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家外头看似开明,女孩子跳舞交际,交男朋友,穿洋装说洋话,上新式学堂,实则内里保守。她自知清白,但在一些古板之人眼里,只是单身女子独自在外这一条,已是不清白了。
秋露笑道:“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要在姜家当差,必要过政审这一关。这样,我找人帮你申请,能不能过,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了。”
常明珠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闻言感激地道:“这样就很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家都守规矩才好。”
?
战争一开始,扶桑人就摆出了鲸吞中国的架势,叫嚣着“三个月征服中国”,事情的进展却不尽如人意。
在东方,顾家咬牙抵抗,尽管士兵素质与扶桑兵尚有差距,但双方的武器差距却没有多大;在北方,姜家强大得如同一座山岳,双方的每一次交锋都是血与血的较量。战争开始大半年后,中华大地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局面:扶桑、姜家、顾家的势力都在扩张,在三方磨盘一样的绞杀下,损失的是南京朝廷,以及打定了骑墙观望主意的墙头草小军阀。
姜家的军备比起扶桑军队来还是有所不足,为弥补劣势,秋露放弃了阵地战,一直在带着部队打运动战。
当季节轮转,深秋的寒霜把树叶染红的时候,她正在一处宽阔的河边停留。
夕阳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美得似幻还真,秋露捡起一枚小石子,压低身体瞄准水面,石子脱手而出,在水中连点四下,溅起四个圆圆的圈儿。
她直起身来,笑道:“好久不练,手生了,以前能连打七下的。”
军需官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道:“副帅,那个美利坚商人又来了,如此诚心,您不见见么?”
秋露一手插兜,瞥他一眼,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她感觉风拂在脸上,带来粗粝的愉悦,便舒服地眯眼道:“看在他诚心的份儿上,就见见吧。”待他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又道,“就这一次啊,下不为例,以后少听人糊弄两句就当了真。”
世界上什么人最喜欢战争?除了胜利者,恐怕就是军火贩子了。
秋露也很无奈,自从战争开打以来,无数的军火商争着抢着跑到她面前,向她推销种种武器,其中大部分都在她的冷淡下退却了,只有小部分人不肯放弃,还坚持跟在她身后,其中最执着的就要属这个美国的军火商麦德森。
军火商们推荐的武器五花八门,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统一装备的概念,像姜大帅的手下,有的军队装备德式枪械,有的装备英式,有时甚至一支部队之间的武器都不能统一。
有时秋露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支军队装备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武器,后续维修保养的效率要多么低啊!而各方居然能够忍受这样的低效!
有鉴于此,姜重嘉手下的军队,使用的武器全是自造,枪支和弹药都可以互换,不存在报废之后无可替换的情况。而就是自家造的这些武器,跟来自西洋的“高级货”一比,竟然也不差什么。
等秋露踏着落日余晖走回营地时,麦德森已经在等候了。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穿着马甲西裤,目光犀利,一举一动充满了自信。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西部放牛,还杀过人,不得不流亡远东。
他一见秋露就大步迎过来,秋露不慌不忙地与他握手,两只手稍触即分:“麦德森先生,你好。”
麦德森哈哈大笑:“可敬的女元帅,美丽的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眼睛利得像天空中飞翔的鹰隼,只要一眼就能将这年轻女人的状态尽收眼底。她穿着军装外套,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扣子,长辫的辫梢儿搭在肩上,艳红的唇,雪白的脸,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便流转着健康与活力,桀骜和自信——
“恕我直言,我们国家也有女兵,其他欧洲国家也有女兵,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及得上您半分风采。”
在这样诚恳的恭维面前,这位不可思议的女元帅只是礼貌性地扬了扬唇角,单刀直入:“你这次来,又是要给我推荐什么‘好东西’呢?”
麦德森的嘴角抽了抽,简直无法相信竟然世上还有不爱恭维的女人!不过远东这片土地给他的惊奇已经够多了,这也不算什么,他按下心中的郁闷,重新扬起讨喜的笑脸:“我是远东最好的军火商,无论您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提供。”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眼前的东方女子——她简直像个没张开的小丫头——双眸发亮,立刻吐出了几个词语。
麦德森顿时脸色发青,半晌把双手一摊,无奈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法提供这些。您还需要别的吗?”
