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弃公子——丹青手
时间:2018-03-03 14:58:39

  待到开场,戏楼上下三楼,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戏楼中庭是露天的,上头没了屋檐遮掩,月光淡淡洒下,戏台就设在戏楼中庭,无论是楼上雅间,还是下头大堂,都能一览无余。
  二三楼皆是雅间,权贵一般不爱坐大堂瞧戏儿,是以特整了雅间专供贵人所用,现下也早已订满了,下头大堂也坐满了人,没位置的皆在廊下站着看。
  一阵锣鼓喧天,角儿刚一上台便引得一阵叫好声。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唱三叹,哀感顽艳,轻易便勾出了一副画儿,叫人登时身临其境,直叹妙哉。
  胭脂轻轻撩开布帘往外看去,外头可是满满当当的人,一时只觉心中满足,她实在爱极了这般热闹,乱葬岗的戏台是比不得这般热闹的,孤魂野鬼本就凄凉可怖得很,若是碰到个悲戏儿,那一只只哭起来,真不是能熬到住的,越听越瘆得慌。
  等大半场戏过,可算到胭脂上了台,她一时又满心欢喜起来。
  胭脂每每上台皆是入戏得很,有回武戏,一时入戏太深,手上没个准头还将芙蕖儿打了个仰倒。
  芙蕖儿以为胭脂妒她,暗里给她下绊子,害她在台上失了体面,是以每每见到胭脂总要一顿冷嘲热讽。
  胭脂搁她耳边叨叨解释了好几回,愣是听不进去,把个胭脂气得直拧她耳朵,芙蕖儿哪躲了过去,每每都被拧红了耳,直气面色发黑喉头呕血,每每都要叫骂够三条街不止。
  这倒也让胭脂养成了个习惯,每觉冷清了便去拧一拧,一时就又热闹得不行,这梁子也就莫名其妙地越结越深了。
  戏楼里锣鼓喧天,台上正唱到妙处,台下一阵阵喝彩声不绝于耳。
  楼外突然一阵喧闹声,外头走进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气势汹汹的架势叫人看着就犯怵。
  远处有个人站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面容,只静静站着就能让人觉出骨子里的倜傥儒逸,蕴染风流。
  台下看戏的见这般动静,纷纷看向门口,台上的周常儿微微一顿忙又开口继续唱,胭脂微微蹙眉,忙打了个转,接着周常儿开口起调,眼儿却不住往门外瞄。
  台下的人见没什么大事,便纷纷转回了头,看向戏台。
  小厮看着周遭的人,一个怒瞪,廊下本还站不下脚的人群皆不由自主地退散开,入口一时宽敞了不少。
  远处站着的那个人这才慢慢从阴影里踱了出来,白衣墨发束金冠,容色如画惊绝,眉眼深远稍染恣意,手执白玉扇,白玉腰带下缀和田白玉佩,身姿修长挺拔,负手而立于在台阶之上,默不作声地打量堂内。
  胭脂骤然见了他,心下猛地一窒,继而心跳越发跳快,一时慌得不行。
  一个包打听模样的人,忙从人群里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下向他说着什么。
  那个人本就矮小,堂中又太吵,他轻敛了眉微微俯身去听,一缕黑发微垂于身前,一瞧便是文质彬彬风流气派的贵公子。
  那人正说着突然抬起手往台上这处一指,他顺着那手抬眼看了过来,正对上了胭脂的眼。
  胭脂心下大惊,慌得嗓子一抖,微颤了音儿,与她配的角儿讶异非常,忙一个眼风扫来。
  苏幕慢慢直起身,看着台上越发意味深长,眼里透出几分凛冽,眉眼如染刀剑锋芒,耀眼夺目却透着噬骨的危险。
  胭脂忙别开眼,心下猛跳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一时不知自己在唱些什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所幸这戏她早已烂熟于心,这般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那头曹班主手捧着个紫砂壶,弯腰屈背地迎上去,一脸讨好指了指上头雅间,苏幕微微讽笑,抬手用折扇虚指了指台前头排启唇说了句话,曹班主转头看向堂中不由错愕。
  不待曹班主反应过来,苏幕已然下了台阶往这处而来,后头的小厮忙小跑着上前将坐在前排的人一一赶到后头去,台下的人见状皆无心看戏,纷纷不明所以地看着台前。
  胭脂瞥见他一步步走来,心下又慌又急,恨不能早早唱完了这段,下得台来避开了去。
  苏幕几步就到了前头位置,手执折扇,微撩衣摆便坐下看向戏台,一副安安静静看戏的做派,一排小厮立于他身后,挡住了后头些许人的视线,却没人敢说什么。
  楼上雅间的见状不由心下突突,其中或多或少都知晓这是扬州那位霸道惯了的公子爷,平日见着了皆是能避就避。
  需知这位的性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一朝得罪了可有的得是苦头吃,这雪梨园刚扬州,也不知如何得罪了这位,这模样怕是不好善了了,不过现下他们见祸不及己,便也纷纷乐得做那壁上观。
  大堂中不知道的也是会看的,这人一瞧就有来头,谁会没事为了看戏触了大霉头,再说,有那功夫争位置还不如边上挤挤来得快。
  一时戏楼里只余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锣鼓声,余下皆静得没声儿。
