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还未来得及开言,王克礼继续回禀道“此去黄州,微臣接下一桩陈年疑案,宣和五年,黄州夏匀灭门一案。”
宣和五年!萧玦眸光幽暗,望向王克礼的目光无端透着几分阴狠,魏成慎起身一礼“宣和五年,黄州夏府,锦雁司徒府,太子薨毙,先帝驾崩,珞王病逝,老朽翻查陈年旧案……”
魏成慎一语未了萧玦厉声打断他的话“先帝亲判,盖棺定论,已成定局。”
“老臣奏请皇上重审宣和五年一案。”
“重审?拥兵自立?坑杀五万大军?斩杀良将?不奉圣诏?还是通敌叛国?老师,你说的是哪一条哪一件?”萧玦目光锐利,极尽嘲讽。
萧珝把手中的酒盅重重放在桌案上,掀袍跪地“冤假错案,岂有盖棺定论之理,依臣弟拙见,司马云朗通敌叛国一案与宣和五年一案契合尤甚,如出一辙,臣弟恳请皇上重审此案。”
萧瑀抱拳跪在萧珝身侧“臣弟附议。”
“皇上,先帝亲审亲判,史官旁录,万望皇上三思。”文齐声音和缓,微笑道“先帝曾言所涉官员皆已乱臣贼子论处,今魏老提议重翻旧案,为乱臣贼子正名,祁王、裕王亦牵涉其中,不知是何居心?”
“禀皇上,宣和五年一案乃微臣上奏督查,证据确凿,可着人去查理刑部存档的卷宗。”白维面上不动声色,公事公办“一面之词,空口无凭,妄议旧案,为世人所知有损先帝圣明。”
“维护乱臣贼子以反贼论处!”
“皇上,父皇一向贤明仁德,爱民如子,重审旧案,以正视听,臣弟以为父皇定然不会怪罪。”眼见萧玦大发雷霆,萧珩敛衽行礼“臣弟附议魏老之言。”
“臣附议。”林政廉俯首下跪,萧玦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司马云朗、王越、戚无源、陈则、王克礼陆陆续续下跪皆是一句臣附议。
绝大多数的官员低眉垂首,默然而立,一言不发,萧珝不大不小的一句话回荡在寂静的正殿中格外清晰“昨晚请骁骑的兄弟喝酒,不知现下可醒了?大祭司晚上可摆了酒宴。”
“臣附议。”
……
遏制住骁骑无异于钳制住文武百官的咽喉,此言一出果然奏效,越来越多的官员跪地附议,萧玦愤然而起,勃然大怒,拂袖之间杯盏尽碎“反了!都反了不成!”
“皇上。”太后语气清淡理了理宽大的衣袖不悦的出言制止。
魏成慎微微侧身对着冷眼旁观的太后拱手一礼“先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觉者,兼取太后进止。不知太后何意?”
秦曦箬缓缓起身,细碎的阳光打在五凤九鸾钗上熠熠生辉,母仪天下的威仪隐隐让人感觉有丝压迫感,宣和五年,先帝驾崩,她与虎谋皮假借遗诏李代桃僵扶持睿王登基,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定社稷。
比起九五之尊的皇上,退隐后宫,不涉朝堂的太后似乎更有左右大局扭转乾坤的魄力“宣和五年一案,先帝所判,盖棺定论。
魏老乃三任帝师,鞠躬尽瘁,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今魏老提出异议,重审旧案,一为皇上传道授业,二为先帝解惑答疑,不无不可。
为臣者,食君俸,分君忧,为国为民,兹事重大,彻查翻案,牵涉甚广,一旦结果与当年结案别无二致,妄议先帝,混淆黑白,结党营私亦或蓄意谋反?这些罪名附议之人可要记清楚了,哀家绝不姑息。”
“谢过太后。”
一番话不偏不倚,字字句句让人无力反驳,绛红凤袍,云鬓高髻,高高在上,目光与白维短暂的相对,凛然决绝。
在场所有人心照不宣,太后出自司徒府,受司徒啸天救命之恩,她隐忍多年等的也许就是旧案重翻的这一天。
先帝在世,她从贵人至皇后,圣宠优渥更甚白媚儿,以至于司徒一族诛九族之祸请求废后的奏章堆满了几案,她依旧稳坐中宫,以至于先帝驾崩留有遗诏,军国大事有不觉者,兼取太后进止。
“皇上可有异议?”
萧玦阖目,平复了一下情绪“儿臣并无异议。”
“既然如此,魏老有何奏请但说无妨。”太后斜睨了一眼正欲说话的白媚儿走到萧玦身侧隔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扫视着跪在喜堂上的文武百官“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皇上,谢太后。”
“禀皇上太后,此事由当事人面呈状纸为好。”
魏成慎看了一眼萧辞的方向,扶黎缓步上前,月白缎面绣花鞋,两朵并蒂红梅相对而开,素白衣裙与银红纱衣摇曳生姿,清淡眉眼,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穿过百官跪立在喜堂之上,从袖口掏出一卷状纸“民女司徒漱毓,参见皇上、太后。”
太后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眼睛中掩饰不住的欣喜与震惊,她甚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眸子蒙上一层水雾,攥着衣袖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萧玦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俯下身子与她平视,声音干涩沙哑“你真的是司徒漱毓?”
