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守臣自然是没甚么好脸色, 冷哼了一声, 将手中的的陈情状掷到段崇面前。
“你干得好事!”
段崇将陈情状展开细观,他当日的一言一行皆仔细记录在上,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乔守臣问:“上述情状可有假?”
“没有。”段崇面色平静地回答, “可当时出于形势所迫,若教聂三省占得上风,以后步步皆会处在被动当中。下官自认无错。”
“为何会为形势所迫?又为何会处在被动?是因你在计划部署时根本未将人命视为重中之重!”乔守臣说, “本官早该明白,尔等江湖出身,视人命如草芥,一心只想争强好胜,逞勇斗狠!”
段崇蹙了一下眉,却未作声。
乔守臣说:“按照大周律例,现将你停职查办,本官会将陈情状发往京城,你即刻回京接受审查。”
段崇正色道:“乔大人,明日过龙门就开始了,前后不过十天,十天之后,我必亲自回京领责。”
乔守臣一拍桌子,怒声道:“段崇,你真当自己是甚么人物了!?在办案过程中漠视人命,你又何配为官?既不配为官,又以甚么身份留在西三郡?”
抚鼎山庄少庄主被诬陷一案尚有疑点,查抄大月门也在进程当中。更不用提,少庄主和雁门关的八名官兵死于非命的案子,已然将抚鼎山庄和雁门关推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三件悬而未决的案子都握在段崇手中,他怎能在如此重要关头离开西三郡?
加上像大月门这等江湖帮派根本不会认你是甚么官,便是一点点不合心意就要打打杀杀。明日就是过龙门,各方风云际会,却也是险象环生,乔守臣一人在西三郡恐有危险。
段崇幽亮的眸子盯了乔守臣半晌,自知与他僵持也是无用,只得先面上领了处置,其余再寻他法。
傅成璧站在一旁的游廊当中,隐隐能听见大堂中传出乔守臣勃然震怒的吼声,心中暗道不妙,却也不敢贸然进去,一直等到段崇退出堂外,她才招了招手,“寄愁。”
“怎么样了?”一旁的杨世忠忙问道。
段崇说:“要我即刻打道回府,等候纠察。”
杨世忠说:“领罚归领罚,可现在过龙门在即,怎的说教你回就回了?”
“规矩如此,不得不遵循。”
眼下的局面一时被动起来。
乔守臣人生地不熟的,一时摸不清西三郡水深水浅,若是在选任大管家期间遭人蒙蔽,做出不利的决策来,于西三郡都有害;段崇现在也要因为之前所犯大忌,不得不即日回京接受纠察。
且缺了段崇,傅谨之教抚鼎山庄牵制住,想必也无暇分神再插手过龙门的事。如此一般,朝廷想要扭转西三郡的局面怕就难了。
傅成璧左思右想,唯有将希望寄托于兄长身上,由他力保段崇留在西三郡。可傅谨之那般看不惯段崇,岂愿为他出面?
但无论如何,总要试试才好,若她软声相求,想必哥哥不会真得拂逆了她的恳求。
她暗中打定主意,也没有告诉段崇,只是趁他们说话之余走出府衙外,教从雁门关跟来的士兵回去跟傅谨之传了信儿,看他可有甚么办法。
士兵点头领命,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内。
回到驿站后,傅成璧还一直担心着,谁料近黄昏的时候傅谨之带着一队兵马就出现在驿站门口。
踏踏马蹄声激得尘土飞扬,傅谨之翻身下马,由一干兵士簇拥着走进驿站,所见之人无一不下跪行礼。
杨世忠从前没见过傅谨之的庐山真面目,今儿见这么大的排场,一时还纳闷起来究竟来者是何方神圣,谁料身旁的傅成璧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哥哥”,他才晓得这位就是小侯爷了。
傅成璧见他肯来,自然雀跃,迎上前去笑问:“你真得来了?”
“你有事,我能不来么?”傅谨之淡道。
这厢段崇端着两盘刚炒得小菜从后厨走出来,因已停职查办,他只得将官袍换下,现如今只穿着一件儿浅黑色的素衫,满是油点子的围裙还未解下,乍一眼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百姓;然则相貌却是出众,黑眸生辉,器宇轩昂。
反观傅谨之则是麒麟纹殷红武袍,现下不着盔甲,愈发显得俊美落拓。
杨世忠摇头暗叹,真是为段崇愁得脑袋都大了一圈。照这么发展下去,这是攀上八个竿子都没办法提上亲了……
傅谨之瞧着段崇这一身,手中还端着卖相不错的小菜,不禁蹙起眉来。他问傅成璧,“瞧他那点儿出息,你到底看上他甚么了?”
