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薛庭儴从翰林院回来,只胡三一人在家。问过之后才知晓,招儿和弘儿都在店里,他也没在意回房换了衣裳,坐着歇了歇脚,又喝了一盏茶,还是不见母子俩回来,便找去店里。
此时王记花坊中正忙碌,今儿也是巧了,逢着吴宛琼要下工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客人。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不能走,便留下来帮忙。
世人千千万,有些人买东西爽快,有些人则是磨叽,而今日这几个女客人就是性格磨叽的。也是王记花坊的东西都不便宜,自然要多做斟酌。
好不容易将这波客人侍候走了,又来了两个客人,招儿和吴宛琼两人便一个忙着招呼客人,一个看店并看着孩子,顺道不忘插言给些建议什么的。
终于这单生意总算做下了,招儿说得口干舌燥,正坐下来喝水。
薛庭儴来了。
“你今天下值怎么这么早?”说完,招儿下意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反应过来自己忙忘了时间。
“今天生意很好?”
招儿又喝了一口水才道:“可不是,每天生意都不差。”
“找伙计的事要抓紧了。”
招儿嗔了他一眼:“你说起来倒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就是宛琼也是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男伙计倒是好找,可女伙计……”
说着,她叹了一口。
薛庭儴总觉得宛琼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正想说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了。
“瞧你这小手脏的,等回去后姨姨帮你洗一洗。”
招儿笑着站起来,道:“眨个眼的功夫,这小坏蛋就跑不见了,多亏了宛琼你帮忙看着。”
“招儿,你这么客气做甚,方才那客人实在太难应付了,若不是你出面这生意指定得丢,我帮忙看着些弘儿也没什么……”之后的话语,在看见薛庭儴后,莫名其妙失了声。
招儿见她脸色有些不对,还以为是见了外男紧张,忙道:“宛琼,这就是我家夫君。”又对薛庭儴道:“庭儴,这是宛琼。”
此时吴宛琼已经恢复了镇定,拉着弘儿拘谨地站在那里,半垂着眼帘对薛庭儴点了点头,不过没说话。
薛庭儴面色一下子就变了,眼中各种晦暗翻滚。
这时,弘儿一下子扑了过来:“俊俊爹,你今天给我带好吃的没有?”
薛庭儴被撞了个猝不及防,为了掩饰,他顺势将弘儿抱起来,垂眼与他说话:“爹给你带了豌豆黄。”
“那好呀,咱们去吃,小狗子饿啦。”
“不准吃多了,不然晚饭你又吃得少。”
“娘,我知道了。”说着,弘儿又催薛庭儴赶快抱他去吃点心。
父子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招儿这才不好意思对宛琼笑了笑,道:“这孩子就是皮,成天稀奇古怪的话特别多。”
这话是在解释之前弘儿叫薛庭儴为俊俊爹,此话起源于一次薛庭儴和招儿玩笑,却被这小崽子听去了,然后薛庭儴就成了俊俊爹。
吴宛琼有些钦羡道:“弘儿真是可爱。”
闻言,招儿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佯装去收拾台面,并跟她轻快的说,时候也不早了,让她赶紧回去。
吴宛琼又看了那门口一眼,跟招儿道了别,便离开了王记花坊。
等她走后,招儿却叹了口气。
她能看出宛琼的羡慕,却不敢多说什么,宛琼年轻守寡,又没个孩子在身边,孤单是可以想象的。她就怕跟她说多了,是时她回去后难免会伤怀。
招儿又守了会儿,见时候也不早了,便收拾着将铺子关了。
回去后,薛庭儴正抱着弘儿,拿了本书与他讲,小家伙儿也听得有滋有味的。
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听。
听着听着,当儿子就问起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当爹的也不厌烦,一一解释给他。
招儿笑了笑,换了身旧衣裳就去灶房里忙上了。
晚上吃罢饭,先给弘儿洗澡。
这宅子里专门辟了间房子做浴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浴桶。小的是给弘儿专用的,其实也就是个小木盆。
如今天还正热着,所以招儿备的水是温水,把弘儿剥光丢进盆子里,他显得十分兴奋,不停地把水往盆子外撩,招儿蹲下给他搓泡泡,他又抹了泡泡往招儿脸上抹,可把招儿给气的。
母子俩就这么一面洗一面宛如打仗,笑声在书房里都能听见。
正房的西间,是薛庭儴的书房。
此时他坐在书案后,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他却没有点灯,任自己沉浸在无边黑暗之中。
他终于想起梦中遗漏掉的那一段了,就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
在那梦里,他是入了翰林的,却只是普通的庶吉士。
过了馆选后,他便匆匆回家了一趟,却没有久留,就匆匆回了京城。
招儿母子没与他同来,一来孩子太小,不适宜长途跋涉,二来也是京城这边还没安顿下来。
