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个年过去了,天气慢慢回暖。
进入三月,外面又开始流言说县里哪儿出现了倭寇,惹得老百姓们成天惶惶不安。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的一项行举却是差点没把樊县丞吓死。
他竟是不知从哪儿让人送了一批生丝、丝绸、茶叶之类的物什,说这一趟就要下海。
不光如此,他最近每天都把衙门里的皂、壮、快三班衙役,叫出来训话。训话的主要内容就是,老爷大如天,老爷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什么,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问题是这些不是废话吗?自然是老爷让干什么,就让干什么了。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老爷让他们干什么了。
像定海县这种小县城,是没有专门守城门的兵丁。
一般都是衙役们兼着,也叫门吏。
拢共就两处城门,一处派个几个人看着就成,当然这也是指的平时,逢着紧要时候,地方卫所就会专门派兵丁前来看守。
至于什么紧要时候?自然是逢有倭寇作乱之时。
可这次倒是出了奇,当定海后所的人前来接管城门的时候,却被拒了。据门吏所言,他们老爷说了,看守县城之门户,本就是县衙职责范围之内,卫所拢共就这么些人,还要四处搜寻倭寇,还是不劳烦各位卫所的军爷了。
卫所的兵卒无功而返,事情报上去后,耿千户等人也没当成回事。只当是这薛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特意想表现一二。
可他们很快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别看定海是个小小的县城,来往的车队马队可是许多,往常进出城门,从来无人盘问,如今倒好,守门的卒子竟借着搜寻倭寇讹上了。
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大家心照不宣,过去也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老百姓的面搜,这不是明摆着没事找事。
不就是些银子的问题,既然能来到这儿,自然都不差钱,塞些银子也就过去了。当然没少有人抱怨,只是暂时也没个管事的,自然抱怨不为人所知。
到了出货当日,大街上早就宵禁了,可当夜幕降临之后,却有一队又一队的车队往城门处行去。
阵势极为好大,宛若一条条暗夜出行的长龙,若是哪个老百姓半夜出门,估计要被吓死。
与往常一样,城门大开,不同的是,城门前拦了一些栅栏。
栅栏前围站了十几个衙役,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见被挡着不准走,就有人下车询问上了。
这人一身黑衣,还蒙着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采花大盗。
“官爷,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我们老爷说了,经我此路,过我此门,此门通蓬莱,要想经过拿银来。”那守门的门吏困难地说着从自家大人那里听来的打油诗,实则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唬过这些人。
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县太爷就是他头顶上的天,他今天敢说不干,明天就让他滚蛋。
“这是讹上了?”能干这种买卖的,有几个是简单的人,虽是背后东家都没露面,可下面的跑腿人也不简单。所以一听这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面说一面冷笑着。
“我们老爷说了,这不是讹。你们这么些车,天天打这里过,路都被压坏了,事后你们走了,还是得我们衙门里的力役修路。修路不要银子?管人吃饭不要银子?还有你们每次来,咱们衙门里就得全员出动四处巡逻,这么些人力物力不要银子?”门吏努力回忆着县太爷给他们训话时的模样,虽不能学个十成十,倒也能像了五六分。
“说来说去,就是要银子?”
“我们老爷说了,这是要银子,也不是要银子……”
门吏的话被打断了。
“你们老爷的名堂可真多,说来说去不就是死要钱。”
“您要是这么认为也行,我们老爷说了,不给银子不能从这里过,您还是换条道吧。”
“你——”
“马六,给他银子!”
后面一辆马车中,有人说道。明显就是负责押送货物的总把头。
马六不甘不愿地瞪了门吏一眼,问道:“多少?!”
门吏嘿嘿一笑,紧张地舔了舔下唇道:“我们老爷说了,一车十两,按车收钱,你多少辆车,就给多少银子。”
这次商行里可是一共来了二十几车货,照这么算,光过门钱就要给两百多两。
此人是个性子暴躁的,当即骂道:“你们怎么不去抢?”
门吏还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死样子,道:“我们老爷说了,我们是官,不是匪,自然是不能用抢的。”
马六还想说什么,却被人喝止住了,老老实实掏了银子,门吏才指挥身后的人,让开地方。
等打头的那辆马车经过时,车里那个没露脸的人问道:“你们老爷还说什么了?”