“是。”
“好……甚好……”扶黎抬眸对视上他清明如水的黑眸,凤鸾殿白衣红梅图,露华台他掌心的温度,凌云亭他似是而非的问话,雨幕重重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细思之下头疼欲裂。
萧玦接过她手中的状纸“民女司徒漱毓,状告左相白维、太师文齐,谋害忠良,结党营私,混肴黑白,私筑兵符,调集大军,坑杀将帅。
宣和五年,白维上奏镇国将军司徒啸天拥兵自立,坑杀五万大军,通敌叛国,不奉圣诏,斩杀良将。司徒一族挫骨扬灰九族皆灭,玄奕大祭司死于鸩毒,涉案所有官员皆已乱臣贼子论处,诛九族。
所谓拥兵自立实则招兵买马突袭齐国、乾国两面夹击,
所谓坑杀五万大军实则是文齐私筑兵符调动飞羽骑坑杀于临山之下,
所谓通敌叛国实则围魏救赵与齐国结盟共御乾军,
所谓不奉圣诏实则平叛反贼无暇北顾,
所谓斩杀良将实则为白维多路暗卫阻杀,致使司徒将军孤立无援,栽赃陷害。
此乃文齐私筑兵符,与白维往来密谋信笺,请皇上、太后过目。”
☆、沉冤(下)
文齐处变不惊的面容有了轻微的波动, 萧辞、萧珝、司马云朗骤然出现的刹那这盘棋已成死局,他佝偻着身躯, 鬓发花白,侧目瞥了一眼皱眉沉思的白维往前挪动了几步。
腰腹处被什么东西抵住,他眯着眼睛偏头, 正对上萧辞那双古井般幽深的黑眸,唇角上扬,似笑非笑,纤尘不染的出尘气质中透着一丝着噬人阴冷的邪魅狠绝, 心下一颤, 惊疑惧怕让他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太师在等什么人?骁骑?兵部?禁卫军?京畿卫?亦或万骑?”
文齐头皮发麻,骁骑由祁王萧珝一手组建, 将士皆是朝中达官显贵的后起之秀,祁王回京扼制住骁骑无异于钳制住文武百官的咽喉,以至于萧珝清清淡淡一句话朝臣纷纷倒戈。
司马云朗安然无恙现于雁月那末衢州万仞崖阻杀失利, 万坤山凶多吉少, 万骑又岂是禁卫军对手?一步错步步错, 时不待我,大势已去“你……你想谋反不成?”
“本王谋反?”他似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轻哧冷笑“太子、先帝、珞王、镇国大将军、大祭司……祁王、裕王、加上本王这个病秧子, 太师曾道天下尽在你的股掌之间,果真所言非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辞淡淡望着喜堂之上,三司会审,皇上、太后督查, 桩桩件件,正大光明,皆有条不紊的按照他所谋算的棋局进行着,扶黎跪立在大殿正中,坦然自若,似白梅般清冷高洁。
喜气洋洋的婚宴隐匿着环环相扣的冤假错案,公事公办的旧案重审隐匿着波涛暗涌、利益权衡,喧嚣吵嚷的帝京隐匿着不见天日的杀戮血腥。
衢州万仞崖血流成河,骁骑空无一人重兵把守,万骑统领一刀毙命重新洗牌,禁卫军改头换面层层包围大祭司府,一个正大光明的重翻旧案的理由却是如此缜密的谋划,如此惨痛的代价“本王若行差踏错一步,怕是没机会听到太师如此义正辞严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太后端坐上首异常平静,掩在宽袖中的指甲却已嵌入血肉之中,铁证如山,一条一条推翻了宣和五年的结案卷宗,高巍尖细着嗓子通报传唤人证。
玉楼推着轮椅上的艾陈步入正殿,萧初、陆旌阳尾随而至,艾陈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看上去手脚皆废,不成人形。
她全身抑制不住的微微战栗发抖,缓缓阖上双眸流下两行清泪,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年蔷薇花开,司马啸天一把红缨枪九九八十一路枪法出神入化,苏枼舞衣纱袖,翩翩起舞,艾陈抚琴伴奏,他提笔作画,她托腮望着满院蔷薇花瓣,喝茶吃点心,每每忆起恍若梦中,那时他……还没有变……
“微臣艾陈,参见皇上、太后。”
“艾将军不必多礼。朕且问你,宣和五年,临山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宣和五年五月初三,乾国大军压境,齐国精兵突袭,两面夹击,八百里加急一封封书信发往帝京,援兵迟迟未至,无计可施之下招兵买马替换主力军中的飞羽骑。五月初十,飞羽骑兵分两路奇袭敌国军营,孤注一掷,转危为安。
六月初一,齐国呈阳失守,特派使者议和,共御乾军,后建业之役乾国损兵八万,退兵湘江以南,战事始平。
七月十五,南下泾阳平反贼寇,我等奉命镇守建业。
七月十七,万坤山执兵符而至,调集五万大军前往北郡,途径临山,十万大军伏击,五万飞羽骑被坑杀于临山之下,无一生还。
十年之间,文齐把我囚于子午暗室,苟延残喘活到现在,无非是想探寻飞羽骑另外半块兵符的下落,文齐、白维、万坤山残害忠良,私筑兵符,坑杀将帅,结党营私,混淆黑白,万望皇上、太后查明真相,以正视听。”
萧玦面上不动声色,把手中的兵符放在案几上“太师倒给朕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辞适时收了乌扇,文齐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皇上,老臣乃三朝元老,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囚禁艾陈实乃老臣意欲歼灭乱臣余党,此案当年先帝亲判,绝无冤假错案之嫌。
艾陈被乱臣贼子劫出密室,今日重审旧案,冤枉老臣,污蔑先帝圣明,妄图改变朝纲,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白相,你呢?”
