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她的母亲宣布改嫁。
她已经16岁,知道人生漫长,母亲还年轻,有这样的选择她可以理解。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母亲要嫁的人,竟然是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爷爷奶奶居然没有任何反对。在她看来,那个父亲所谓的好友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她很小的时候就听姑姑说过,母亲是为了前途,才嫁给父亲的。那时候她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是非曲直,但是这些话依然深耕在她心里。如今父亲刚去世半年,母亲就转头嫁给了父亲的好友,她要怎么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
母亲要带着她一起改嫁,她坚决不从。伤心的母亲抱着她,哭着说:“晓颜,妈妈只有你,你才是妈妈最重要的人,妈妈不能没有你。”
这席话让宋晓颜心软了,她已经没有了父亲,她也不想再失去母亲。而且他们都说,家永远是她的家,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她想回来的时候回来,家里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于是,为了母亲的幸福,她妥协了。她和母亲一起,住进了继父的家。
继父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儿,名叫唐静好。她们曾读同一所小学,可是她们并不喜欢彼此,如今,她们更是冷眼相对。
宋晓颜知道,她们都一样,对这门亲事有诸多的不满意,她们都是在为父母的幸福而让步。于是,她们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宋晓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觉得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对她充满敌意,就连家里打扫的阿姨,都对她爱答不理。她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对待,她每天都有无数次冲动想要从这里逃离。她和母亲说起,母亲只是说她还不适应,时间久了就好了。
为了母亲,她再次妥协。
而她的妈妈,却为了讨好丈夫的女儿,日渐的忽略她。
为了讨好唐静好,母亲做唐静好最喜欢吃的菜,却不在意那是自己女儿从来不碰的菜。为她买漂亮衣服,买偶像的演唱会门票送唐静好做礼物,尽管人家并不领情。母亲甚至不上班,就为能接送唐静好去补习班。
母亲在讨好唐静好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越来越不愿意说话,笑容越来越少。
宋晓颜本来就对这一家心存芥蒂,为了母亲才委屈自己。可如今连母亲也越来越不关注自己,她觉得自己很多余,根本没存在的意义。她不明白,明明没有自己,母亲也能过得很好,为何母亲一定坚持的将自己带走?难道只是为了营造她是个好妈妈的假象吗?把自己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她独自寻找第二春岂不是更好?这样双方都不会痛苦。而如今自己这个“拖油瓶”旁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相亲相爱,只会一点点消耗对她的爱。
宋晓颜像生活在一个压抑、密闭的黑暗房间里,越来越不能呼吸,她失眠,焦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这一切终于在深秋,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天宋晓颜下课回来,家里没人,而她没有钥匙,也联系不上母亲,她就那样坐在门外等着,足足等了一夜。
那是京城的深秋,昼夜温差很大,外面是呼啸的寒风,楼道里又阴又冷,她只穿了薄薄的外套,她一度觉得自己要被冻死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们一家三口才回家,而独坐一整夜的宋晓颜几乎被冻僵。
后来宋晓颜才知道,他们那天到山顶泡温泉,唐静好谎称她要回爷爷家,而母亲根本没有亲自通知她,更没有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回爷爷家。就在他们在山顶逍遥自在的玩乐的时候,她几乎被冻死。
宋晓颜住进医院,母亲很自责,寸步不离的在床前守着她,彻夜未眠。宋晓颜却暗下决心,病好了之后就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反正她的妈妈也不需要她,她在那个家是多余的。不,对她来说,那里根本不算家。
出院后,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爷爷却不欢迎她。
爷爷要她回去,她不肯,不惜哭闹,爷爷却以为她在耍小孩子脾气,甚至厉声呵斥她:“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回来,但是,你必须跟着你妈妈。”
原来,世界之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爷爷强硬的把她送走,不理会她任何哭闹哀求。她透过后车窗,看见宋翼遥追车的身影,本是意气风发的倔强少年,却哭的满脸鼻涕和眼泪,她几乎能听见宋翼遥哑声的嘶吼。
再次回到那个地方,继父的女儿宣示主权的说这里是她的家,她才是这里唯一的公主。而宋晓颜作为宋家曾经的公主,在这里一文不值。