“目前我只需要这些。”秋露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答。
麦德森无语,两人对视半天,麦德森起身告辞,推销计划又一次宣告失败。
秋露知道他不会放弃,麦德森不是什么显赫姓氏,但他在为一个极为显赫的姓氏工作,如果不是这样,麦德森也不敢自称是远东最好的军火商人。
可无论如何,哪怕是那个家族的成员亲至,她也不会高价买一堆外国军队换装下来的过时货。
第84章 烽烟佳人29
这一年的新年, 重嘉来到前线劳军,带来的最重要的劳军物品就是上百头大肥猪, 以及若干腊肉火腿等年货,随行的还有十几个厨子。
扶桑军队与姜家军几乎是隔江对峙, 因为正处在战时, 过年也没有提供酒,士兵们有些抱怨,但随着厨子们在营地上架起大锅来烹煮菜肉,浓郁的香气顺着风飘得满营都是,他们也顾不得遗憾, 成群结队的凑到锅边等吃去了。
猪是褪毛褪得干干净净的生猪, 冻得硬邦邦的,现剖开料理过,大骨头连着肉下锅煮, 加了八角、花椒、葱段、姜片、蒜等辅料,又有人排开桌子, 蒸了肉肠和大馒头,给士兵们当零食。
一片快活的气氛中, 有多才多艺的士兵跳到空地上打起快板儿, 划拳的、掰手腕的、扯着嗓子拉歌的,热闹得不得了。
重嘉随便披着件看不出品级的军装, 在一众军官的陪同下四处逛。有注意到她们一行的, 她就微笑着打个招呼,注意不到的, 她也不恼,就直接走过去了。
战前在军中担任高级职务的军官有的牺牲了,有的被降级了,此时陪同在侧的多是在战斗中提拔上来的新人,多数没有和重嘉进行过直接接触,行动间难免陪着几分小心。重嘉闭口不言,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声,只频频以目示意秋露。
秋露微恼,实在看不下去他们那个蠢样子,大声呵斥道:“有话就说,挤眼弄眉的什么鬼样儿!”
重嘉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回头看了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打圆场道:“大过年的,就是有什么气,也不该这时候发。走,他们吃席,咱们也吃席。”
说是吃席,其实究竟也没什么珍奇的菜色,不过是叫人从外头端进几碗菜来,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罢了。
有重嘉在,将领们都挺拘谨,重嘉主动笑着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话,众人这才渐渐放开了,吃喝一番,尽欢而散。
勤务兵收拾了帐中的杯盘,抬上一张小圆桌,重摆上酒菜,酒是自酿的桑葚酒,菜是两盘切细的腊肠腊肉,另有两只小巧的酒盅。
打发了勤务兵下去,秋露兴致极好地倒了两杯酒,见重嘉不喝,自己把两杯都喝了,又扫了几筷子菜。
身为前线的统帅,她掌握的信息比身在后方的重嘉还多。仗打到这个地步,本土作战的姜家财政都接近枯竭,远离本土的扶桑军只会更窘迫。
扶桑本就不是什么富裕国家,地瘠民穷,从前连天皇也吃不上几顿好饭,政治维新之后又被国内的大财阀把持了经济命脉,上层的财阀倒是发了财,底层的民众却依然穷苦。战前受欧美经济萧条影响,其国内百业凋零,小民生计日艰,种种矛盾累积,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
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不只是扶桑上层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也是出于转移其国内矛盾的考量。
为了鼓动民众支持战争,扶桑政府向失地农民许诺,打下中国的土地后,政府会迁移本国民众到中国殖民,将中国的土地分给本国农民耕种。
当时喊着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扶桑军部没有想到,战争进行了一个三月又一个三月,始终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而到了现在,尽管扶桑军队还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中外两方已经进入了战略相持期。
持久战毫无疑问对中国有利。时间站在中国这边,战争拖得越久,胜利的天平就越向中国人倾斜。只要姜顾两家不要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突然翻脸成仇,这场战争的结果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一想到这里,秋露也不禁愉快起来。她会打仗,不代表她热爱战争。早日结束战争,恢复和平,这不只是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民众的期望,也是她的愿望。
自斟自饮了几杯,她笑赞道:“这腊肉做得不错,带来了多少?”半晌没听到回话,一抬头,就见重嘉一条腿支起,一条腿放平,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重嘉才醒过神来,愣了愣,道:“后勤压力大,这次没带多少,过了今天大概还剩得几斤,都留给你慢慢吃。”
秋露放下筷子,身体前倾,好奇地问道:“姐,你担心什么呢?”