  胭脂只觉台前那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这戏衣本就贴身又因着阳春三月的日头,便做薄了些,多少会显出些身姿来,往日倒也没什么,只今日他在台下坐着便是浑身的不自在。
  胭脂疑心自己想多了,待到打了个圈,眼儿往他那处一瞟,刚捻得手势猛地一颤差点没稳住,人可不就是在看她吗,眼也不知往那里放,直看着她细细打量,胭脂拿眼瞧他,他才慢慢抬眸对上她的眼,眼里意味未明。
  胭脂心下一颤,一下僵硬了起来,只觉腿不是腿,腰也不是腰了,整场戏下来如同提了线的木偶,远不如之前唱的好了。
  台上的角儿多多少少都有些发挥失常,实在是苏幕这默不作声又摆明找茬的架势叫人没法安心唱戏,他这么个人便是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地坐在那,也是叫人半点忽视不了。
  后头的曹班主忙使了人去沏茶倒水,末了自己端到苏幕跟前,卑躬屈膝地讨好着,见苏幕眉眼间透出了几丝不耐烦,便忙住了嘴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好不容易唱完了戏,胭脂这头正要下得台去,却听台上咣当一响,苏幕旁边站着的小厮往台上丢了块大金锭子,足有男子手掌一半大小,这份量可真不是一般足。
  只实在没见过这般打赏人,瞧着就像是打发乞丐。
  一旁敲锣打鼓的也停了下来,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静得仿佛没有人。
  苏幕手中的折扇在指间打了个转,一副纨绔子弟的逍遥模样,扇下的白玉坠子渐渐停下晃动,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道这雪梨园有如何大的能耐,今儿个听来也不过如此。”他微顿了顿,眉眼染上几丝讽意不屑,淡淡嘲弄道:“也不知怎么就在京都混出了个戏中魁宝的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  胭脂:“……你……你往哪儿看呢?!”
  苏幕:“你猜。”
  胭脂:“…………不要脸!”
 
 
第93章 
  此言一出, 台上站着的不上不下,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堂里皆交头结耳, 窃窃私语声迭起。
  曹班主立在一旁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这苏家的公子,平白遭了这一劫。
  他琢磨半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但这些个权贵他是见惯了的, 也不是经不起风浪的, 便上前一步直笑道:“登台小面儿值不上公子生闲气儿, 这出公子不满意怕是没见到我们那台柱子,过会儿便叫他给公子唱一出,必能叫您满意!”
  苏幕一听微一挑眉, 用折扇虚指了指胭脂,言语微讽道:“打配的也是这个?”
  胭脂被这么一指, 直僵立在台上,一时虚得不行。
  这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她就如同个唱戏不认真的弟子被师父点名教训,且还当着这么多人,实在让她难堪得紧,羞恼之后心中便越发起了怨气, 却又因着刚头确实唱得不如意而发泄不出。
  曹班主是何等玲珑心思之人,一听便知晓是胭脂这挨千刀的混账在外头招惹的是非,又见胭脂直挺挺的站在台上,半点没有眼力见儿的模样,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冲她怒道:“你还不给我滚下来,搁那儿杵着作甚?!”
  胭脂被这当众一吼,越发没了体面,只拿眼儿看向苏幕,心中怨气迭起,直从眼里透出,越发显得阴气森森。
  苏幕见了眼神也慢慢凛冽起来,刚头的闲适松散的纨绔模样慢慢敛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胭脂不发一言,瞧着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做派。
  曹班主在下头可是急得不行,他心知这胭脂的那股劲头又上来了,他也不敢逼急了这混账玩意儿,生怕一个不好就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便只搁台下朝着胭脂挤眉弄眼了好一阵。
  胭脂见状默站了会儿才慢慢抬步往前,连侧梯都不想迈了,直越过前头站着的角儿走到台前,轻掀眼帘瞧了眼坐着的苏幕,强压住想要扑上去一口咬死他的冲动。
  待压得差不离了,才从半人高的戏台轻巧跳下,色彩斑斓的戏衣随着动作轻轻荡起,身姿轻盈曼妙,行走间裙摆如木槿花层层叠叠开绽。
  胭脂几步到了苏幕跟前,站定曹班主身旁垂眼看着地面,默不作声。
  苏幕看了胭脂半响,眼里意味未明。
  场子一时只余轻微的人群嘈杂声,曹班主尴尬地笑了笑,正要开口缓和气氛,却见苏幕敛了眼中神情,淡淡开了口,“去将脸洗了,画得跟猫儿似的,瞧不出个模样。”
  曹班主闻言心中暗松了口气,刚要吩咐胭脂去后头将脸洗了,可这厢都还没开口,胭脂已然瘫着张脸,寡淡道:“小的一会儿还有出戏要唱,怕是洗不得。”
  曹班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可不就要被这混账给气厥了去,净个脸能让她脱层皮不成?
  非搁这儿一个劲地往墙头窜,瞧着就想一巴掌给她拍下去!