白维恭谨谦和,淡淡吐出五个字“臣无话可说。”
“白维,你……”
“禀皇上,此乃文齐收受贿赂的账目明细。”玉楼跪在扶黎身侧呈上几本厚厚的账簿,红衣灼灼,眉目如画,衬的满堂红绸丹烛黯淡无光“浇筑兵符的匠人,模仿笔迹的文士,被草民李代桃僵救了下来,如今就在殿外。”
“事到如此,你竟还在狡辩。”萧玦略略翻了翻账簿,阴厉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冷汗涔涔的百官“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娘娘!”碧纹略显焦急的轻声唤道,萧玦侧头赶忙伸手半搂住摇摇欲坠的林清薇,她面色惨白,杏眸微阖,长睫颤巍巍的睁开对视上他略显担忧的眼睛,不适的挣扎了几下奈何抵不过他手上强劲的力道。
“高巍,传太医,安排淑妃去偏殿歇息。”
“是。”
几名宫女近前搀扶着林清薇起身,白媚儿漫不经心的斜睨了她一眼狭长的凤眸之中满是嘲弄的讥讽,冷哼一声望向大殿之上的林政廉,她心头一颤,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芊指轻攥住萧玦的袖口,他眉心微皱终是不放心的起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爹爹清正廉洁,顽固耿直,若有冒犯皇上之处,还望皇上看在妾身的面子上宽恕一二。”
“朕在你心中如此昏庸无道?”萧玦附在她耳边刻意压低声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让她无所适从“你哪怕信我一次也好。”
耳听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室内重又恢复寂静,太后目光冷冽沉声问道“三司会审,人证物证具在,诸位可有异议。”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凉槿缓步近前,行动之间环佩作响,清脆悦耳“宣和三年,乌蒙国进犯,白维私藏兵报,秘而不宣,柳府一门死守都城近一个月,孤立无援,殒命江兴,万望皇上太后为民女做主,为柳府沉冤。”
萧玦一语不发冷厉的目光直直射了过去,白维面沉如水淡淡道“臣无话可说。”
“宣和五年十一月,玄奕大祭司无端死于砒霜毒杀。”天胤跪立在凉槿身侧从袖口掏出一枚白玉扳指,玲珑剔透,纤尘不染“这枚扳指乃兰西进贡之物,皇上赏赐给了宁王,经由宁王转增给白维,后白维当做贺礼送给了玄奕大祭司,皆备录在案,有踪可寻。”
“皇上请看,扳指内侧有白蜡密封的小孔,经太医院查证小孔中残余毒素为鸩毒。”他双手奉上白玉扳指,眉目清冷“时隔十年,臣特请百草一门的弟子开棺验尸,玄奕大祭司当年死于鸩毒并非砒霜。”
萧玦紧握的拳头咯咯作响,白维执手一礼,青衣宽袖掩盖住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臣亦无话可说。”
萧辞闻言蹙了蹙眉,指节不住敲打着桌面,轻声嘱咐了景皓几句,他点了点头悄然离开了正殿,萧初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望着玉楼出神了片刻,翘着兰花指漫不经心用茶盖拨弄着茶杯中的浮叶,恰好正对上陆旌阳躲闪的目光。
“皇上!”白媚儿施施然起身福了一礼,妖冶惑人的丹凤黑眸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慌乱与担忧“爹爹在其位谋其政,所作所为皆秉公执法为其分内之事,受人蒙蔽,冤假错案,绝非本意,万望皇上明察。”
“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十年之间冤死的亡灵竟被你如此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太后冷喝一声,目光自白媚儿身上移至白维身上“传哀家懿旨,司徒啸天忠君为国,沉冤十年,今昭告天下,建宗立祠,追封定北侯,宣和五年所涉官员逐一审查,冤假错案,皇榜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