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吩咐了一句:“堵上嘴再打,这就要吃饭了,别影响人吃饭。”
陈媛很久没沐浴了,野外天气冷,旅店里也提着心,终于到了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她毫不客气地要求先洗澡。
这时庄子上的人已经知道是她救了文英的命,都把她当成上宾对待,立刻烧了一大桶热水,熏暖了屋子,还拨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她沐浴。
浴桶边的架子上搭着干爽的布巾,擦身的精油,热水浸着皮肤,蒸去了疲乏和风尘,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两个小丫头的手艺,忒糙,也不知姐姐是怎么忍的。
一问才知道,这两个丫头全家都在洪水里死绝了,不知怎么跟着难民流落到平江郡来,她们人小,干不了重活,就被安排到庄子上帮工,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这样的丫头当然比不上宫里精心调|教出来伺候人的侍女。
陈媛索性也不要她们伺候了,打发她们出去玩去,自己洗了一回,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才出去,就见文英坐在桌边笑着看她。
“这衣服还行,挺合身的。”文英将她打量两眼,满意地说。
“原来这是你的衣服啊,姐,我说怎么一股子药味儿呢!”陈媛作势抬起手嗅嗅,故作嫌弃地说。
“找打,这虽然说是我的,我还没穿过呢,我穿过的衣服怎么会拿来给你。”文英瞪她一眼,招手道,“过来吃饭。”
赵家的饭菜并不比旅店里的种类丰富多少,两样酱菜,看不出原料,在碟子里成了一坨,味道也差强人意,但两人一人一碗粟米粥,一张麦子面做的蒸饼,这就很令人满意了。
文英从桌下提出一个瓮,一揭开,竟是一瓮热气腾腾的东坡肉,颤巍巍的晶莹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咕嘟着,香气和热气不停往外冒,让人根本把持不住。
一见到东坡肉,陈媛不禁睁大了眼,她凑到瓮边,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地赞叹道:“就是这个味儿,太怀念了!”
文英把瓮罐放到她那边的桌子上,笑道:“今天多亏了你了,要不是你,我的命难保,这是特地做来犒劳你的,吃吧。”
听她提到了半个多时辰前才发生的刺杀,连东坡肉都瞬间失去了吸引力,陈媛坐下撕开蒸饼,咬了一口,问:“那人是谁派来的,问出来了没有?”
她看那人不像什么铁骨铮铮的硬汉,倒像个地痞流氓,多半熬不过拷打。
文英神色不变,夹了一筷子酱菜拌进粟米粥里,冷哼:“没问,先抻着他,问出来了,我怕就没心情吃饭了。”
陈媛顿时了然,不再多问,只提起筷子埋头吃饭。
蒸饼做得很地道,麦子面很香,东坡肉也炖得肥而不腻,吃了这么长时间的缺油少盐的烤肉,再吃到经过精心调味的美食,她都快感动哭了。
文英说到做到,用过饭后,果然就提审了今天的那名倒霉刺客。
她坐在温暖的室内,身前拢着火盆,一道帘子隔绝了内外,刺客就被五花大绑地压在门外的地上跪着,整个身体都笼罩在冰冷和黑暗中。
三十棍不是好受的,刺客的衣衫上都透出血迹,被塞住的嘴呜呜着,头极力地抬起,似乎要像门内的人说些什么。
陈媛坐在姐姐身边,一边往嘴里塞着对这个时节而言极为珍贵的柑橘,一边冷眼旁观这场刑讯,没有半点儿动容。
这名刺客果然如她所料,并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物,只被打了几下,就把实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吐露出来。
文英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儿怔忪。
别人看不出来,陈媛是最了解她的,立刻倾身过去,低声问:“姐?”
文英摇了摇头,示意把这人带下去看管好,等人都走干净了,才答道:“我没想到竟然是他家。”
陈媛还等着她说点什么,但是文英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
不是文英防着她,而是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平江郡的望族,以虞、李、卢这三姓为首,其中卢氏的实力最弱,凡事也不太爱出头,只跟在其他两家之后行事。
文英权掌平江郡后,与城池中那些害怕难民的富贵人物隐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对方希望文英能稳定地方,维持局势,又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过是牝鸡司晨,长不了。
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态指引下,即使文英开出极为优厚的条件招徕能帮助她管理琐碎事物的人才,却也没招来一个士族子弟,哪怕是落魄的士族子弟。
然而,年轻人不理解家长们的顾虑,在他们眼里,文英无疑是个偶像人物,就有一双士族子女跑来跟随文英左右,其中的少年就是姓卢。
她本以为这是卢家的意思,可现在看来,倒是她想错了。
费了一番功夫向陈媛解释完后,陈媛只思考了不到五秒钟,就指出了问题的关键:“那你想好怎么样了么?”