  苏幕闻言轻笑出声,笑声清越恣意,他慢条斯理往后一靠,看着胭脂语调轻忽道:“照你这意思,是让爷等你?”
  那语调轻缓又意味未明,但凡长了耳朵的人都听得出这隐在其中的危险,更别说胭脂这么个看惯他这般做派的人,那话语间的威胁直让胭脂心头火起。
  胭脂慢慢抬眸对上苏幕的眼,一想起过往那些心中便更是又怨又恨,浑身的戾气是掩也掩不住。
  苏幕看着胭脂这般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眼里的危险意味不言而喻。
  曹班主听得苏幕此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急得不行。
  他可不想才来这扬州没个几日,戏楼就平白无故地给人拆了,他忙一把架起胭脂的胳膊往里头走,“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可不是硬气的时候,赶紧把脸洗了去!”到了里头院子忙将胭脂往里一推,又对着台上的周常儿使了个眼色,周常儿一见忙也下得台去,跟着胭脂而去。
  胭脂进了后院,默默走到墙边水缸处,看着水面上倒映着模糊的月影,轻风拂过泛起微波,她一时心中难挨,胸口都直压抑地透不上气来……
  细白的手指慢慢摸上水缸边缘,要不直接溺死自己好了,这一世不过拔了这煞星的马儿几根毛,就这般不依不饶找上门来,后头哪还有她好的时候?
  她实在是吃不消了,年纪也一大把了,真经不起他这么玩,末了后头又被玩死了,地府那群必会死死抓住这么个机会,又来狠骂她是个不得用的窝囊废,可叫她情何以堪?!
  周常儿站在后头默了一刻,才挽起袖子上前拿了瓢子往水缸里舀了一水,一边用手将瓢子洗净,一边叹息道:“咱们这些戏子呀,在那些个贵人眼里都是些下九流的玩意儿,平白讲不来骨气的。
  你不爱往这些权贵面前凑,是有骨气,可那是因为你一个人无牵无挂,没什么顾虑,得罪了人便得罪了人,至多也不过你一人倒霉罢了。
  可咱们这些人不一样呀,哪个家中没本难念的经儿,但凡是有个好出路,谁愿意来当戏子,咱们这些个辛辛苦苦地爬上来,哪能再下去呀~”
  周常儿言到伤心处,眼里微微泛起了泪花,“胭脂,我这厢可替大伙儿求求你,莫要开罪了人,这苏家公子在扬州是横行惯了的,咱们刚来就有人特意提点过,让我们莫要惹了他的眼。
  这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旁人碰上都是能避则避的,你倒好竟还这般硬气……
  没得一会子将他惹怒了,堵死咱们的路子也不过跟玩儿似的,末了还有什么活头啊……”
  周常儿平日在戏班里不常说话,今日倒是说了一筐子,想来也是真怕胭脂这狗性子招惹了大祸来。
  他打小就有得一把好嗓子,长相自也是出挑的,为人又正派,只是命数不好被家中卖给了戏班子,这戏子能有什么好出路,想要出头自然是要被那些个权贵当成了个玩物儿肆意糟蹋的。
  他要是像芙蕖儿那般没心儿的,不在意这些,这日子也还能过,可他偏偏又是个在意的,自然每过一日便是熬一日。
  胭脂闻言心下压抑,诚然她这么个阴物不懂这些个人心中所苦,却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这真不是他们想怎么就能怎么的世道。
  周常儿洗净了瓢子,又从水缸里舀了一勺,递给胭脂,见她垂眼默不作声,便又叹道:“洗了罢,我瞧着这苏公子未必会拿你怎么样,你一会软和些,磕个头求一求便也过去了。
  胭脂,你听我的,骨气真当不得饭吃,人和人啊,是真比不得命,你莫要为了一时硬气坑害了自己。”
  胭脂瘫着脸接过水瓢,直跟着叹了口气,真是愁死个阴物……
  她真不是硬气,磕头认错这事儿她早做过了,可能顶个劳什子用?!
  那煞星软硬不吃,根本就不是个好性的,末了还不是照样把她往死里整。
  胭脂看着周常儿一脸苦口婆心的过来人模样,有心想和他吐一口槽,劝他看人莫要看面皮,那煞星瞧着斯斯文文方正君子的好模样,那里头可叫一个儿墨里泛黑,焉坏焉坏~
  可周常儿又不知晓这些,胭脂根本又无法说起,直呕到心肝淤血。
  外头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台上又咿咿呀呀唱起戏来,胭脂用水慢慢吞吞将脸洗净了几番,才磨磨蹭蹭地踏出去。
  苏幕还坐在那处漫不经心地看戏,曹班主陪在一旁说乐逗趣儿,打起一万个小心伺候着,一个抬眼瞧见了胭脂,忙招手唤她。
  苏幕顺着曹班主的动作看了过来,眉眼如画,平和非常,眼里便是漫不经心,也能透出几分惑人味道。
  胭脂心下酸涩,又想起他往日待她好的时候,这好便像是深入骨髓的毒,与他后头对自己所做的事这一搅合,便一下全发了出来,毒入五脏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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