曾经受到多少宠爱,如今就遭受多少伤害。她仿佛从天堂跌入了地狱,痛彻心扉的同时,是无尽的绝望。
宋晓颜越来越压抑,她不肯上学、不肯出门,不说话,甚至不吃饭,即使被强迫着吃下去,也会马上吐出来。她消瘦的厉害,终于引起了母亲的关注,带她去看医生。
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
宋晓颜得病的消息很快就被宋家人得知,他们来接她,可是她不肯和他们回去,甚至不愿意他们靠近,一旦靠近,她就痛苦的尖叫、摔东西,甚至伤害自己。
无奈之下,他们把她送进疗养所。
从那之后,她谁都不愿意见。只有看见宋翼遥时,她才不会那样歇斯底里,却也拒绝他的靠近。也许是因为在她被强行送回去的那天,宋翼遥追车的样子被深深印在脑海里,潜意识里觉得他还是关心她的。
宋翼遥每天都去看她,搜罗各种小玩意儿、好吃的,和她说很多话。渐渐的,她不再不排斥他的接近,但是她仍然不理他,甚至连正眼看都没有过他。
不久后,叶睿宁在执行任务中身负重伤,在他的要求下,他被送进同一间疗养所。
两年前他入伍时,宋晓颜去火车站送她,围着白色的毛线围脖的她被寒风冻得红了鼻子,她眉眼弯弯,笑意浓浓,两个小梨涡动人至极。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像歌唱的百灵鸟。
可如今的她双眸黯淡,脸色苍白如纸,像布娃娃般毫无生气,她的样子令他心痛万分。他不止一次的懊悔,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入伍。如果他在她的身边,他一定不会对她的痛苦坐视不理,哪怕与家人反目,他也一定会护她周全。
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她,试探着与她接触,万幸的是她并不排斥他。他握住她的手,用尽力气的抱住她,在她的颈窝间低声呢喃:“对不起,晓颜,你要相信我,你还有我。我保证,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任何困难,不会再让你身陷痛苦。”
从那天开始,叶睿宁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受重伤的他,和患抑郁症的她,成为彼此艰难岁月中的唯一依靠。
医生说他的左腿伤很重,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他却偏偏不信邪,他要做她的榜样,他要创造一个奇迹给她看。他要重新站起来,他要带她走出阴郁,走进明媚的阳光下。她的父亲不在了,他要将她塌下的那片天重新撑起来。他要她像过去那般无忧无虑,再度在她脸上看到笑容成为他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唯一目标。
也许是他的陪伴让备受煎熬的她终于有了依靠,也或许是他奇迹般的站起来给了她康复的动力,她渐渐地走出抑郁,她开始接受与人接触。
叶睿宁用很长一段时间带她去旅行,走过国内外的大河山川、名胜古迹。
饱览风光的同时,她渐渐发觉人类的渺小,人类的感情更是狭隘,为什么一定要讨所有人欢喜?为什么不能只讨自己欢心?为何要为了那些不爱她、不属于她的人痛苦?她应该好好活着,世界这么美好,她为什么一定要被不美好的人和事牵绊着心、蒙蔽着眼?
她终于走出了阴郁,但是也不想再回家。
她搬进叶睿宁的房子,从此与他“相依为命”。她的性格不像过去那般骄纵任性,她变得温和、内敛,以微笑来武装自己,不再容易受伤。
因为生病,她休学了一年,病愈之后,她重读了高二,并且在叶睿宁这位金牌家庭教师的谆谆教导下,顺利考入了她梦寐以求的B大。
然后她就认识了杨少捷。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杨少捷与唐静好是青梅竹马,当杨少捷告诉她,他爱上了别人,还拿出他和唐静好的亲密合照给她看时,她真的觉得老天在和她开一个特别大的玩笑,讽刺与不堪替代了她的愤怒与伤心。尤其唐静好说她已经有了杨少捷的孩子,低三下四的求她能成全他们,当时真的觉得有巴掌在打她的脸。唐静好抢走了她的母亲,又抢走了她的男朋友,但是能抢走的证明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更没什么可留恋的,所以她毫不犹豫的分了手。因为不想陷入令人厌烦的流言蜚语,恰巧有机会她便去了香港。
怕是到现在杨少捷都不知道唐静好曾经“怀了”他的孩子,其实唐静好没必要用假孕来拆散他们,因为他们两个早晚都会分手,她不会接受一个与唐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做自己的男朋友。
第二十五章
时隔七年,再度躺在这张床上,有太多感慨。宋晓颜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失眠了。
她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压着步子爬上阁楼。阁楼上有扇门,可以直通屋顶。小时候,若是睡不着,她就会爬上屋顶看星星。
她去掉门上的搭扣,推开门,一阵风灌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虽然只是秋天,夜里气温已然很低,比上海至少低了十度。她拢紧衣领,爬上屋顶,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天上有云,月亮和星星都藏在云里。眼前的一切也与多年前大有变化,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视野越来越窄。她记得小时候坐在这里,能看到几公里以外的城墙角,而如今,视线被鳞次栉比的高楼遮住,不过,并不影响她此刻的好心情。
回到了家,一直以来盘桓在心上的结终于解开,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睡不着?”