“就看上他这点儿出息了。”傅成璧忙扯着傅谨之的袖子,不让他多说,转而解释道,“要不要一起吃?他的手艺很好的。”
傅谨之负手,哼道:“我不跟外人吃饭。”
“哥……”傅成璧软声求了一句。
段崇将手中盘子交给其他人,上前给傅谨之拜礼。
傅谨之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的事,璧儿已经跟本侯说了,本侯会亲自去找乔守臣,让你在西三郡再留一段时日。”
段崇疑惑地看向傅成璧,见她笑吟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才晓得拱手道谢,“多谢小侯爷。”
“你别多想。”傅谨之口吻中带着警告,“七天之内查清真相,这是你给宋遥的承诺,同样也是给本侯的承诺。”
段崇默不作声,躬身再拜。
傅成璧轻声问:“且与乔大人说完,哥哥还要回军营去么?”
“不了,我就回驿站来。”傅谨之说,“明日即是过龙门,葛承志卸任,乔守臣又是新官,难保有人不会趁机生事,届时我会带兵亲自镇场。”
傅成璧乌睫轻动,笑道:“既还要回的,我们就和段大人、杨大人他们一起用膳罢?”
傅谨之一挑眉,轻扫了一眼杨世忠和段崇。
刚刚杨世忠拜见时自报姓名,傅谨之也知是六扇门中对傅成璧照拂有加的那人,对他却没有太大的敌意。
傅谨之说:“再说罢。”
傅成璧听他肯松口,当即大喜,搂了一下他的脖子,“我亲自下厨给哥哥做几样庐州的点心吃,好不好?”
傅谨之眼眸温和,答道:“好。”
说罢,他便上马取了道去府衙,同乔守臣说了西三郡当下的形势。
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有小侯爷做说客,乔守臣对段崇的怒火才消了些,则以顾全大局为先,允许他再多逗留几日。
晚间傅谨之回到驿站后,堂中已经张开梨木圆桌,摆上一席饭菜。杨世忠、百晓生待在侧堂,等傅谨之到了,才赶忙迎他上座。
因不是甚么正经的宴席,除却傅谨之坐得位置尊贵些,其他人则随意落座。
傅成璧正端着刚蒸好的糕点出来,见兄长已经到,笑道:“正是时候。”
她将小方糕捧到傅谨之的面前,扯着圆凳在他身侧坐下,满满期待地看着他:“特意为你做的,尝尝好不好吃。”
“你做得都好吃。”傅谨之声音很是温和。
段崇拎了一壶酒来,见他们兄妹二人挨得很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暗下伸脚将圆凳带人一起往后移了几分。
傅成璧身下一动,扶着桌子回头嗔了段崇一眼,却见他拎起酒壶,对傅谨之说:“今日得小侯爷襄助,在下理应敬您一杯。”
傅成璧哪里不晓得他在打甚么坏主意。手肘捣了捣段崇的腰,可他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傅成璧又偷偷拧住他背上的肉作警告,不许他跟傅谨之喝酒。
段崇这下吃了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头对上傅成璧瞪得圆圆的眼睛,渐渐笑了起来。
这两人一番小动作,也不会藏,全都落到傅谨之眼中。恼火在他胸中酝酿腾升,看来这段崇晓得软招行不通,如今却换来硬的,竟敢当面挑衅他了。
傅谨之又怎会在这人面前认输?他冷声说:“盛情难却。”
“哥!”
傅谨之一杯下肚,脸上就教酒烧得红红的。
三巡一过,百晓生和杨世忠眼睁睁看着他渐渐倒在桌上,一时间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傅成璧抚着发疼的额头,生气地又捶了段崇一下,“我早告诉你了呀!”
段崇:“……三杯,进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百晓生:涨见识了。回头为您写个头条。《震惊!大周第一将军傅谨之竟然……》
杨世忠:竟然……是个一杯倒。
傅谨之:三杯!三杯!
段崇:厉害,厉害!为大舅子鼓掌!
傅成璧:头疼。
第93章 夺彩
杨世忠和几个小厮手搭手, 将傅谨之连背带抱地送回房中,服侍睡下。傅成璧不免担心,又差人熬了碗醒酒汤喂他喝了才作罢的。
一番折腾过后, 傅谨之房中的灯火才算熄了。她到走廊当中, 见段崇和百晓生两人正在说起别庄的事。
百晓生道:“西三郡这一块,我也不是很熟。不过别庄的位置嘛, 倒是可以查一查。需要时间。”
“多久?”
“两天,两天内我必给你一个答复。”
段崇点了点头, “多谢。”
百晓生走后, 段崇转眼才看到立在不远处的傅成璧, 轻问道:“睡下了?”
傅成璧说:“睡得可沉。晚膳还未吃多少,你就逗着他喝酒,明早儿起来肯定找你晦气。你作甚要招惹他?”
