿嘿笑道:“有道理。”
不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白衣女子,气质如霜,面若青莲,与寻常青楼女子一身脂粉气不同,这女子生得三分清傲、七分温婉,恍若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正是宜娴。
见雅间中果然没有段崇,宜娴有些失望,但很快就矜身给杨世忠、裴云英行礼。
裴云英兴致缺缺,只倚在窗下的榻上喝酒,没有说话。而是杨世忠点头命她起身,他不着急盘问,先道:“姑娘不必多礼,今日还是弹些从前的曲子就好。魁君对姑娘的琵琶声念念不忘,我们兄弟今日也想饱一饱耳福。”
宜娴脸一红,羞怯怯地问道:“段大人当真还记得奴家……?”
“当然。”
杨世忠说谎都不带脸红,听得裴云英暗笑不已。这要是让段崇知道杨世忠在外给他招桃花债,指不定要将他按在地上揍。
不过也难怪别人,段崇从前还未退隐江湖时,不仅是江湖第一剑,还是第一美男子,就算放到这京城来,相貌堂堂也是拔尖儿得好。段崇只做过一次宜娴姑娘的座上宾,这姑娘就对他思之不忘,还不是这副好皮囊招惹的。
宜娴听令到乐台上弹奏琵琶,不一会儿美膳佳肴也一一上了桌。杨世忠这回可找到吃饭的机会,也不需陪酒的,先囫囵填饱了肚子。
等到夜色大深,坊中贵客渐多,春娘没眼再顾及这雅间的时候,杨世忠才问了宜娴一些话。
宜娴一曲毕,纤纤素手正调弄着琵琶弦,就听杨世忠随意问道:“宜娴姑娘,我瞧着这里有了好多生面孔,从前的一些姑娘倒不见着脸了。”
宜娴手一顿,停了半晌,懒懒地拨着弦,回答道:“没有哪个女子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若是能有个依靠的,岂非都想着走呢。”
“宜娴姑娘是否注意到,近半年来有没有谁无缘无故地就离开了春华坊?”
宜娴愣了愣,缓缓抬起眉望向杨世忠,好久才低问道:“杨大人是来办案的?”
杨世忠哈哈一笑,“魁君正为一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托我们来打听打听。”
“我知道你们问得是甚么……”
裴云英掂着酒壶的手停住,一下坐起来看向宜娴,追问道:“你知道?就是这春华坊的人?”
宜娴咬了咬唇,面露难色。
裴云英敏锐地观察到,就说:“姑娘可是有甚么难言之隐?”
宜娴望了望裴云英,又看了看杨世忠,复低下头拨弄着清弦,铮铮的响声如同她的心跳一样乱。
杨世忠有些着急,遂道:“别怕,一旦你知道些甚么,便是六扇门的证人,我等自当保护好姑娘。”
停了好久,宜娴才按住发颤的弦,抬起头来道:“我可以说,但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答应。”
杨世忠:“直说无妨。”
宜娴又低下发红的面庞,声音中多了些泣意,“我到了这样的年岁,再难保住清白之身,春妈妈已定好要在十五那日为我破身……”言至此,她脸红得已经要滴出血来,“我从前不敢奢望能得魁君垂青,只要能看见他就已心满意足。可如今妈妈教我委身旁人,我是万万不肯的。我宁愿去死,也不愿……”
裴云英脸上覆了一层霜:“你是想以此来要挟魁君?”