文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当然不能白吃这个亏了。”
……
上洛行宫,御驾暂跸之处。
本朝立国不久,两任皇帝都还算懂得与民休息的道理,并未大兴土木,这处行宫还是前朝灵帝时期建造的。
因为上洛行宫所处的地方气候温热宜人,比京里的皇城更适宜居住,所以先帝晚年就常在这里起居,最后也驾崩在了这座行宫里。
当今的皇帝队这座行宫有些淡淡的心理阴影,登基后只在改元的次年来过,此后再没来过,这里也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荒废了,直到朝廷迁都,皇帝在途中病倒,这里才又有了人气。
袁行朗低着头走进室内,脱下沉重的沾泥的木屐,换上朝靴,就要走出去。
“二郎!”一声柔柔的女子呼唤从内室传来,他扭头看去,就见自己的妻子袅袅婷婷的扶门而出。
大概才睡起不久,宋瑛的鬓发松散,斜倚着支红宝石海棠花钗,上身是柔和清雅的月白色的宽袖小衫,下着撒地石榴红绫裙,腰上系着碧青色宫绦,下悬一枚莹润的碧玉环,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漾着温柔的波光,正含羞看过来。
男人不愧视觉动物的名号,见妻子这副模样,袁行朗的神情也缓和了些,抬手捻了捻她的衣衫,温声说:“穿得太单薄了些,该加两件衣裳才是。”
宋瑛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痴痴地凝视着丈夫的脸庞,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喃喃地唤道:“二郎……”
袁行朗的温情一放即收,他抚抚妻子的肩头,手下的肩膀有如削成,让他心头一荡,面上还正经地道:“没事的话,我还要去见殿下。”
宋瑛向来自豪于丈夫受太子的看重,她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小妇人,全部的人生都囿于头顶的四方天空,对男人们的政治游戏一窍不通。
今天她却没立即催促丈夫去见太子,而是轻轻牵上他的衣角,低头晃了晃,声若蚊蚋地说:“二郎……我,我有孕了。”
这轻轻的一声响在袁行朗的耳边,却像是晴空里劈了个响雷似的,一下子把他给炸起来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宋瑛,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怎么啦?我有孕了啊。”宋瑛又轻轻的说,神态转为难过,“你不高兴吗?”
“高兴……”袁行朗盯着妻子看了会儿,突然伸手把她抱了起来,狂喜地说,“怎么会不高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宋瑛惊呼一声,又悄悄地抿嘴笑了。
袁行朗盯着她看,越看越爱,凑过去在她脸上啄了下,直把她抱到内室的床上去,又渴望地盯着她的肚子。
“今天请脉的时候才知道的,有两个月了呢。”宋瑛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肚子,轻轻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二郎。”
袁行朗完全被手下的触感迷住了,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这是他活了两辈子拥有的第一个血脉,这种感觉奇妙得无以言喻,令人万分着迷。
小夫妻腻歪了好一会儿,宋瑛才想起正事,提醒他:“二郎,你之前不是要去见太子吗?快去吧,别让殿下等久了。”
袁行朗懒洋洋地应道:“好,我这就去了。”慢吞吞地起身。
宋瑛支起身子,好奇地问道:“殿下这次找你,又是做什么事?”
放在以前,袁行朗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但是有了宋瑛肚子里小生命的存在后,夫妻俩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就拉近了,他顿了顿,答道:“陛下醒了,知道燕王没了,把殿下打了一顿。”
他匆匆赶到太子的临时寝宫时,宫里已经点上灯烛了,太子趴在榻上,痛得面容扭曲,恨恨地握拳用力砸在榻沿上:“父皇就是偏心老五!”
袁行朗和太子是长年病友,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赞同地点头,安慰了太子几句,又问:“殿下,陛下今天有没有问起长乐公主?”
他们当日的计划是把燕王党一网打尽,最后竟然有了漏网之鱼,袁行朗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后悔。
太子怏怏道:“没有,父皇什么都没问,就传杖打了孤一顿。”
袁行朗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地长出了口气,暗想,陛下没几日寿数了,等殿下登了基,绝不能放过长乐那个贱婢!