再之后,初入官场的混乱与琐碎,占据了他所有时间。
吴阁老是他的座师,他免不了上门拜访一二,尤其吴家和沈家又是那种关系。
薛庭儴也不知吴家是怎么看中自己的,毕竟当初他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比他优秀比他样貌更好的人数不胜数,可偏偏有一天有人暗示他,吴阁老有一独女,待字闺中。虽是之前嫁了一次,但男方是个没福气的,成亲不过半载,便出了意外身亡。
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凡处在官场里的人都明白。
可彼时他初出茅庐,又下意识觉得自己有妻有子,难道抛妻弃子去攀高结贵不成?便拒绝了。哪怕他十分明白若是答应下来,对他寓意着什么,是一条通天大道摆在他的面前。
他有想过这么一来肯定会得罪座师,但又想座师乃是堂堂次辅,不至于跟他个毛头小子计较。
之后事情果然来了,他因犯了错被逐出翰林院,下放到一个穷山恶水之地任县令。
那时候,他还是有些年轻气盛的,心知肚明这是刻意报复,可他一不贪赃二不枉法,就不信他们能拿自己如何。
这事他没有敢和招儿说,他顾忌着颜面,也是不想让她担忧。所以招儿还以为他在京城,实际上他已经离京远赴那个边陲小城上任了。
直到去了那个地方,他才明白在官场中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有多么难。
作为一个农家子的出身,他心知农人的艰难与辛苦,所以曾经他是想过以后定要做一个为民请愿的好官。
看似说得简单,实际上想做到却是难之又难。
巴结上级,应付下面各个小吏,是首先要做到的。
不讨好上级,考绩拿不到上等,升官是不用想,说不定遭到贬斥。而历来就有这么一句话,任你清官似水,难逃吏滑如油。讲的就是地方官都是吏部铨选外派下来,且是三年为一任,自然不若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熟悉当地环境。
有些‘大人’若是不能洞察秋毫,很轻易就会被下面的一些人联手架空。而吴阁老既然想刁难他,自然不会给他选个什么好地方,而他上任的那个小县就是如此。
他甫一到任,就连吃了好几场闷亏。
从一开始的固执己见,到为了对付那些小吏,他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拉拢打压,还学会了以权谋私。
终于,一片清明,他终于可以是个当家做主的县太爷了,也替老百姓做了几件实事,却面临任期满被调离的事情。
到了新上任的地方,面对的又是与之前差不多的处境。
如今他也算是有了经验,该敲打敲打,该拉拢拉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底也是疲于劳累,偶尔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当初答应了,是不是不用经历这一切?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些同年一样,安安稳稳坐在翰林院中,喝喝茶谈谈天,等着加官进爵,步步直上?
他不太敢往更深层的地方去想,此时的他已经见识到太多的人性,也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他并没有自信若是重来一次,自己还能像当年那般坚守本心。
一去就是几年,此时招儿也知晓他被外放之事,一再提出要来找他,说弘儿现在已经大了,却根本不知道爹是什么样。
他心中愧疚难安,自惭形秽,又想到底处境比之前好了不少,便递信回去让她来找他。
而招儿就是在找他的途中,所坐之船在路上出了事。
自此便是天人永隔。
第154章
收到消息的他,不敢置信。
不顾朝廷明令禁止官员无故不得离开所属辖地,远赴出事的地方亲自查证,却面对船毁人亡的事实。
那段时间,薛庭儴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等他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理智,为招儿母子俩办了丧事,回到所属辖地,却面临被上峰问责,并上奏朝廷弹劾他失职之罪。
他回京述职,情况十分糟糕。
彼时,沈家待他宛如路人,而他因为匆匆被下放出京,也没有几个可帮上忙的友人。他几近万念俱灰,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却突然有一个人来找了他。
是他的一位同科,两人熟识,也有几分交情,却并不是太深。
此人十分殷勤,为他出谋划策,让他去求座师吴墉。还说座师历来大度,定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出于一种诡异的心态,他听从此人劝说备了礼上门,吴阁老虽是对他有几分冷眼,但架子端得并不算高,也答允为他出头。
那一刻,他心里便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阴谋。
果然他顺水推舟与吴阁老尽释前嫌,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羞愧和后悔,之后在吴阁老的帮助下成功留京,在一个水到渠成的时候,有人对他提了吴阁老想招他为婿的事情。
他何德何能!