正在看手里银票的门吏道:“我们老爷说得可多了,您确定要听?如果真要听的话,今儿后面那些车都不用过去了。”
车里没人说话,车队很快就过去了。
待这行车队过去,门吏又拦下一盏气死风灯,重复了之前说的话。
为了赶时间,也是因为不想生事,几乎所有人都给了买路钱。
所以这一晚,县衙收获不少,那负责收银子的门吏手都抖了,身前挂了一个临走时他家老爷亲手给他挂上的书袋,里面装了满满一袋子的银票。
门吏一想到这袋子里装了多少钱,就忍不住心打颤。
他不知道收了多少,只知道很多很多,而且他们老爷说了,收上来的银子人人有份,一辆车给他们提二两银子的辛苦钱。今晚一共过了五百多辆车,也就是说有一千两来着。
衙门里一共有多少吏役?他已经算不清了,反正就是每人都能分到不少银子。
门吏心满意足地揣着银子回衙门了,而他家老爷薛大人此时正领着一众人在大堂上等着呢。
大堂上灯火通明,薛庭儴坐在大案后,模样威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审什么大案。可见到这门吏后,他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连连招手,是一个守财奴也似,将钱袋子抓过来,翻弄了一下,才将递给旁边站着的一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正是小红,她身旁还站着小绿。
两个丫头年岁都不大,也就十多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看起来嫩生生的,可当拿到钱袋子,就完全换了个人。
两个丫头领着钱袋子去了一旁书吏的案桌,就见她们一阵倒,洒出许多银票来。明明没有声音,可所有人都听到银子铜钱哗啦哗啦响的声音。
就见这俩丫头,一个手脚伶俐地清点银票,另一个丫头则拿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算出今晚所得,共计五千六百四十两。
听到这数额,下面所有人都诧了一下,包括樊县丞和周主簿。
小红择出一千一百三十两的银票,递给薛庭儴。
薛庭儴将一叠银票放在手里数了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他这才给了胡三,道:“给他们都发一发,按照之前老爷说的发。”
紧接着小红又数了一叠银票,交给薛庭儴。这次薛庭儴对着樊县丞招了招手,直到对方来到他面前,他才高坐在大椅上,纡尊降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老樊啊,这些你拿下去给周主簿他们分了。老爷说过,老爷吃肉,至少让你们也尝尝肉味儿,绝不会老爷吃肉,让下面人连汤都喝不上。”
“大人,我就怕……”
“别怕别怕,照老爷说的做就成。老爷保管你以后升官发财,样样不少。”
不知什么时候,薛庭儴已经走了。
樊大柱手里拈着那一叠银票还在发呆,下面那些吏役们已经分起银子了来。
一千多两银子,哪怕把衙门里扫地的算上,拢共也就百十多号人。一人至少能分上七八两银子,与以往分到手里,也不过只有区区数两,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关键这银子收得爽快,以前都是当孙子似的觍着脸,才能分上三瓜俩枣,现在则是当着爷收银子。
说不让你过,你就不能过,有本事改道去!
别看之前那门吏蔫头耷脑的,都是壮着胆子和那些爷们说话。这会儿可是得意嚣张的很,惟肖惟妙地给大家演着之前是怎么收银子的。
“嘿,我一说让那人改道,他当场脸就黑了……”
“王大牛,那黑灯瞎火的,你咋就看人家脸黑了?”
叫王大牛的门吏一阵呵斥:“什么黑灯瞎火,不是点着火把!”
“就是,插什么嘴,让王大牛讲!”急着想听故事的人道。
“可别看他脸黑,黑了也得给掏钱,改道他也出不去,这城门可都是咱们的人看着,最后还是蔫头耷脑地给咱掏了银子……你们不知道,车里有人不服气,还问你们老爷还说了什么,我说我们老爷说得可多了,你要不要都听听,不过等听完,今儿你们也不用过了。那车里的人没吭气,我猜他肯定气得不轻。”
一旁的衙役都是嘿嘿的笑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就是,老爷说得可多了,改天换我也去守守门,到时候我给他们学学。”
“你们学的没有王大牛学得像。”
“你咋知道我们学得不像?”