“奴才不敢!”宜娴忙摇头跪下,急着解释道,“我只是想请两位大人帮奴才传个话,只转告一声就好。若、若魁君对我真有一点情意,肯为我赎身的话,我日后愿做牛做马地侍奉他。而且,教魁君不用因钱财为难,这些年我攒下不少私房钱,愿意悉数奉予,以表忠贞。”
春华坊的姑娘想要赎身,单单凭借钱财远远不够。宜娴若想离开这里,就得找当朝为官的人做依靠,段崇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她最心甘情愿的人选。
杨世忠和裴云英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宜娴再道:“况且今日两位大人所问之事,我若是答了,日后在春华坊中怕也是活不成了。”
杨世忠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宜娴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回答:“这上半年来,春华坊中前前后后已经消失了七名女子。”
据宜娴说,这些事是从初春开始的,娇珠是第一个,也是宜娴最先开始怀疑的一个。
娇珠与宜娴素日里走得近,那会子娇珠跟宜娴说闺房话,她说自己马上就可以离开春华坊了,有一个客人愿意为她赎身,纳她为妾。宜娴由衷为她高兴,也一直想知道对方究竟是哪位官爷,可她没等到给娇珠赎身的人出现,娇珠就突然不见了。
后来春娘说娇珠染了怪病,自尽死了,因着这病易传染,连尸骨都没得让姐妹们见,就说已经草草下葬埋了。时至今日,宜娴都不知她的尸骨在哪里。
之前娇珠一直很活泼,不像得了怪病的,前路又是一片光明,怎么可能自尽?宜娴不信,就存了一份心去留意,谁想这半年来竟接二连三地有人失踪。按照春娘的解释,要么就是染上急病,要么就是回家去了,要么就是已被赎身的。可无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带走或者收拾过自己的东西,这怎么都是不通道理的。
宜娴低头道:“春华坊中的女子都是有官册在案的,除了出身清白的女子,其中不乏罪臣之后,若是教她们无端端逃了,可是砍头的大罪。我猜这就是妈妈瞒情不报的原因,只胡乱搪塞了理由欺上瞒下,求得个太平。”
杨世忠惊怒道:“一连丢了七个女子,却还敢瞒着?她当人命是甚么!”
她的面容变得苍凉伤感起来,“我等卑微贱女,身似浮萍,哪怕是真丢了命,也不过是草席一裹,沉入泥土,任虫豸作食罢了。哪里比得上妈妈金贵,在甚么样的大官面前都有脸面。”
杨世忠冷哼一声,微怒道:“也不过是个奴才,有甚么脸面。我这就将她揪过来,好好问个明白!”
宜娴惊着低呼,跪上前捉住杨世忠的袍角,跪地磕头:“杨大人开恩!杨大人开恩!”
“你放心,此事与你无关,我不会找你麻烦。”
“杨大人,您要是找了妈妈,便是将奴才往死路上逼呀!”宜娴泪如泉涌,悲戚戚地看着杨世忠,“若是魁君在此,奴才甚么都不怕;但倘若魁君不愿垂怜奴才卑贱之身,还望杨大人能给奴才留一条生路。”
裴云英想了想,温声道:“世忠,这春娘瞒情不报,多半也是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况且她若是仗着上头的人打死不说,咱们也不能奈她如何。”
况且他们没有搜查春华坊的允令,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贸贸然带走春娘,只恐打草惊蛇。
杨世忠烦躁得挠着脑袋,“那你说怎么办?”
“先回去禀报魁君。既然还有其他的女子无故消失,我们大可以从紫竹林中再好好搜寻一番,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骸骨。”
杨世忠听之有理,又低头见宜娴哭得可怜,心肠软了一分,只好作罢,道:“等有了证据,再来拿她不迟。”
“多谢两位大人。”宜娴伏地磕头道谢,“还请大人将奴才的心愿转达给魁君,奴才结草衔环,必得报答大人恩情。”
裴云英说:“只代你转话,成不成还要看魁君的心思,你也莫有太多的期望。”
“奴才懂得分寸。”
宜娴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底。
传闻魁君段崇不近女色,性格孤傲,她第一次被妈妈指派来侍奉段崇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对方对她蛮横粗暴起来,她连反抗都寻不见力气。却没想段崇是个那般温柔有礼的人,问她的琵琶可是从江南学来的,问她能否弹一曲《庐州月》给他听。他说她弹得很好,还格外赏了许多银钱。
宜娴自认容貌不俗、琴技精湛,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向段崇表明心意,如今有杨世忠代为转告,段崇没有不动心的理由。
杨世忠来到六扇门将这件事转达给段崇之前,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宜娴出身低微,但总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求甚么名分,加之容貌、才情都算出色,自己还愿意搭钱赎身,段崇这是等于白捡了一个小美人儿回家,怎么说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待裴云英将在春华坊打探出的消息告诉段崇之后,杨世忠吞吞吐吐了一会儿,顺势把这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