段崇牵过她的手, 两人一同倚在栏杆上。身后是星辰和月,点缀在高旷的夜空当中,一如他的眸子般浩瀚。
“只是不开心。”
傅成璧说:“我晓得,为着提亲的事,他为难你了。”
“不是因为他, ”段崇却摇了摇头, “是因为你。”他抬起傅成璧的手, 亲吻在她的手背上, 再道:“我希望你能更依靠我, 而不是你的兄长。”
傅成璧脸红了红,“以后就是一家人, 不分你我的。怎的在这上头那么霸道……”
段崇见她仍是软声娇语的,就知她并不恼怒反感这样的他,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一把将傅成璧揽到怀中,在她唇上落下细碎绵长的轻吻。
待心满意足后,他才说:“我就这样。”
不一会儿,这厢跑来一个府衙的差役,说受乔大人之命前来给段崇送一封书信。段崇疑惑地皱着眉,将差役奉来的信纸展开。
乔守臣连夜核查候选人名单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儿。
过龙门的规矩,只有对西三郡有贡献的帮派才有过龙门的资格,贡献越大,所占的名额就越多。而贡献的核定标准则是以每年上缴的赋税为主,所以拿捏候选名册的就是一州的郡守,最后汇集到鹤州郡郡守处,再做最后的商榷。
这也是之前宋老庄主急于将宋秋雁嫁给崔书的原因。
今年就是崔书和葛承志交任的年头,若崔书不死,此时掌选名册的就是他了。之前若是有花大价钱与葛承志连枝的帮派,遇上这么个倒霉事,想必也巴不得崔书在此关头出事。
而现在葛承志被停职,崔书被杀,核查名册的事自然而然落到这位皇上钦派的大臣身上。
乔守臣到鹤州城后,一刻也不敢轻慢,立刻上手关于过龙门的一切事务。
可在审核税赋账本的时候,乔守臣却发现当中有很多作假的记录,无缘无故塞了许多不知名的人进来;原本朝廷在暗中培育的人选却有许多失却了资格。
但就算乔守臣意识到有暗箱操作,如今也为时已晚;明日就是过龙门首日祭礼,再去查其中猫腻已然来不及。
他现在唯一能做得补救就是在见证人的名册中添上段崇。反正现如今段崇已被停职查办,头上顶着剑圣弟子的名号,不算朝廷官员,而是江湖中人,比谁都有资格当做见证。
段崇看后笑道:“乔守臣的算盘打得真是响。”
有人检举他在大月门行事不当、枉顾性命,段崇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罚俸半年,谁料乔守臣竟要小题大做,直接将他停职遣回京城。
若真料想乔守臣的真正目的,不过就是想在过龙门前立起官威,且趁此机会将段崇放进过龙门中,让他以江湖人的身份插手大管家的选任。
不过,乔守臣坐在高堂上对段崇的斥责,并非全是假。
在出行前,沈鸿儒就命乔守臣在此期间一定要约束段崇的行为,以免天高皇帝远,教他入了江湖就化成原形,待回朝后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只深谋远虑的老狐狸。
……
翌日,清晨熹微,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叫醒尚在沉睡中的鹤州城。
各路人士来到正坤门来观赏祭礼,这场祭礼会在比武正式开始之前,由聂白崖主持,以祷告新任大管家产生之后,庇护西三郡未来二十年风调雨顺,和泰昌隆。
由官府公布的名册显示,段崇、齐禅、聂白崖为江湖一派的见证人,而傅谨之以及鹤州以外的两郡郡守则为朝廷的见证人,不偏不倚,有权有威,以示公道。
段崇、傅成璧等人来时,位居上座。
正见聂白崖立在高台之上,身着翩然鹤袍,秋风一过,袍袖如漫卷长云,翻涌不断。他手持铁券,吟咏颂歌,台下林立百十人,乃为各派侠士,个个肃穆凝视,眼睛当中似有星火迸射,只恨不能摩拳擦掌,大展雄才。
待颂歌毕,聂白崖一展金枪龙旗,“过龙门”三字,金钩银画,笔势磅礴。
他扬手一掷,金枪龙旗划过长空,不偏不倚地指入正坤门石牌楼上的镂空处。石牌楼前有一高台木架作为支撑,先登上顶点的人则可轻易取得龙旗。
这本不是正式的比试,也不过是夺个彩头,甚至普通的百姓都有资格借着木架爬上去,夺得金枪龙旗。
可这夺彩头正是先声夺人的好机会,各帮派自然不会错过。
聂白崖对着发讯的人微微点头,红槌“当”地一声敲了声铜锣,数人闻讯而动,纷纷飞踏上高台夺龙旗。沉闷的鼓点也渐渐密集高昂起来,号角长鸣,与喝彩声、渲染声交织,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