宋晓颜一惊,回头看到出现在屋顶的叶睿宁,才放下心,揶揄道:“你也激动的睡不着?”
“是啊。”叶睿宁却不反驳,走到她身边坐下,将手里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宋晓颜低头看到他的外套,心头暖暖的,“叶睿宁,你说他们会怪我现在才回家吗?”
“不会,你的选择永远是对的。”
宋晓颜开玩笑的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句话,你长得好看所以说什么都是对的。”
叶睿宁抿唇笑,此刻的她心情好的不像话,他希望这一刻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他和她就这样坐着,她永远心情喜悦。
后来,宋晓颜靠在叶睿宁的肩膀上睡着了,叶睿宁抬头,月亮终于从云中探出了头。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这一晚宋晓颜睡得很好,闹钟响了三次她才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因为昨晚哭的厉害,睡了一宿之后,眼睛肿的像丸子,她用热毛巾敷了许久。
宋晓颜从楼上下来,看到在餐厅忙碌的宋妈妈,乖巧的打招呼:“大伯母早上好。”
宋妈妈抬头看到她,慈爱的微笑:“早上好晓颜,睡得好吗?”
宋晓颜点点头,她打量了一圈,有些犹豫的问:“爷爷呢?”
“在花房呢。”
“我去看看爷爷。”
宋妈妈笑着点头,“去吧,顺便喊爷爷回来吃饭。”
宋晓颜踏出客厅,驻足在门廊下,眯起眼睛沐浴着清晨阳光,它温暖、热情,不同于上海。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对她来说是不可代替的,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
奶奶听见宋晓颜的声音就从房间出来,可是寻望了一圈,也没看见她的影子,“晓颜呢?”
“去花房了,说是去看爷爷。”宋妈妈说。
“真的?太好了。”奶奶展颜,难掩她发自内心的欣喜。
宋妈妈点头,“是啊。昨天晚上,爸和晓颜就一直没说话,我还担心……”
“谁说不是呢,我也担心的一宿没睡好,你爸爸也是一宿没睡。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倔老头子,扭脾气,谁的话都不听,让我们晓颜吃这么多苦。”宋奶奶说着,又红了眼睛。
宋妈妈扶着她到沙发前坐下,安抚着说:“妈,都过去了,别再想了,晓颜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是啊,还好她回来了,这些年多亏了老三照顾她。”
宋晓颜推开花房的门,看到爷爷的生活秘书,便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她自认为走路步子很轻盈,却还是被爷爷听见了。
“把洒水壶拿过来。”
宋晓颜一个激灵,步子停了下来,低头看见水槽边的洒水壶。
“这养君子兰啊,水分是个讲究,温度不同、生长阶段不同,得浇不同量的水,还要勤松土,但是它又不喜欢太阳,所以得在花房特意布置遮阳层,不然可……”
爷爷头头是道的讲着育花经,伸手接过递来的水壶,抬头看见的竟是宋晓颜,一时愣在原地。
宋晓颜甜甜笑了笑,“您不是要浇水吗?”
爷爷微愣,点点头。
“浇多少水我可把握不了,不过松土倒是可以。”说完,宋晓颜便拿起小铲子,猫着腰,小心翼翼的给君子兰松土。它们还都很小,被养在一个大大的花槽里,密集的生长着。
宋爷爷看着专心松土的孙女,不仅红了眼眶,颤声轻唤:“晓颜。”
“嗯?”
“你……恨爷爷吗?”
宋晓颜摇头,“都怪我太任性。”
“不,是爷爷太固执。”
宋晓颜放下铲子,转身拥抱爷爷说:“爷爷,咱俩半斤八两,都是倔脾气,这是遗传。”
爷爷听了她的话之后,不住地点头,眼眶湿润。他的孙女终于回来了,这个冬天,一定很温暖。
宋晓颜每天的行程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白天路演,晚上请客户吃饭,或者参加经济论坛,每天早出晚归,和爷爷奶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不过,他们老两口已经知足了。
周四这天,宋晓颜结束了上市公司的调研,晚上没有安排其他工作。叶睿宁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宋晓颜从上市公司出来,等叶睿宁来接她,闲来无事的她便沿着街边随便逛逛。街角有一家名品服装店,上下两层,从橱窗里看到里面的装潢设计都很有格调,占据着最佳地理位置,但是人却不多。
宋晓颜走进去才发现,人不多的原因是因为价太高。全是国际知名奢侈品牌,动辄几万的名品,即使开在这富人聚集的地方,也只有三两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