“当初不是比过吗?是老爷专门挑了大牛,说他有老爷之风,才赋予他这般重任……”
那叫王大牛的瘦小衙役抬头挺胸着,一副不敢当不敢当的模样。
周礼来到樊大柱身边,一把抓过银票:“发什么呆,赶紧分了,回去睡觉。”
“可……”
“可什么?”周礼往一众衙役那边瞅了瞅:“这种情况你还有什么好可是的!行了,上面怎么吩咐怎么办,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那位顶着。”
“我就怕天亮了后出事。”
“就算出事,那也是天亮后,先去睡了再说。”周礼打了个哈欠,就一摇一摆的走了。
第169章
等所有的货都装点上船,明明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几个商行的总把头也半分睡意都无。
或是气急败坏,或是风淡云轻,但无一例外都干了一件事,派人去了定海后所。
耿荣海,耿大千户,早上还没从小妾被窝里起来,就被火烧屁股的陈百户叫醒了。
“大人,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陈百户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耿千户的脸当场就阴了下来。
“这小子他可真敢!”
陈百户嘴里不说心里想着,他已经敢了!
“去把樊县丞给我叫过来,姓薛的这官,是不是不想做了!”
樊县丞很快就被叫过来了。
不同于周主簿,他一夜没睡,眼下泛着乌青。
大抵也是身心俱疲,所以当耿千户咆哮质问的时候,他显得很平静。
“他是我上官,我只能劝说,不能阻挠。”说着,樊县丞将薛庭儴在他面前说的话,都大致复述了一遍。
现如今的情况很明显,摆明着就是这薛庭儴吃相难看,且此人极为胆大猖狂,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反正从樊县丞的描述来看,此子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关键是耿千户拿他没办法,两人分属不同,即使耿千户品级比他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到了此时,耿千户也意识到此事有些棘手,眼神阴测测地连连闪烁,显然实在拿着主意。
他挥挥手,让樊县丞离开。
“大人,如今这事?”待樊县丞走后,陈百户问道。
“若是此子没有任何背景,咱们动动手脚也就解决了,可关键此子不一般,虽是近乎流放被派遣到这里,可朝中毕竟还有与其关系亲近之人。此事先暂时搁置,我去一趟府城再说。”
陈百户点点头,而耿千户连早饭都没用,便让人备马匆匆赶去了府城。
谢家,一直是宁波当地数一数二的世家。
虽是近些年来在朝中的势力不如以往,可到底在当地根深叶茂,只凭着这宁波一地,就足以让其在江浙一带脱颖而出。
耿千户来见的人的是谢家三爷,谢启荣。
这谢启荣年不过四十,却是管着谢家台面下所有生意。
谢家到底是诗书传家,主要方向还是放在科举和官场之上,只可惜近年来谢家没几个有出息的子孙,谢家之所以能保持着现在的光景,还是托了谢启荣这个不成器子孙的洪福。
谢启荣生得眉目俊朗,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微微有些瘦,穿一身青色缂丝道袍,看上去十分沉静,但眼神清亮。
只看这般面相,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他便是谢家的谢三爷。
可他偏偏就是。
即使素来威风惯了的耿千户,在面对他时依旧毕恭毕敬的,似乎惧怕着这名男子。
听完耿千户叙述,谢启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纸,递给他。
耿千户翻了翻,其上竟写着薛庭儴此人从幼时到现在的所有生平。
“三爷,这——”
“看看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耿千户没敢违逆,静下心来看。
前面他倒也没看出什么,只看出此子在一夕之间性子大变,从此人生的轨迹就变了。
先是连中三元,再是一举成名,之后到了嘉成九年,见他凭一己之力,搅动的朝堂风云变色,却是全身而退。又见他六元及第,金殿传胪,风光至极。自然也看到他因为得罪了吴阁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以及吴阁老突然改变了态度,将其提携至内阁。
然后便是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被外放出了京。
耿千户别的倒没看出什么,他就看出此子所言不虚,他确实和阁老们喝过茶,老师和同门都侍奉在君侧。
“三爷的意思是?”
“此子牵扯甚广,即使是我,一时也看不分明。可就是因为牵扯甚广,他暂时还动不得。若此子有其他目的,我们可以慢慢看,若是此子只是贪婪,那我们则安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