重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笑:“没什么,吃你的吧。”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秋露不以为然道,想了想,军营里也没什么可娱乐的,一时没了兴致,只草草用了几筷子,就叫勤务兵进来把桌子收了。
一共就开了一瓶酒,重嘉不喝,秋露自己喝了半瓶,瓶子里还剩一半,清澄的酒液静静地储在玻璃瓶里,勤务兵看了几眼,秋露道:“你不嫌弃就拿去喝。”勤务兵十分高兴地把酒拿走了。
秋露漱了漱口,见姐姐又陷入那种不自觉的沉思状态里去了,也不打扰她,拿出一叠报纸看了起来。
报纸自来是重要的舆论阵地,各方都想借报纸宣传自己的理念,从各家的上头往往能分析出很多讯息。
秋露舒舒服服地倚着被子看报纸,她虽然因为军务繁忙,没法及时接收各方讯息,但也要求人每日给她收集报纸,供她在闲暇时翻看。
她们自己的军报办得不错,但报上的大事她基本都了解,有些甚至就是她本人做的决定,她随便翻了翻,确定没有什么被遗漏的重要信息后就放在了一边,其次是顾家的官方报纸,顾家注资的《文报》本来由一群文人做主,自从顾少帅娶了徐家的玉婷小姐后,报纸的主导权就转到了这位顾大奶奶手里。
如今顾大奶奶可谓大名鼎鼎,南中国无人不知,她人极摩登,是引领时尚风潮的顶级名媛,人美心善,是明星慈善会的创始人,顾少帅的贤内助。
中国的传统,女人实际上的社交在嫁人之后开始,由夫家的层次决定。徐玉婷本就是顶尖的门第出身,未嫁前连皇宫都时常出入,夫家又是如今中国有数的显赫,可以说,她这桩婚姻,已经是世人标准中最完满的婚姻了。
顾家的好处在于是军人家庭,没有文人家庭那么多规矩,徐玉婷极力往台前凑,想要展示自己,顾大帅和顾临宗都没有阻止她,相反还颇为支持。
徐玉婷是真心把自己当顾家人看的,在起这个念头之前,她对怎么运作慈善会一窍不通,但她觉得这么做可能会对顾临宗有些帮助,她就这么做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个主意带给了她巨大的收益。钱是次要的,通过组织慈善会这件事,她首次切实地触摸到了权力的边缘。
她兴奋地发现,原来作为顾临宗的夫人,她是可以这样拥有政治影响力的。不管这影响力多么隐晦,它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发现给了她的信心以极大鼓舞,尽管是作为顾临宗的附庸存在,她也确实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对于曾经也是独立养活自己的徐玉婷来说,这个发现不啻于让她重获新生。
此后,她就把手伸向了其他领域,比如宣传和教育。
秋露正在看的这一部分,就是徐玉婷所主导的与南方革命党的论战。革命党的理论基础是自由民主,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宣传的。基于这个基本理念,革命党不仅反对朝廷,也反对顾家,说顾家是军阀,□□而且反动,革命党的军队打不过顾家的军队,就在报纸上痛骂痛批顾家。换成别家,因为理论不足,或许就忍了,全当革命党在胡吠,徐玉婷却受不了,当即组织起一批人来与革命党对骂,骂革命党是自私自利的小人,顾家在前头抗击外敌,革命党在后头一个劲儿的拆台,小人行径,令人不耻,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后,又爆出了一批革命党首领的黑料,攻击其首领的私德。也不知是哪个文人写的文章,文笔犀利辛辣,颇有些文化人才能懂的妙处,每每令秋露忍俊不禁。
烛火晃了一下,秋露倾身过去,指了那篇骂战文章给重嘉看。重嘉从头看了,嗤笑一声,不作评论。
“你心里肯定有事儿。”秋露把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她凑得这么近,重嘉感到不适,五指贴上她的脸,把她的大脸推开,笑容极轻极淡,在嘴角一闪而没。
“人很难摆脱自己的出身。”重嘉的声音又轻又冷,秋露滚下去,顺势躺在她腿上,闻言眨巴了眨巴眼,安静地听着。
重嘉把手插?进她头发里,一下下地捋着,眼神悠远:“你我都知道未来的世界什么样子,封建的那一套会被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权力继承是行不通的……”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秋露觉得舒服,就没动。她不是姐姐的木偶,很多事情她不说,不代表她没有想过。
有时候想起姐姐的处境,她都愁得想挠头。她姐姐什么都好,只有一条,太追求完美,换言之,过分求全。在危急的环境下,她这个问题还不显,但在安宁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在她看来,姐姐一开始就不应该掺合进姜家的集团里去,走的方向不对,拉车的马越好,车子离目的地就越远。
依托姜家的威势资源,一开始倒是发展得很好,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极限了,再往上走也是不能。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撇开姜家自己干。
姐姐又想为国家做事,又想当个好女儿,可惜世上没有两全其美,鱼和熊掌,终究是不能兼得。
她能想到的事,没道理姐姐想不到,秋露无奈地想,还是不要说出来引姐姐难受了吧。
姐姐的声音轻缓,过了会儿,她枕着姐姐的腿几乎要睡着了,恍惚听见姐姐低声道:“历史的祭坛上总要有够分量的祭品,或许有一天,这祭品就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