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些受伤的劳役十分麻烦,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鬼哭狼嚎一片,纷纷叫着自己要死了。
耿荣海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薛庭儴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先去看看那些劳役们。”薛庭儴说完,就走出这处帐篷,去了一旁的帐篷中。
这些帐篷都是平日里兵卒和劳役们居住之用,此时挪了最大的几个帐篷,用来安置伤号。
“薛大人,我们会不会死?”
“薛大人……”薛庭儴平时总在岛上巡视,不少劳役都认识他,见他来了,纷纷唤道。
薛庭儴紧紧抿着嘴,安抚道:“不会的,大家相信我!此时大夫正在给大家治伤,因为人手有限,只能一个个来。对这次的事,本官很歉疚,你们放心,这次受伤的人工钱照发,另还有抚恤银。
“待伤治后,你们都回去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有伤残者,市舶司衙门和县衙一定会负责到底,请大家不用惊慌,保持镇定,这样也能避免大量出血。”
“是啊,大家都平静平静,现在大夫可都在这儿。旁边帐篷里的兵丁们,都等在你们后面,你们保持镇定,多配合大夫,这样也能加快些速度。”旁边有个总旗也道。
经此,这些劳役们才安静了不少。
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就是知道受伤的人多,怕自己这些平民老百姓被忽略了。如今听说官老爷们都排在自己之后,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几处帐篷里的医治,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薛庭儴这才出了帐篷。
耿荣海也从另一处走出来,他浓眉紧缩,面色暗沉,明显是心中潜藏着仇恨。若是那些人没跑掉,估计这会儿已经被他命人千刀万剐了。
“该死的!”他一拳打在木桩上,碗口粗细的木桩竟是被他打折了。
“你现在对是那一路人马袭击我们,可是心中有数?”
“方才我问过那些受伤的兵卒,这些人没有统一的着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唯一就是配了十多根鸟铳。我让人把方才带人去追的百户叫过来,再详细问问。”
两人去了一处帐篷坐下,这里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茶水可供应。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两人也没什么心思喝茶。
那姓徐的百户很快就被叫过来了,是个四十多岁长得矮壮精悍的中年男子。
“那些人跑得很快,用的是小型的沙船,但船是经过改良了,不光有风帆助力,还有车轮,当时我们追他们的时候,他们将太平蓝都扔了,双向联动,我们的船大,比他们吃水也深,实在追不上。”
“车轮?”薛庭儴发出疑问。
他到底不是海船不是很精通,自然听不懂这些行内话。
之后经过耿荣海的解释,薛庭儴才知道原来当下的船也是分很多种,大部分海船都是以风帆借力,以船舵控制方向,所以驾驶海船的船手当是有多年经验,熟悉洋流天气以及海域情况之类等等事宜。
但也有不全是靠风帆借力的,一般海船为了灵便,也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进行提速,会配合船桨。可船桨需要许多浆手共同配合,光训练这些浆手配合就需要不少时间,于是便诞生了一种车轮船。
这种车轮船在船尾以及左右两侧,配有大小不等的车轮,以轮激水,其行如飞,负责踩水的轮手根本不需要配合,只需要踩自己脚下的轮即可。
不过这种船也有一种不便之处,那就是不能负重,船体也不能过大。多数用于江河湖泊,作为海船倒是极少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如配合大船使用,以及海战时进行突击,此船速度极快,就是后劲不足。一般若是长时间航行,还是会以风帆为主。
“他们往乱礁洋逃窜而去,不过倒是挨了属下一炮,可惜只是撞碎了他们的船舷,没伤了主体。”徐百户有些感叹道。
薛庭儴沉吟一下,望着两人:“如此少见的船,应该并不难查。”
“这——”
徐百户突然道:“对了,指挥使大人,提举大人,属下还有一事未说,属下瞧着那些人有些像疍民。”
“疍民?”
薛庭儴和耿荣海互视一眼,怕薛庭儴不清楚,耿荣海做了些解释。
所谓疍民,是指两个地方的人,分别是福建的闽江一带的福州疍民,和广东珠江口一带的疍家人。这些人终年漂泊于水上,他们没有户籍,没有土地,以船为家,靠打渔采珠为生,打从宋朝起就被列为贱民蛮夷一类。
朝廷对疍民管辖诸多,例如不准陆居,不准穿绸,不许读书,不许科举应试等等,而疍民很多时候还是充作采珠人使用,日子过得极为悲惨。
福建和广东一带,早年本就是蛮夷之地,还是前朝为了缓解粮食危机进行了开发。之后海陆畅通,随着海上贸易兴起,这两地才渐渐繁荣起来。
可两地的繁荣,对疍民的处境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压迫了他们本来的生存空间。他们擅长水性,又因形容相貌与陆地人有些诧异,让北人恐慌。而因为海上贸易的繁荣,致使沿海一带屡屡有海寇肆掠,这其中便少不了有当地人疍民出没。
疍民还另有一个俗呼,曰之疍家贼。
可见一斑!