第154章 荣华富贵15
燕子往北飞的时候, 北方大地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也跟着来到了。
进入范阳郡的一路上,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阡陌纵横的农田里是低头耕作的农民,黄土路边还有身穿一样衣服的人在栽植树木。
说那是树木也不恰当, 不过是些一人高的小苗, 枝枝丫丫的,顶头已经绽开了三两片嫩绿的小叶,甚是可喜。
从江左而来的使者一行坐在颠颠儿的牛车上,着实生出些大开眼界之感。
这本该是常见的景象,众人虽然出身不错, 也见过百姓春耕的样子, 但放在硝烟四起的时下,这副寻常的景象竟是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了。
领队的正使是个风仪雄健的年轻人,弃了宽袍大袖, 只穿如今北地风行的窄袖短裾,一脚踏在车辕上, 举着酒壶往嘴里倒,随着风中传来的歌声轻轻击节。
向导出自北地望族崔氏, 朝廷南渡, 崔氏的根基却在北方,家大业大, 不便离开, 崔氏家主做主让族人留了下来,建起坞堡抵御流民军。
自从朝廷抛弃京城南下, 陈氏皇族可谓大失人心,这位出身崔氏的向导见正使这般情状,心中鄙夷不已。
都说中原衣冠已尽随朝廷南渡,难道朝堂诸公就是这等醉生梦死的模样吗?
难怪要丧家之犬一样逃过河去!
他四下观望,看似随意地握着手中的刀柄,心中的忧虑有增无减。
陈氏既已逃往江左,北方早已不认陈氏的招牌了,崔氏财雄势大,家主英明睿智,又值时局纷乱,本应大有可为,谁知又冒出一个赵文英来!
起初,谁眼里看得见那个商贾家的残废女儿?那会儿流民蜂起,光是率众聚乱的流民帅里,有名有姓的就不下数十个,世家据坞堡自守,朝廷的刺史太守等也闭城自保,只等着他们自相残杀完了,再出去捡便宜,可谁又能想到,草莽中竟能孕育出那样的人物?
赵文英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北方称得上妇孺皆知。
她本是平江郡富户之家的女儿,有位尚了公主的状元兄长,但从她被独自丢在平江来看,兄妹关系只怕也平平。
就是这么一个不良于行的未婚弱女,竟然有胆量在乱局中收拢难民,还近乎奇迹地当上了他们的领袖。
由于赵文英手段血腥,平江郡的消息并没有流传出多少,外人只知道,平江大族卢氏派刺客谋刺赵氏女未遂,却被赵氏抓住把柄,带人攻入城中抓了满门。
而在攻灭卢家的过程中,城内的守备力量和郡守的私人武装也被一扫而空,其他大族出动护卫援救,照样被击破,就是这样,赵文英取得了平江郡的实际权力,成了平江郡的主人。
那时她还不过是一方势力的首领,平江还是百战之地,在北方诸多势力中算不得什么,也没人关注她。
过了那个冬天,一团迷雾似的局势渐渐明朗起来,河水上涨的时候,流民帅们相约在洛中会盟,还给她送了信。
那场会盟几乎囊括了现今北方所有有名有姓的势力,崔家虽然看不起那些泥腿子出身的流民帅,涉及到自身利益,自然也是去了。
向导作为旁支的优秀子弟,跟着家主的二公子前去参加盟会,还有幸远远的见了赵家女一面。
虽然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但那股淡泊从容的风仪让人格外印象深刻。
会盟过后,北方变得消停了些,邻近平江的范阳郡太守打起了平江的主意,意图通过婚姻的方式夺取平江。
范阳太守的算盘打得精明,先为自己的儿子求娶赵氏女,等消化了平江后,再把人一脚踢开。
这是大族惯用的套路,简称空手套白狼,谁知赵氏女根本不上当,直言瞧不上太守公子,范阳太守见哄骗不成,竟然兴兵攻打平江,打起强夺的主意。
结果是范阳郡的军队在平江城下被人一鼓而破,连范阳太守的脑袋都被赵氏女割下来,挂在城头示众了两个月。
范阳太守身死,范阳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赵氏女手中。
离朝廷南渡至今已有三年,如今北方最强大的势力无过于赵氏,而微妙之处就在于,论单打独斗,谁也比不过赵氏,但赵氏并没有扫灭各家的绝对实力。
崔氏还肯给南方的朝廷一个面子,无非是想看赵氏的好戏。
众所周知,赵氏身边有一义妹,为其左膀右臂,正是已被陈氏皇族除名的先帝七女,长乐公主。
一个是低微的商贾之女,一个是遭逢大变的皇室公主,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搅和在一起的。
不知不觉,日头高高挂在了天空的正中,车内的南朝正使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正摊开四肢躺在车上,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向导不由翻了个白眼,侧身吩咐下仆道:“让应郎歇着吧,不必挪动他。”
……
搬进城内后,文英也没多事,仍旧把原来的太守府当作办公点。
要说和以前比,这个地方权力中心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少了些芜杂无用的珍贵摆设,一切向着简明利落的方向走。
陈媛和文英各据一条几案,埋首于公文之中,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滴漏声缓慢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