这个问题,梦里的他不止一次自问过,还是在娶了吴宛琼以后,才得到了解答。
此女心态诡异,竟对他有一种十分莫名其妙的执念,这份执念来得很诡异。而这份孽缘的起初竟是一次他并不知晓的偶遇,以及沈吴两家宛如儿戏似的默认。
得知了事情真相后的他,觉得可笑至极。
因为一份来得莫名其妙的好奇,因为沈吴两家要再次联手,所以他的整个人生都被改变了。
……
招儿好不容易才给弘儿洗了澡,已是累了一身汗。
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她拍了弘儿小屁股两下,却惹得他哈哈大笑。
“薛庭儴,快把你儿子抱走!”
听到喊声,薛庭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匆匆去了浴间。
浴间的门从里面打开,招儿衣裳湿了大半,呈半透明状贴在身上,发梢上脸上都是水,衬着白里透红的脸,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薛庭儴当即就愣住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招儿瞪了他一下,将用大布巾裹着的儿子,塞进他怀里:“看什么,快把小臭蛋抱走!你去给他穿衣裳,把头发擦干了!我先洗,我洗完了,你再洗。”
她的声音凶巴巴的,却满是鲜活。
鲜活得让薛庭儴依旧还沉浸在之前回忆里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几下。
“怎么了?”见他也不动,模样有些怪怪的,招儿忍不住问道,又用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发什么癔症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刻意看了她一眼:“我看好看的。”
好看的?
招儿下意识低头看胸前,就见那薄薄的布料已经阻挡不了异常的凸起了。
她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因为他的注视,那处敏感的挺得更高昂,就像一朵儿欣欣向荣的小花儿,正在摇曳生姿展现自己的美丽。
她的脸刷得一下红了,砰一声将门关上。
薛庭儴低头看了看怀里好奇看着爹娘在搞什么的,细皮嫩肉粉扑扑的小崽子,当即心情愉悦起来,那就是个梦而已。
如今他既然知道了梦,自然不会让那一切再发生。
谁也不能!
终于一家三口都洗白白躺在炕上了,招儿也累去了半条命。
她时不时便去揉自己的腰,薛庭儴瞅见了,便去给她揉。他手大,力道不轻不重,揉得十分舒服,招儿就任他揉。
弘儿见此,也忙上去给娘揉,不过他哪里揉得好,就是拿个小手拍来拍去的,纯粹捣蛋。
但招儿却是笑眯眯的,还说弘儿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弘儿知道孝顺是什么,爹跟他讲过故事,知道娘这是在夸他,得意的同时更是努力的忙来忙去。
可惜没当爹的段数高,被薛庭儴一阵指挥,就指挥去给娘捏腿腿了。
薛庭儴和招儿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吴宛琼身上。
招儿把吴宛琼的身世说了一遍,而后感叹道:“宛琼也是可怜,年纪轻轻没了丈夫,也没个孩子傍身,孤零零的一个人。”
薛庭儴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容易信任人,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你去让人查过来历?”
招儿一愣,道:“这倒没有,不过人骗我这事做甚。再说了,你以为我蠢啊,来历不明的人就敢往铺子里收,我看过她的户册,还有保甲开具的文书。确实是京城人士,夫亡,独留她一人,也没有子嗣。”
薛庭儴眼光一暗,这吴宛琼做事倒是面面俱到,不愧是吴阁老的女儿。且这种事对旁人来说也许很难,但以吴宛琼的身份来说,随便造一份太简单了。
他之所以会没说是吴阁老,因为吴阁老不可能会让自己女儿去一个商铺做工,并以女伙计的身份进入他家中。
如今两家算是仇敌才是。
唯一能解释清楚的就是,这是吴宛琼个人行径,且吴阁老并不知情。
至于吴宛琼为何会如此费尽心机,干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事。薛庭儴只能用莫名其妙的执念来解释,反正吴宛琼心里想什么,在那梦里薛庭儴不知道,也不屑知道。
如今亦然。
“反正你平时多注意些,人心隔肚皮,而京城这地方水太深,都是尔虞我诈,居心叵测。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你的对手,派来专门刺探你商业秘密的?”
这话倒是把招儿说愣住了,也许她以前还不相信什么商业秘密之说,来到京城后却是相信了。地方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就会产生竞争,为了抢生意什么事做不出来?就好比她之前盘下的那两个作坊,不就是人想挤兑她没挤兑成,反倒被她弄垮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