而徐百户这么说并不是没有依据的,疍民因为长年在船上生活,天生相貌便与正常人不同,不光肤色极黑,且下身较短并腿部弯曲,在闽地用当地语言又称其‘曲蹄’。
“属下看着像是,就那腿那肤色,且两位大人大抵不知,属下之前在其后追赶,这些人动作极为敏捷,一看就是擅水性的。能满足这三样条件,除了疍家贼没跑。”
耿荣海的脸色更加阴沉,甚至眉宇间隐隐有些隐忧。
薛庭儴见此,问道:“耿指挥使这是?”
耿荣海摸了摸脸上的短髭,道:“我在想莫又是红帮的人?”
“红帮?”
耿荣海点点头:“薛大人大抵不知,这红帮当年便是由一群疍民建成。”
前朝百姓又分良贱,乃至今朝依旧如此,而疍民便是贱民中的一种。因生活困苦,又被朝廷勒令去做那九死一生的采珠人,很多疍民为了反抗,最后都会沦为流寇。
而前朝倭人肆掠沿海一带,便有不少疍民也做了海寇的,红帮当初的龙头便是之一。
此人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本来是个采珠人,见同伴亲邻命运实在凄惨,便带着这伙人跑了。之后便做了海寇,靠打劫沿海商人为生。
那时候年成好,朝廷虽是几开几禁海关,却也养肥了许多海商,就靠着打劫这些商船,红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渐渐竟成了珠江口一带最大的帮派之一。
这些人黑白通吃,不管是朝廷的商船也好,还是走私的商人也罢。总而言之,被他们撞上了,就没好下场。
且这些人极为擅长海战,恐怕耿荣海碰见他们,也不会是对手。
红帮极少在外面收人入帮,但只有一种人是不禁的,那就是疍民。也因此耿荣海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尤其之前红帮曾经来抢过一次,虽是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不过近多年来,红帮倒是极少故意和朝廷做对,所以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若是有朝廷的人,许诺了他们什么条件。”
闻言,耿荣海当即看向薛庭儴:“薛大人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就不知这借刀杀人到底是何种借法。不过不管怎样,以后咱们得小心戒备,同样之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第195章
而就在薛庭儴和耿荣海他们说话的同时,位于乱礁洋的海面上,正行驶着一艘船。
这船方头方尾,乍一看去有些像沙船,可细细去看却又不太像,有些怪模怪样的。它之前行驶速度很快,到了这一片海域就渐渐慢了下来,若是这处海面上有人,就能发现此船受了创。
位于右边船舷上破了偌大一个窟窿,幸亏是在水平线之上,不然指定早就沉了。
此时船头的甲班上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穿一身毛边短褐的男人。他生得黑瘦矮小,头发有些泛黄,还尖嘴猴腮不像是个好人。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若是知道他便是这次带队出来的领头,恐怕就能明白他为何脸色会如此难看了。
“怎么速度慢下来了?若是被后面的战船追上,你们都得去海里喂鱼!”谢荣气急败坏道。
一个同样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匆匆跑上来,一面抹着汗一抹说:“老大,兄弟们都累得不轻,我就让他们歇着了。咱们现在已经进了乱礁洋,双屿岛那些人的船不敢进来的。”
乱礁洋是东南两海交汇处的一小片海域,这里有许多无人小岛,小到只有几丈大小,大的也不过数里方圆,其上寸毛不生,海面下多有乱礁,因此被人称之为乱礁洋。不是熟悉地形的人,根本不敢来这里,所以此人才会这么说。
“已经进了乱礁洋?”谢荣问道,在看清海面上的情况后,当即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转为了唾骂:“这些官贼真他妈的难缠,竟然追了咱们这么久,还打坏了老子们的船。”
只要一想到方才那颗炮弹打过来,谢荣就冷汗直流,幸亏这船轻,速度也快,所以也就碰了船舷一下。若是再往前点儿,他们这一船人指定全部喂了鱼。
提及此,这个叫揦子的汉子,也是满脸沮丧:“回去后,幺爷肯定饶不了我们。”
这也是谢荣脸色难看的原因所在,他们本是来探路,是他自作聪明地擅自袭击了双屿岛,想在幺爷面前邀功,谁知不但没落好,反而被人损了船,这趟回去怎么也要挨上一顿训斥,在兄弟们面前落得没脸。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事已经出了,有什么事回去我担着就是。”
揦子也是个讲义气的人,遂道:“自然不能让老大一个人担着,还有这么多兄弟。”顿了下,揦子又道:“老大你说,大龙头不让我们招惹朝廷的人,咱们这趟偷偷出来,若是回去后被大龙头知道——”
“你是听那个婆娘的,还是听堂主的?”
“这——”揦子很想说大龙头和堂主的都想听,但看谢荣脸色,自然不敢这么说,只能说了一句肯定是听堂主的。
“既然是听堂主的那就行了,哪有这么多事。”
说话之间,船已经驶入了一处小岛的港湾。
这处港湾非常隐蔽,整个呈月牙形,其外侧又有数处小岛做遮掩。直到驶入了这片港湾才发现这里停了不少船,加起来有五六艘,最为醒目的就是其中一艘中型战船。
谢荣等人匆匆上了岛,关于谢荣等私自出去,船也坏掉的事自然被报给了幺爷。
幺爷就是这次带队出来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着一对吊梢眼,留着八字胡。红帮最是讲究规矩,所以谢荣等人一人挨了几鞭子。
挨完鞭子后,关于双屿岛上的情形也为人所知,听说当地卫所船坚炮利,幺爷的脸色有些不好。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便派人离了岛,看模样自然是回去报信的。
等薛庭儴从双屿岛上回来,已经是天黑了。
招儿刚陪着二姐和两个孩子用过了饭,见他从外面回来,满身冰凉,便忙命人烧热水给他沐浴,又让人做些饭菜端过来。
薛庭儴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比之前好多了。晚饭端上来,简单的三菜一汤,他在桌前坐下吃了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不知是哪来的海寇袭击了岛上。”
别看薛庭儴说得轻描淡写,招儿却不信他,问:“是不是受伤的人很多,我听小红说县里药铺的药被市舶司买空了。”
“伤的人有些多,不过并不致命,都是外伤。”
招儿叹了一口气,道:“这年还没过完,怎么就不消停。”
害人还分时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市舶司来的,只是市舶司是在岸上,而港口时时刻刻都有人把守巡逻,他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才会对双屿那边下手。
“好了,你也别担心这件事,多想无益,静观其变。”
招儿点点头,之后等薛庭儴用过了饭,两人便歇下了。
从这日开始,薛庭儴就又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不光他忙,陈千户和耿荣海那边也没闲着,本想着过年的时候没人会如此不识趣,谁曾想人家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
最近双屿湾附近及附近海面,每天都有战船巡逻,一片海面上常常能看见不止一艘战船。
似乎是惧于这里的严阵以待,再未发生过任何袭击之事,而经过了那场混乱后,双屿岛再度恢复到之前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
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头,双屿岛终于建好了。
肯定有些地方还不够完善,但至少可以赶在前头先用着,其他的之后慢慢填补就好。
早在出了年节,市舶司这边就忙碌起来,这次是忙着核准进驻双屿岛的商家。
消息早就放出去了,这次不同上回还有人想看一看动静,去年借着市舶司开启赚了一波的商行,皆是蜂拥而至。
僧多粥少,自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市舶司被人挤破了门槛,薛府天天都有人上门拜访,此时薛庭儴反倒闭门不见了。找不到薛提举,下面从谢三到包宜兴等人,皆是被人围堵得叫苦不迭。
值得一提的是谢家,当初借着定海之事,谢三被夺了权。谢家阖族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看笑话的,又见谢三竟自我放弃去了定海,都想着这次谢家的天要换了。
可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定海开了市舶司,谢三也从一个商人变成了官身。谢家并不是没有当官的,一个芝麻大小的官也没人稀罕,可市舶司副提举这种芝麻大小的官,却让很多人稀罕。
此事一出,浙江一带多少人笑话谢家,说谢家丢了西瓜拣芝麻。
你读书就读书,反正也读了不少年,即使没读出个名堂,也总比不懂瞎胡来的强。自打谢三离开谢家后,谢家昏招频出,被人抢了多少生意,若不是靠着定海那边,指定现在不知成了什么样。
如今谢三成了副提举,虽是没有打压谢家,但也没帮着,多少人从谢三手里得了便宜,偏偏本家就是捞不到。